儒子平素乃文雅之士,饱读诗书,无世俗之徒的奸诈心机,此时纵然玄术通神,仍是斗不过这些市侩老江湖。李可道见儒子呆若木鸡,正是下手的良机,挥动追魂剑向他刺去,余人亦是纷纷响应。却在此时,密林间纵出一骑,一物从中发出,当空呜呜直飞,掠过众人身前,将箭羽打落在地。李可道手中的追魂剑亦是应声而落,这追魂剑是仙家法宝,在李可道手中却是一柄寻常的铁剑。众人一看,只见一人骑着巨兽而来。那巨兽似马非马,额上长有独角,浑身雪白,踏地无声,体型比寻常的独角兽较小,却高出独角兽一大截,而神骏非凡远在其上。此物名叫追风兽,是神兽白泽与独角兽混合而生的。只见那雪山一般的追风兽当空一立,背脊上一人长鞭一挥,喝道:“不得伤我儒子兄弟!”
声音雄浑,正是八俊中人齐牧。打落众人箭羽的,是八奴中秦轩所制的迷幻弩。那追风兽电闪般而来,雪山轰然坍塌一般。眼见便要冲倒众人,倏然而定,蹄下尘土不惊、烟灰不扬,气势惊人。道门中人见过神鹏,但神鹏多半是在被李可道操控在半空,无法真实感受到它的神骏;而眼前这追风兽直逼而来,昂首嘶鸣,威风八面,直逼得众人透不过气来。他们无一不喝彩惊呼,喝彩追风兽收发自如,惊呼齐牧骑技之精纯。李可道正欲探头看清骑者何许人,却见白影闪动,那追风兽又骤然而起,一声嘶鸣,狂风般直卷而来。众人以为齐牧纵兽行凶,早已抽刀在手,待收蹄着地,刀光闪闪,齐向下盘劈去。齐牧马鞭一扫,打在众人脸面,借势跃开,调头箭般冲向儒子。狂风过处,只听得齐牧轻声说道:“得罪!”
俯下身来,顺势一抱,将儒子横卧追风兽之上,自己却跃了下来。八俊中人自祖辈落败后,子孙不得习武,齐牧此刻大展神威,全仗天生神力和追风兽的神骏。儒子心想:“不好!就这样走掉只怕加深误会。”
说道:“齐大哥,不可造次!”
齐牧急抽一鞭,说道:“是是非非,三言两语无法说得清,还是回归儒门要紧!”
儒子执意不从。齐牧突然伸手在儒子腰间一戳,点住儒子穴道,将其横卧追风兽背上,说道:“儒子兄弟身负中兴儒门重责,非这些王八羔子可比!”
眼见儒子双目欲喷火,又道:“昨夜庸公遭受围攻,庸公为救悌信智三子,惨遭暗算。”
儒子闻言,脸色大变,心道:“果然不出所料,庸公亦是遭难!”
欲挣扎下马,苦于穴道被制,急道:“庸公已大难?”
齐牧突然单膝着地,说道:“儒子兄弟,齐奴该死!”
儒子道:“谁人暗算庸公?”
儒子素来敬重庸公,庸公亦赏识儒子,两人情逾父子,陡闻庸公大难,如何不痛?齐牧急劝道:“庸公身遭重创,只凭一口真气续命,齐奴马快,侥幸救得庸公性命。”
儒子一把捏住追风兽,指头竟深入其雪白的兽皮内,鲜血染指而出,急道:“庸公尚在人间?”
那追风兽浑若无事,丝毫不以为意。齐牧说道:“齐奴马快,救得庸公逃出,让宋兄弟安置救治。儒子兄弟赶快前去相会,稍有差池,齐奴便是儒门罪人!”
意下之言,大有催促儒子去见庸公最后一面,听其吩咐身后事之意。齐牧等人素来与儒子交好,情逾骨肉。庸公陡然遇险,治子又犯下滔天死罪,那么儒门掌教之位,自然是落在儒子身上。此时齐牧如此催促,自然是替儒子着急此事了。儒子看看众人,又看看齐牧。齐牧已知其意,知儒子担心此间事尚未了结,无法放心,说道:“儒子兄弟且放心,这里暂且交给齐奴!齐奴为你挡一阵!”
也不等儒子回应,便在兽角尖上摸了几把,一声嘘喝。那追风兽颇通人性,四蹄疾奋而前。道门诸人畏惧追风兽,一直不敢上前为难,此时见其奋蹄远去,即来问罪齐牧。齐牧团团作揖,说道:“诸位多有得罪,事出仓促,齐牧愿极力担当此罪。”
李可道火冒三丈,怒喝道:“你是儒门一个养马奴,死一百次不足抵我儿半根手指。这番血海深仇眼见得报,若不是你横加阻拦,儒子那厮如何能逃脱?”
高举长鞭,往齐牧头上打落。齐牧只一心想救走儒子,然后自己抵罪,却不知儒子与道门有这一番恩怨,是以也不闪避,硬生生的受了李可道这一鞭,然后说道:“儒子兄弟素来克己复礼,正义为仁,心慈手软,行事更是光明磊落,绝不会加害道门中人。”
李可道闻言,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一脚踢向齐牧下巴,喝道:“大放臭屁!大放臭屁!你们儒门诸子是美玉瓷器,我道门诸子便是烂泥瓦缸?我令郎身为道门少主,本可光宗耀祖,却惨遭儒子这厮毒手。你不还我令郎的性命来,看我不好好整治你一番,便随你姓齐!”
在场之人,任谁都可看得出,李可道在乎自己手中的权势远在在乎道门诸子之上。只见李可道捡起追魂剑,对着齐牧便劈。恰在此时,一阵惊天动地的钟声传来,古拙苍劲,天崩地塌一般,震人心魂。响声过处,尘土飞扬,正是儒门八奴中的楚钟……儒子伏在追风兽上,强忍剧痛,只听得耳际风声呼呼而响,追风兽一路向南,沿着镜练河折返儒门。他忧心齐牧独力难抗众人,几度欲暗运内力冲破。但受了李可道箍仙索和紫光葫芦的双重压逼,灵力大损,无功而罢,儒子心中叫苦不迭。那通体雪白的追风兽颇有灵性,善解人意,自得了齐牧的吩咐,不等儒子催促,一路上四蹄激奋,迅捷如风。儒子只觉两边景物飞般倒退,见其如此神骏非凡,心想:“齐牧大哥真是异想天才开,神兽白泽与独角兽混杂而成的后代果然不同凡响。”
儒子见追风兽行山越涧,如履平地,忽发奇想:“倘若桃源内儒道两门世代联姻,子孙后代身兼儒道两门之长,岂不是远胜祖辈?”
随即又转念:“两门世代相争,又岂能联姻?庸公曾提及两门的恩怨,数十年前,儒门出了一位不世奇秀女子,乃圣人之后,仙资灵根远在当时诸子之上,只可惜是女儿身便无法被选为诸子修仙之列。后来那奇女子无意中结识道门一俊雅男子,不久后相爱,结果遭儒道两门极力反对,双方家族还因此而遭受灭顶之灾。”
虽是陈年旧事,已历数十年之久,此时思之仍觉不可思议;又回想起那曲韵与自己相通的羊剑容,忍不住叹了一声道:“哎!明明是真心相恋之人,却要背负门派的罪责,这又何苦?剑容妹子是我平生最大的知己,这场缘分最终也只能是一场镜花水月而已。”
大半日狂奔后,追风兽丝毫不见力衰,不意间已到赤石滩附近的桃林。儒子一直横卧在兽背上,虽不觉颠沛,但身子一直无法动弹,身骨难免酸痛,无法下来。齐牧深谙儒子个性,料定他不忍舍弃自己,独自逃去,点穴时竟是落了重手。他原本就不是习武之人,手法不纯,直到此时,儒子穴道仍未自行解开。穿过桃林,赤石滩举目可及。只见眼前一片沙石殷红如血,朱砂洗染一般,果真是名副其实的“赤石滩”。正行之间,突然追风兽一声嘶鸣,前肢曲跪,后臀高跷,整个身躯竟直翻向前,冰山倒塌一般直落陷阱中。井中布满竹签,立马刺入其体内,动弹不得。儒子亦顺势被掀,势将与追风兽同落井中,但追风兽何等通灵?在身中竹签前一刻,奋力一抖,已将儒子弹飞而起,落在离井五六丈之外。如此一来,追风兽自身下坠之势更急。恰在此时,桃林后传来一阵哈哈大笑,霎时间涌出数十人,举着木棍长棒等物走了出来,向井下的追风兽扑去。显然,这些竹签是这群人事先布下,恶意猎杀。追风兽翻仰在地,惊慌不已,奋力挣扎,欲站起身,但身上受伤之处何止千百?顿时血如泉涌,染红雪白的兽皮,甚是触目惊心。那群人围着追风兽,七手八脚的按住马兽四肢,一阵狂打猛踢,更不容它挣扎半分,早已利刃入喉。神骏之物,威风若斯,亦只是可怜巴巴的抽搐几下,便一动不动。儒子被掀在地,心中暗暗叫苦道:“玄冥教中人果真尚未撤退,齐牧大哥救得庸公后,仗着追风兽来知会我,他们必定是算定了追风兽的归程,在此布下陷阱!”
眼见众人如狼似虎的直扑追风兽,本欲出言阻止,但自受慕容寒几番愚弄和李可道暗算后,素来以诚待人的他早已长了心眼。此时灵力耗尽,又被猛然间一摔,穴道虽解,内力却尚未恢复,兼之断了一臂,直与废人无异,先前斩杀妖藤的那一番威风荡然无存;又一时未知这些玄冥教中人意向如何,虽心痛齐牧的爱兽被害,却也是无能为力,心想:“若是贸然出声,非但救不了追风兽,自身反有性命之忧。”
当即藏身于桃林中,欲探明众人来意,再作打算。只见众人一举得手后,当即呼朋唤友。远处桃林间立马人头涌涌,三五成群,蜂拥而出。令儒子不解的人,这些玄冥教中人全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其中不乏老弱妇孺。若是儒门中人,儒子自然认得,但从口音和衣饰来看,亦非道门中人,自然就是桃源外之人了。这些人身上多半留下污血,面上亦有长长的血斑。儒子一看,便知他们曾遭受灵火凤凰袭击,心想:“幸亏有灵火凤凰,否则这些玄冥教人中人,无法无天了。”
众人见到倒在陷阱中的追风兽,立马手舞足蹈,欢呼雷动。他们虽在饥饿之中,却并不猴急,显然是训练有素一般,人人自觉。忽然一人道:“牛二,这个小白脸如何处置?要不要一起拉去煮来吃了?”
那牛二骂道:“咱们是人,人岂能吃人?”
众人一听,立马一阵哄然大笑,似乎不屑那牛二所言。先前那人道:“那一刀结果了他算了。”
回过头来欲寻儒子。那牛二拉着那人后领一扯,说道:“傻六!你饿疯了!别乱来。”
急拉住他,走过来道:“没看清楚么?夜里骑这马兽之人不是这断臂的,而是另有其人。免得多生事端,此事如何善后,还是留待阳大哥来处置吧!快去请阳大哥来饮血食肉!”
当即有人飞奔而去。傻六道:“这鬼地方处处透着诡异!这似马非马的怪物,当真能吃?”
牛二道:“傻六!别废话啦!你娘就快饿死啦!”
傻六仍是不太自信,惴惴不安的说道:“如果这怪物是妖魔,咱们吃了它,岂不是要变成妖魔?”
牛二道:“如今乱世,能做妖魔,那真是祖宗显灵,个人造化。不用说做妖魔,哪怕是做一条狗,也比咱们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民要好!”
儒子“啊!”
的一声,心想:“原来他们不是玄冥教中人,而是四处流浪的难民。桃源之外竟有这般穷苦人家。如今有这许多流民闯入桃源,是该维护桃源祖法要紧,还是流民的性命要紧?人者仁也,仁者爱人,这滥杀无辜,又如何算得是仁?”
就在这一瞬间,儒子隐隐觉得,所谓的祖训宗法早已站不住脚跟;但他受儒门礼教已深,纵觉不妥,也不会去多想。此时,身旁一老头凑了过去,拍着傻六的肩膀说道:“臭小子,别想太多啦!说不定这是个神物,吃了可以成仙呢!分肉!”
众人的眼里早已迸出饥火来,只须有果腹之物,哪怕是天王老子,抑或是瘟神,照下肚子不误。当即欢天喜地的拖着那追风兽出了桃林,来到赤石滩上,生了百来堆火,争相割肉,忙得不亦乐乎。此时,一人从不远处的桃林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数十人。那叫牛二的汉子立马在追风兽大腿上割了一大块肉,迎了上去,说道:“阳兄!这是大伙孝敬你的!”
那人道:“牛老弟客气什么,大家都是做牛做马的穷苦人家,大伙一起吃个饱便是。这块上等好肉,就留给被那些怪鸟啄伤的人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回想与怪鸟的一战,心有余悸。此人姓晋,名阳,此时隐然是这些流民的首领。后流民发展壮大,尤其是因为芥子帮的加入,声势更大,与异族作战,威震一方,成为史上有名的乞活军。晋阳便是后来冀州乞活军的州主,此乃后话,暂按不表。大火上的肉被烤得滋滋作响,香飘四野,无孔不入,令人垂涎不已。众人大小成群的围着火堆,被那阵阵香味揪着心头。牛二问道:“阳兄此行,可有发现?”
晋阳道:“这里似乎一直与外隔绝,此间的土著似乎是远古的遗民。有几分世外桃源的味道,但令人奇怪的是,这世外桃源似乎也不太平,而是刚刚遭受一番劫难。”
傻六道:“是不是远古遗民?咱们去抓几个来问问,反正咱们正是无家可归,索性在此安家算啦!做后世人眼中的远古遗民。”
牛二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先前那小白脸必定是这里的土著,咦!人呢?”
傻六等人四下张望,却不见儒子,不约而同的亦是“咦!”
了一声,问道:“人呢?”
忽地里听得一人道:“也分我一口肉,让我好尝尝鲜!”
众人回过头来,只见一人迎风而立,身形修长,右臂虽断,仍是英风飒飒。那人正是儒子。如此身形虽在风尘困顿之中、重伤之下,仍是仍掩饰不住与生俱来的仙风英姿,令人一见之下,大为心折。原来,众人只顾挂念着火上炙烤着的兽肉,馋涎欲滴,饥火难熬,心无旁骛,并未留意儒子。儒子趁机混在流民当中,探听众人真实身份和来意。他自桃源大乱后,数度颠沛,风尘仆仆,与长途奔波、饥困交迫的流民毫无二致,是以流民即使见了他也不以为意,只当他是自身的一员。他探听得众人确实是桃源外的流民,只因无家可归才误闯桃源,并无歹意,这才现身相见。晋阳一见儒子容貌奇特,仙风凛然,忙道:“兄台莫非修仙之人?”
大伙见儒子断臂,浑身上下邋遢,心中不禁怀疑。晋阳又道:“小人幼时亦曾得蒙有道之人搭救,又见此间仙气腾腾,而兄台两眼神光湛湛,乃修仙之人特有,是以冒昧请教。”
儒子见流民之苦,本已心生怜悯,此时既已被其认出身份,也不加掩饰,说道:“惭愧得很,有愧仙家二字。”
如此一来,便等于自承修仙之人的身份。众人闻言,无不大喜,自晋阳而下,一同跪倒在地,向儒子参拜。他们纷纷出言,多半是些“三生有幸”“求仙家保佑”“救苦救难”之类求神拜佛的话,毕恭毕敬,但因口音不同,一时也难辨得清楚。儒子心中苦笑:“我虽是儒门中人,却因门户之争,躲在与世隔绝的桃源一味的修仙求道,不问世间外的疾苦,空自求道修仙,从未为世间苦难凡人做过半点好事。我又哪里值得众人如此五体投地,奉若神明?”
儒子心中好生惭愧,连忙俯身将晋阳等人扶起,细细打量一番后,心生悯然的问道:“你们为何流落此间?”
于是,晋阳将桃源外的如今大势和儒子简略的说了一遍。此时正值八王之乱,司马家宗室诸王为争权夺利,将天下闹得腥风血雨,民不聊生。兼之内迁已久的游牧部落与汉人矛盾激发,天灾连连,中原正处在一片风雨飘摇之中。是时,关中又逢大旱闹,略阳、天水等六郡的各族十数万饥民被逼离乡背井,经汉川流入巴蜀之地就食。地方官府逼迫其返乡,激起流民反抗。晋阳所率的流民大败晋军后,误入桃源北部密林,无意闯进桃源中来。最后晋阳痛骂道:“司马家无能,混账的家伙,八王相争,自顾着窝里斗,内斗内行,外斗外行。一旦遇上胡人,夹着尾巴就逃。”
傻六等人纷纷附和,将司马的十八代祖宗也问候了一番。此时,晋阳虽是穷困潦倒,骨子里却流露出英雄本色。儒子见他虽在落难当中,仍是心念族人,将上好的兽肉留给受灵火凤凰之伤的同胞,倒有几分同道中人的意味,一时竟谈得极为投契。两人高谈阔论,大有英雄相惜,相见恨晚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