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会儿,萧怜靠着他肩膀的头渐沉,“胜楚衣,为什么我最近总会觉得冷?”
“秋日夜间,海上寒凉,难免的。”
“不是那种,是身子里往外冷……”
胜楚衣重新睁开眼睛,拿过她的手腕,凝神体察,本来闲淡的眉眼便在瞬息之间,有了千百种变化。
他莫名其妙地看向她,将手拿了下来,再重新搭上去,又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怜怜,最近,可觉得有什么异常?”
萧怜想起出发前,触碰木兰树时手上的那一抹绿光,便攥紧了手掌,他就要走了,这个时候如果说她木系天赋觉醒了,他会怎样?
他一定会怕她被圣朝发现,而为她留下来。
可他既然要走,必是因为血幽昙之故,若是强行留下,只怕不知还要承受多少痛苦,沧澜院中那一日一夜,她只是在门外听着,便已经替他生不如死。
于是沉吟了一下,“倒是没什么异常,就是有些冷,大概刚才炎阳火用多了。”
胜楚衣将手指从她腕上拿下,眉头微微蹙起,有些茫然了。
脉滑如珠?
喜脉?
那小日子不是刚刚才过去?
之前他在沁兰院的小楼里,曾给她把过脉,当时一股极寒在体内汹涌,与炎阳火对冲,加上被她扰得心烦意乱,却从没注意过是个滑脉。
可若是腹中珠胎暗结,那,那这突如其来的小日子算是怎么回事?
胜楚衣双瞳之中的深渊之色越来越浓重,经过这一日,他已经再也不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西陆,不论如何,不管她愿不愿意,必须带她走!
战船终于在潮水没了众人鞋袜时到了。
远远一抹塔灯,在夜幕中的海上若隐若现。
绝境岛四周全是礁石暗涌,只有这种身形精巧的铁甲战船才能勉强避开暗礁,小心靠近一些。
嗖嗖!
两道极细极长的铁锁链呼啸而来,扎在了浅洞上方的岩壁上,铁链上的倒钩咔嗒一声打开,便牢牢嵌入了岩石中。
被困的众人就是利用这两条锁链,各展所长,全部安全地撤离了绝境岛。
战船上,紫殊圣尊亲自相应,笑吟吟致歉,“诸位,实在抱歉,舰船出港时遇到点小波折,来迟了,来,船上略备薄酒,给诸位暖身,里面请!”
他虽说的客气,可在场有些心眼儿的都看的明白,整个碧波湾,除了绝境岛这一个巴掌大的地方有危险,别处都是风平浪静的,一艘铁甲战舰,能有什么波折,无非是故意拖延时间折腾他们罢了。
萧怜也想喝杯酒暖暖,刚倒了一杯,却被胜楚衣抬手将酒杯给夺了过去,“以后少喝酒。”
“干嘛啊?”
“总之以后少喝酒,能不喝,就不喝。”
“可是我冷啊。”
“喝热水。”
“……”
紫殊看了,笑吟吟道:“怎么?云极太子屡次遭人刺杀暗害,胜楚衣国师就成了惊弓之鸟,护得这般无微不至,难道还担心本座这酒中有毒不成?”
胜楚衣看着紫殊,自顾自将夺过来的那一杯仰面干了,又将酒杯倒置给他看,“不敢,只是我家殿下连日行猎,有些疲累,不宜饮酒。”
胜楚衣目视着紫殊尊转身离去,手中捏着的酒杯就悄然化作了齑粉。
强行压制了一整日的血幽昙剧毒,此时被烈酒刺激,骤然在体内翻江倒海,他眼中一抹猩红划过,飞快地转过身去面向舷窗外的夜色,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地耳语,杀了他们!把他们都杀光!
待到战舰停靠了码头,秦月明跟秦方东、萧洛带着一众人马早已伸长了脖子等候多时,胜楚衣草草将萧怜交付了过去,一言未发,几乎是脚步有些踉跄的急速消失在黑夜中。
“喂!棠……”
萧怜话都没说出口,那人就已经没影了。
秦月明凑到还在发愣的萧怜身边,“爷,这又是怎么了?玻璃心又碎了?”
“不知道,我可没惹他!”萧怜将她狠狠一抱,“快,给我暖暖,好冷!”
秦月明嫌弃地七手八脚将她推开,“我的妈呀,你这一身都是什么味儿啊!”
一阵悦耳的銮铃声响起,精致的马车经过几个人身边停了下来,千渊掀了窗帘,“萧怜,进来。”
萧怜一阵狂喜,他这是要将棠棠还给她了!
当下撇了秦月明,一头钻进了马车。
那一串銮铃声便穿过一城又一城,直接出了神都。
车里静的出奇,萧怜只觉得越来越冷,便不自觉地抱了肩膀。
“身负炎阳火之人,居然会觉得冷,真是稀奇。”
千渊虽然依然冷着脸,可萧怜却怎么听怎么都觉得怪怪的,有点酸味啊。
又沉默了一会儿,千渊看着缩在角落里已经有些发抖的人,无奈将白圣手刚刚给他带来的雪白大氅给脱了下来,扔了过去,“披上。”
萧怜已经抱着膝盖缩成一团,抓了大氅裹在身上,却还是浑身泛着透骨的寒意。
“你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
千渊在她对面,坐的笔直,冷眼看着她瑟瑟发抖,又过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嘴角嫌弃的微微一撇,伸手探到她额头上。
“怎么这么凉?”
萧怜已经开始有些恍惚,“我……我不知道啊。”
千渊终于缓缓起身,在她身边坐下,“你这个样子,他不知道?”
“胜楚衣?他……,他该是还有别的事。”
千渊搁在膝头的手就紧了紧。
微不可闻地吁了一口气,伸出手臂,将她揽进了怀中。
萧怜起初还拱了几下,试着推了推,可这样一个身体,散发出融融的暖意,她几乎是靠着求生的本能般,将他紧紧抱住。
千渊身子一僵,只好坐得更加笔直。
等马车到了城外的村中的小院时,白圣手停了马车,回头掀了帘子,刚要提醒自家殿下可以下车了,却只看了一眼,就唰地将那帘子落了。
里面,萧怜两只手环着千渊,枕在他手臂上,终于得了温暖,竟然睡着了!
千渊一动不动,就保持这个姿势,由着她越睡越沉,幽暗的车厢中,微微偏着头,仔细审视这张熟睡的脸。
之后,指尖在她脸上小心地探过,那脸该是因为他身上的温度暖了起来,不再冰凉。
“他连温暖都给不了你?”
说完眼帘又轻垂下来,“可我又给得了你什么?”
沉静良久,车厢内只有萧怜均匀的呼吸声,千渊的声音再次淡淡响起,“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直到后半夜,车厢中渐渐寒凉,千渊才将人小心抱起,下了马车,送进小屋。
与此同时,在神都一处隐蔽的小楼里,地下深处的暗室中,惨痛而压抑的咆哮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里面传出低沉的喘息声。
跪在外面的辰宿和紫龙,还有坐在轮椅上的悯生,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那门打开时,一股浓烈的血幽昙香气扑面而来。
胜楚衣从一片黑暗中走出,双眼血红如玛瑙一般,脸色苍白。
额间的罪印正在缓缓消退。
“君上,不能再等了,我们现在就启程!”
胜楚衣该是已被折磨地身心俱疲,“无妨,再等一日。”
“可是返回东煌这一路,要纵贯半个西陆,山高水远,万一您有什么闪失……”
“陆路凶险,走海路便是。悯生,你也说了,此行山高水远,既然不在于一日两日的时光,那就再等一日,明日金雕逐鹿,变数频仍,等我看着她一切安好,再走不迟。”
“可是……”悯生还想说,却又忍住了。
紫龙急脾气,“你不说,我来说!”她膝行到胜楚衣身前,“君上,你忍受血幽昙折磨,就为守着她安好,可你前脚刚走,后脚她就上了别人的马车!”
胜楚衣实在疲累,无力道:“她只是去接棠儿了。”
“哼,跟着去保护她的人回来说了,哪里是去接孩子!接孩子要接到睡在人家的马车里?接孩子要接到在别人房中过夜?君上!就算您杀了紫龙,紫龙今日这番话也是要说的,紫龙就是替君上不值!”
“好了!”胜楚衣一阵没来由地烦躁,一掌拍在墙上,怒喝:“都给我滚出去!”
整个地下暗室一阵剧烈晃动,落下许多渣土。
他旋即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制了想要嗜血杀人的冲动,换了温和地语气,“都走吧,让我静静。”
直到悯生一众小心退下,他那只按在墙上的手,五指已嵌入砖石之中,再深深划出了一道道沟痕!
“怜怜,莫要负了我!”
幽暗之中,他整个人已与黑暗融为一体,沉沉一声,犹如地狱深处传来的叹息!
……
金秋的银杏树,如一只巨大的金色华盖,在早晨的日光下,树影映入窗棂,耀得人眼晕。
萧怜翻了个身,碰到了一只香香的身子,便将手搭了过去,拢入怀中,“小亲亲。”
她哼唧了一声,在那温热、光洁的脸上蹭了蹭,忽然猛地睁开眼,“棠棠!”
“棠棠!哈哈哈哈!”她当下睡意全无,将被她吵醒的梨棠软绵绵的小身子给抱了起来,塞进怀里揉啊揉啊揉啊……
半睡半醒的梨棠迷迷糊糊看了看她,该是认出了是谁,就将小身子整个趴在了她肩头,甜甜糯糯地唤了声:“爹爹。”
两岁多的孩子,还不懂分别之忧,重逢之喜,即便是思念,也不知如何表达。
平日里,跟着人厨子和黑寡妇有的吃,有得玩,也乖得很,从不闹人。
可自从见了萧怜,母女之间的那种纠葛就像被唤醒了一般,一直搂着她的脖子,赖在身上不肯下来。
萧怜只是想弯腰把靴子穿上,勉强将梨棠从身上摘下来,这孩子就像是要被扔了一半,坐在床边扯开喉咙,破天荒的开始嚎啕大哭。
急得萧怜靴子还没穿上,又只好去抱她。
这时,房门开了,便见到千渊立在门口,满脸嫌弃,“真的是你亲生的?”梨棠跟着他这么多天,都没哭过,现在到了亲妈手里,一见面就哭开了花。
“如假包换!”萧怜抱着梨棠,一面轻拍着后背哄她,一面极为艰难的想要穿鞋。
梨棠这一哭,该是把这些天缺失的母爱都要讨回来一般,眼泪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哭起来没完没了。
千渊对身后跟进来的黑寡妇道:“去,帮那笨蛋把鞋穿上。”
黑寡妇一脸的不乐意,老娘连自己死了的相公都没服侍过,现在不但要服侍这个小的,还要服侍那个大的。
于是往萧怜脚边一蹲,两只手做出帮忙穿靴子的模样,却怎么也穿不上。
一面穿还一面捂着鼻子,“你这是从臭鱼烂虾堆里出来的?臭死了!”
萧怜往自己肩头嗅了嗅,也是一脸嫌弃,真是臭死了,难不成棠棠是被她臭哭的?
千渊不耐烦了,呵斥黑寡妇,“好了,去外面候着。”
黑寡妇乐颠乐颠的起身,扭着腰肢出去了,临走还回头给萧怜甩了个媚眼。
梨棠哭个不停,两只小胳膊搂着萧怜的脖子,一面哭一面小牙齿还啃着她的肩膀,两只小胖腿在她腿上连蹬带踹,跺着脚哭,萧怜一时之间,满身凌乱。
千渊走到近前,抬手掀了衣袍,单膝蹲下,拎起一只靴子,又抓了她一只脚,“自己蹬!”
萧怜艰难地向他点点头,“有劳了。”
两只在绝境岛上脏到一定境界、臭到一定境界的靴子,就这样被那双白白净净的手给帮她穿上了。
“内个,日月笙,谢谢你哦。”
“出来。吃饭!”
“……”
早饭是经过人厨子精心准备的。
主食就分了甜的,咸的,荤的,素的好几样,汤水又备了甜粥、咸粥、面条和馄饨。
八样小菜,精致简单,荤素搭配,又额外准备给棠棠喝的新鲜羊奶。
餐桌就摆在银杏树下,日光稀稀落落撒下来,一片岁月静好。
萧怜好不容易哄好乐了梨棠,抱着这个已经长在她身上的小东西一起落座。
“乡下地方,只有这些简单的东西,委屈云极太子,随便用一点吧。”
千渊随口客气了一下,便由着白圣手替他净手,盛了一小碗凉好的生滚海鲜粥,里面放了鲜虾,瑶柱,还有贝类和摘好的蟹肉。
刚喝了一口,看着萧怜那边手忙脚乱,眉头一阵紧,“棠棠不喜欢吃馄饨。”
“哦。”萧怜又手忙脚乱地去夹面条。
“那么长,她怎么吃?”
“哦。”那就喝奶。
“你让她空着肚子喝奶,不到中午就饿的哇哇叫。”
萧怜怒了,“你这么懂,你来啊!”
千渊站起身来,伸手要去夺梨棠。
可梨棠又抱着萧怜的脖子,死都不肯放开,稍微强迫一点,就一副要哭破天的架势。
最后,两个人没办法,萧怜抱着梨棠,千渊坐在她对面,一个负责哄,一个负责喂,才将这顿早饭勉强吃完。
吃饱的梨棠,便好哄了很多,黑寡妇捉了几只蜻蜓,栓了细线,给她拿着玩,就将小人儿给哄到后院去玩了。
萧怜这才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吃了自己的早饭。
昨日整整一天,在绝境岛上只啃了几口干粮充饥,晚上又没吃东西直接睡了,这一早的饮食如此丰盛,她就多吃了许多。
直到舒坦地瘫在藤椅上仰面朝天,望着银杏树华盖般的树冠,才将手腕子一伸,“给你,最后一次!”
千渊伸出两根手指,在她腕上荡过,见她的确身子不凉了,终于踏踏实实放心下来,立时又恢复了一脸嫌弃,一字一句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臭?”
萧怜:“……”
“金雕逐鹿午时方开始,麻烦你先去把自己洗干净!”
“哦。”
这院子里只有黑寡妇算是个女的,又知道萧怜的事,就被千渊遣去伺候沐浴。
听说爹爹要洗澡,本来玩蜻蜓乐翻天的梨棠当下扔了手里的虫虫,撒着欢儿的喊:“洗澡澡——,棠棠洗澡澡——!”一路带着颤音,颠儿颠儿颠儿的冲了进去。
在前院劈柴的人厨子摸了摸后脑勺,有钱人家好像讲究也不是那么多啊,爹爹还跟闺女一块儿洗澡。
虽然那小丫头才那么一丁点儿,可怎么想怎么别扭。
屋内,氤氲的水汽中,全是萧怜和梨棠咯咯咯的笑声,和水花四溅的声音。
院子里,银杏树下,千渊腰背笔直坐在藤椅上,一小杯一小杯慢慢的喝茶。
他喝完一杯,白圣手就赶紧再给续上一杯。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这娘俩还真是玩的欢啊,一里外的左邻右舍都快听见了。
柴门外出去放牛的大哥经过,往里面偷偷瞄了一眼,走了。
卖菜的大娘,也特绕了个弯,踮着脚尖张望了一圈,走了。
赶集的几个村姑经过,听见了,看都没敢看,红着脸一路小跑地溜着。
白圣手尴尬地立在千渊身后,“殿下,要不要让黑寡妇进去告诉她们收敛点?”
千渊还没吭声,砍柴的小伙儿路过,一声吆喝,“哎哟,这院儿刚娶的媳妇儿啊?这么欢实!”
咣!
人厨子一把菜刀扔了出去,扎在地上,那小伙儿背着柴筐就跑了。
千渊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撂下,对还等着他示下的白圣手道:“不用了,让她们玩吧。”
白圣手立在他身后,嘴角一抽,殿下您听人家洗澡听得还真是认真啊!原来你是这样的殿下!
等两个人洗得白白净净,香喷喷,甜嫩嫩,头发湿漉漉的从屋里出来,白圣手立刻忙不迭的把梨棠举了个高高,坐在肩头,顺便招呼上黑寡妇和人厨子,撤了个干干净净。
千渊依然端端正正地背对着小屋,在树下坐着。
萧怜挪了两步,“喂,谢谢你奥,虽然把棠棠抢走了,但是她好像比在商阳府的时候还开心,我就当她是换了个地方玩了几天,偷小孩儿的事,就不追究了。”
她说着,又上前几步,立在千渊身后,挽起袖子,将在水中泡的久了,就愈发白皙的手腕递了过去,“我现在洗干净了,最后一次,啃完走人。”
千渊缓缓站起身,转过身来,却整个人凝然不动了。
穿着一身简单村妇粗布衣裳的人,头发随便挽了起来,因为水汽的滋润而脸庞额外白皙,仿佛蒙了一层雾气般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望着她。
这不是他曾经见过的那个满身上下写着“打架”两字的云极太子。
也不是那个浓妆艳抹,浑身脂粉气的假太子妃。
更不是破衣烂衫、没头没脑撞进他怀中的贼偷儿。
只是一个水灵灵的,漂亮的女子。
“日月笙你看什么……,嗷——!”
萧怜的话音未落,便被千渊抓了那只伸出来的手,随着他的力道飞旋一圈,重重摔进那只竹制的躺椅中。
砰!
千渊两只手臂如牢笼撑在她肩头两侧,从来都没见过有什么波澜的双眼此刻如饿虎扑食般紧紧地盯着她!
萧怜不是未经人事的女孩儿,她太知道男人眼中这样的光意味着什么。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一路走来,这个对手越来越不像个对手,而像个冤家!
“日月笙,你冷静点,你……,你一定是喝了我的血的原因,碧落丹里有无极花,会让人比较容易胡思乱想。”
萧怜全身戒备地望着他,只要他再敢靠近一分,她就一脚踹出去!
到时候绿毛国后继无人,就怪不得她了!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许久,千渊眼中那些光潮水般飞速退去,渐渐换了冷漠,身子却没有挪开的意思,冷冷道:“萧云极,你想多了。”
说着抬手掰开萧怜的脖子,直接一口咬了上去。
这一口,咬得极狠,极痛,仿佛是要报复,又像是在发泄,又像是要将她据为己有。
千渊的双眼是沉沉合上的,被他摁在身下的人起初还疼得直叫唤,可很快就老老实实地放血给他。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她身上,发间,现在多了一种冷香,他这样洁癖的人,把什么都借给她用,让她身上有了他向来一人独享的浅淡冷香。
可即便如此,他却也仿佛在她身上,根本留不下任何痕迹。
千渊睁开眼睛,放了那脖颈,起身时,脸颊有意无意地从萧怜的脸庞划过,如浮光掠影一般虚无缥缈的一次触碰,他们便仅止于此了。
“两清!白圣手会送你们回去。”
他说完便撇下正龇牙咧嘴揉着脖子的人,一个人进了小屋,砰地关了门。
外面,十六只銮铃的马车渐渐远去,那小小的屋子里月轮刀光华一现,手起刀落,转眼之间,整间房子被拆了个七零八落。
黑寡妇掩着鼻子立在院子角落里,看着她家洁癖主子拆完房子,从烟尘之中走出来,端端正正,收刀入鞘,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便知越是如此,就越是有大事。
于是小心翼翼凑上去,“殿下,有何吩咐?”
“去找个女人,要周正干净的。”
“哎!好嘞!”
黑寡妇掉头就跑。
——
萧怜抱着梨棠,欢天喜地的回了神皇殿的子午宫。
这位主祖宗平日里忽男忽女,不男不女,朔方众人早就见怪不怪,睁一眼闭一眼假装没看见。
可秦月明一看她这一身模样,心里就是咯噔一下,你就这么大模大样回来了,连裹胸都没了!
被堕天塔的人见了,那还了得!
于是将人先拉进屋子里,七手八脚地一顿收拾,飞快地把村姑重新变成了云极太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里是从来没住过的房间,梨棠见了什么都新鲜,满屋子这里钻钻,那里摸摸。
萧怜张开双臂,由着秦月明打点,两只眼睛就一直盯着梨棠转,挤挤眼,逗上几句,满心满眼都是疼爱。
忽然眼前一物笼罩,接着露出秦月明的脸,“怜,把这个围上。”
“丝巾?”
“嗯,你那脖子……”秦月明尴尬地指了指自己脖子相同的位置。
萧怜对着镜子一看,麻烦了,伤口周围,好大的两排牙印!
她赶紧扯过丝巾,将脖子围了个密不透风,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国师昨晚到现在,可有来过?”
“没有。”
“也没派人过来问棠棠的事?”
“没有。”
“哦……,那我去找他。”
秦月明赶紧拦了她,“哎!爷!金雕逐鹿在城外,这会儿别人家的车马都已经出发了,你若是绕去国师的行馆,也未必见得到他,不如去猎场上等他啊。”
萧怜一笑,“也对,我就是有些急了。”说着将小猫咪一样满屋乱跑的梨棠抓住,“走,带你去见爹爹!”
与此同时,幽暗的地下暗室中,又经历了一次剧毒摧折的胜楚衣缓缓掀起眼帘,悯生已经静静地坐在他面前不远处候了多时。
“君上可还好?”
“尚可。”
“金雕逐鹿,变数极多,臣斗胆再劝谏一句,您还是不要去了。”
胜楚衣缓缓起身,“就是因为变数太多,所以一定要去。”
“可是您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发作,后果不堪设想!”
“无妨,我心中有数。”
悯生这已经不知是拦阻了多少次了,见胜楚衣完全听不见一个字,也再没办法,现在的他,心性喜怒不定,更不知何时就会暴怒,他至今都心平气和与他讲话,也该是用了极大的耐性。
“好,既然君上要去,臣陪您一起去。”
“你行动不便,有辰宿和紫龙就够了。”
“君上是嫌弃悯生是个废人?”
胜楚衣浅淡一笑,“你何曾是个废人?”
他既然还肯笑,悯生就稍稍放下心来,“那好,君上万万记得,不论发生什么事,不可动怒,更加不可动武。”
“知道了。”
“还有,天黑之前,一定要回来。”
“好了。”
“还有……”
“好了,都知道了,到底是我养大的你,还是你养大的我?”
胜楚衣的手在他头顶拂过,转身离去,只留下满室浓烈妖异的血幽昙香气。
——
金雕逐鹿,是神都秋猎的最后一场,在神都郊外三十里的一处环形山谷中举行。
秋日艳阳高照,山谷中一处人工开辟出的看台上,已经坐满了人。
萧怜的马车远远驶来时,胜楚衣已经撑着一片妖红的伞,立在入口处候了许久。
她平日前来,都是骑马,今日既然乘了马车,那车内必然还有那个他日夜思念的小人儿。
果然,马车刚刚停稳,那帘子掀起,就有一个粉白粉白的小蝴蝶被凌空扔了出来。
胜楚衣几乎是有些惊慌又惊喜地扔了伞,伸手将那小蝴蝶接住,顺势举得好高好高,转了一圈又一圈!
梨棠被这样突然袭击,笑开了花,咯咯咯地不停地笑。
“棠儿。”
“爹爹。”
“棠儿。”
“爹爹。”
他极尽疼爱地唤她一声,她就奶声奶气的唤他一声。
两个人笑做一处,就犹如一株高高的玉树之上,开满了琼花。
这时,一声响彻长空的雕鸣,一只巨大的金雕从山谷上空飞掠而来,张开双翼,盘旋于上,所有人就是一片惊叹之声。
梨棠仰头看向上面,“那是神摸?”
胜楚衣笑盈盈地看着她的小脸,“那是金雕,是你小爹爹一会儿要打败的对手。”
他有些担忧地看向一直立在马车边上的萧怜,“殿下气色不错,昨日的不适,可好了?”
小爹爹……
萧怜特别想上去怼他一顿!可惦记着脖子上那个伤口,不敢靠近他,这人妖魔一般的敏锐,只怕稍有不慎就会发现异常,她到时候就有口难辩了。
于是挤了个笑脸,“好了,没事儿,没事儿。”
“过来,看看你的脉象。”
昨日在被困岛上,他诊地匆忙,始终心里记挂着这个事情,便想再仔细看看,或许,那喜脉,是弄错了。
“不用了,好得很!”
萧怜将手往身后一背,绕开几步想要逃走。
她从他身边经过的一瞬间,头发上的淡淡冷香若有似无飘过,胜楚衣的眼光便是一沉,面上的笑容登时就冷了下去。
——
金雕逐鹿,是圣朝千百年来历次秋猎的压轴大戏,也是最为盛大的一场。
这一出环形的山谷,紧邻着海崖,里面的谷地是一个天然的巨大跑马场。
远方的隘口中,已经圈禁了上千匹野马,马群之中混杂着西陆极为珍惜的风雷鹿。
而行猎之人,要做的,就是与山谷上空盘旋的金雕相争,于狂奔的野马群中猎得风雷鹿,猎杀多者为胜。
待到来宾在半山腰的看台上纷纷落座,行猎者入场,原本盘旋山谷上空的那只金雕又是一声长啸,海崖那边立时传来数声呼应之声!
另有八只巨大的金雕从海崖下方现身飞来。
所有人一阵惊呼!
好大的家伙!
一共九只,每一只张开双翼,足有三四丈之长,一双利爪凌空抓起一匹野马也绰绰有余。
这九只空中霸主,盘旋于环形山谷上空,居高临下,尽是俾睨众生的傲然。
温庭别刚刚众星捧月般的落座,一旁的紫殊便探过头来,“尊上,神都之中有股暗流涌动,不知您可察觉了?”
温庭别温和宽厚的向远处向他致意的小国使者挥挥手,“紫殊尊所言,可是关于血幽昙?”
“正是,前日,我的手下巡查城防时,碰巧劫了一个形迹可疑之人,严刑逼供之下才得知,是个东煌的。”
“东煌人?”
“正是,此人是跟着私运的队伍混过来的,尊上,你可知他们私运的是何物?”
温庭别目光依然在场上巡视,“血幽昙?”
“没错,大量的血幽昙鲜花,地狱谷的人亲自押运,极为谨慎,若不是这一个人漏了马脚,只怕神皇殿从头到尾都要被蒙在鼓里。”
温庭别这才将视线挪了回来,“那人可说了这些血幽昙是做什么用的?”
“那人身份低微,也说不清楚,只是听说,是送过来专门供养大人物的。”
温庭别的拇指和食指缓缓摩挲,“血幽昙,一朵干花,尚值万金,如此大量鲜花涌入,只为供养一人?”他悠悠一声叹息,“谁呢?”
紫殊道:“尊上放心,我已派人密切监视,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展开围捕。”
温庭别点点头,“嗯,小心行事,莫要打草惊蛇。”他仰面看向天上的金雕,“太华魔君称帝七年,东西两陆至今断绝往来,如今既然客人都上门了,也该是本座该个招呼的时候了。”
“尊上英明。”
这时,看台上,一阵轰然而起的叫好之声,山谷之中四处要害地点,便陆续现身了四个人,萧怜、千渊、卓君雅、秋慕白。
因着金雕逐鹿本是极为凶险之事,而最终的黄金爵只有一尊,故而许多身手堪忧之人,都已自动退出比赛。
然而,这最后一尊,也是一个国最终实力的象征,便成了四大王朝最后的必争之战!
棠棠坐在胜楚衣怀中,一眼认出了一身猎装红如一团烈火的萧怜,几乎跳起来指着她那边儿喊:“爹爹——!小爹爹——!小爹爹——!”
胜楚衣便站起身来,将她举高,坐在了肩膀上。
三声鼓响,长号吹起,隘口闸门大开,野马群便如泄洪一般汹涌而出,其中夹杂着风雷鹿,掀起滚滚烟尘,呼啸着涌入环形山谷之中。
萧怜四人骑马分立谷中,马群铁蹄之下,整座山谷之中惊天动地的撼动。
看台上所有人都替他们捏了一把汗,这场行猎,若是稍有闪失,人便会被拥挤的马群踏成肉饼。
四人搭弓上弦,瞄准马群中时隐时现的风雷鹿,只待进入射程,便夺取第一只。
忽然,天上的金雕一声长啸,便有两只俯冲而下,伸出利爪,将最前面的两只风雷鹿直接抓起,向海崖方向飞去。
所谓金雕逐鹿,便是要与金雕争夺猎物,既然以逸待劳形同虚设,那不如主动进击!
四人心思快如闪电,不约而同催动胯下战马,迎向狂奔而来的野马群。
第二拨金雕在首领一声呼啸之下,再次扑了下来!
秋慕白与卓君雅相视一眼,卓君雅抬弓向天,射向金雕。
金雕闪避之际,秋慕白便将那只金雕瞄准的风雷鹿一击而中!
第一只!
紧接着,两人交换,秋慕白射雕,而卓君雅猎鹿。
第二只!
两人系出同门,从小一起长大,合作起来极为默契,倒是将一旁被野马群冲向两边的萧怜和千渊显得极为笨拙。
第三拨金雕!
萧怜隔着马群,向着千渊打了一声极脆的唿哨。
千渊立刻抬起苍穹弓,向天连发两箭,膂力极大,破空而去,第一箭,对下秋慕白的白羽箭,第二箭,将金雕当胸刺穿,惨叫一声,一头栽了下去。
满场惊呼!
够狠啊!
那九只金雕可是泛天圣尊的宝贝!
温庭别手掌微微握拳,在交椅扶手上一捶,“孽徒!”
只是一个转眼功夫,萧怜连发两箭,两只风雷鹿到手!
空中为首的金雕一声凄厉长啸,原本盘旋在它两翼的两只金雕再次俯冲,而这次,它们的目标,不是风雷鹿,而是千渊。
千渊策马回身,顺着野马群疾驰,背后并不设防,只瞄向马群中的风雷鹿。
以清坐在看台上急得屁股都离了板凳,“你到底要干什么!看后面啊!”
那钢铁一般的利爪,若是抓在身上,立时便是几个血窟窿!
千渊策马疾驰,一箭!再一箭!
刚好两只鹿应声倒下,被马群踏成肉酱!
他身后凌空袭来的两只金雕也应声惨嚎,被从后掩护的萧怜射中,滚摔下来,硕大的身躯将马群砸了一个豁口,之后也被迅速踩踏地面目全非!
千渊这才稍稍勒马,看向萧怜。
萧怜收弓,向他向他扬了扬头,又唿哨一声,两人立刻又策马疾驰而去。
如此一来,同样的两两合作,秋慕白与卓君雅名下各一只,而千渊与萧怜则各两只,明显领先一筹!
四人策马,绕着环形山谷疾驰,金雕转眼间折损了三只,便将目标统统改成了下面的四个人,同时也开始提防他们手中的弓箭。
形式也变得越来越凶险。
观看的人群为这两对的合作喝彩声此起彼伏。
怀中抱着梨棠的胜楚衣眼光却越来越沉。
如此默契,无需言语,彼此信任,心意相通。
你们到底是对手,还是……
他抱着梨棠的手越来越凉,越来越紧,梨棠该是被捏疼了,哇地哭了。
胜楚衣当下就慌了,回过神来,手足无措,全身上下乱七八糟。
秦月明早就担心情况不对会出事,一早用眼梢溜着这边,一看见梨棠哭了,赶紧飞奔过去,将孩子抢走。
她名义上是梨棠的母妃,如此举动,倒也谁都说不出什么。
胜楚衣心头一阵恶寒狂涌而上,两眼之中猩红一抹,那个声音又在若隐若现,沉沉道:“杀了她!杀了他们!把他们全杀光!”
他当下起身,飞快地离开了猎场,头也不回。
秦月明抱着哇哇叫的梨棠,人群中喧嚣鼎沸,孩子就越发哭得厉害,她没办法,也只好离席,“棠棠,走,母妃带你出去摘花花玩啊。”
梨棠哭得堪称梨花带雨,抽抽搭搭,委屈地不行,趴在她肩头哭个不停。
那么香的爹爹,那么漂酿的爹爹,居然掐她!好疼!
这还得了!
以后再也不喜欢他了!
呜呜呜呜……
秦月明抱着梨棠出了赛场,哄着她找花花,可秋日里哪里那么容易找到花,倒是找到了许多蒲公英,梨棠抹了眼泪,跳下来,一路走一路吹蒲公英,秦月明就紧跟着,瞪大眼睛看着。
可是,还是后颈一痛!
妈蛋!谁又想来敲晕老娘!
不知道老娘上次被敲了之后,练了一身十八太保横练的硬功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