屹立在天地间的绘卷几乎已成一片空白,只有右上方还残留着一角湛蓝的天空。
剑光如密集的箭簇,势如破竹地斩向绘卷,无一例外被悉数弹回,剑光与绘卷相撞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响彻天际,震得所有人都后退一步。
普通的剑伤不了绘卷分毫,还别提上面还覆了一层刀枪不侵的禁制,更是让众人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角湛蓝的天空被侵蚀为空白,他们头顶的天穹也如砚台侧斜,黑墨哗哗倒灌。
“师兄,崔嵬山那边撑不住了!”负责传讯的弟子挤开人群:“山脉已经倒了一半,山势也在不断变化,我们自己人也受了重伤,根本来不及救人。”
“我们剑峰怎么样?”
“剑峰……剑峰还没倒,所以那些人都往剑峰逃,现在已经人满为患了。”
传讯弟子喘了口气,接下来一句话,又让众人提心吊胆起来。
“可其他山头撑不住,连玉浮宫也遭受殃及,好几座道观成了断垣残壁,再这样下去,别说是崔嵬山,连整个南方诸洲都在劫难逃。”
就算是领悟能力再怎么低下的人,都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少了这条赖以生存壮大的灵脉,就好比釜底抽薪,宗门凋敝零落,秘境赤地千里,温暖繁华的南方迟早会变得像东域这般荒蛮贫瘠。
先辈筚路蓝缕,所有的心血都将付之一炬。
众人一筹莫展,习惯性地一致看向姜别寒,似乎这个曾经的长鲸剑剑主、无比可靠的剑宗大师兄能像以往一样,一剑开云破月,在山穷水尽处劈斩出一条坦途来。
可姜别寒却像被一盆冷水浇灭了所有热情,有一瞬间竟也产生了像先生那样避世不出的念头。
先辈筚路蓝缕的心血?若是追本溯源,这到底该算是谁的心血?
他攥紧手中的剑,长鲸不复存在,现在拿着的只是一柄普通的剑,泯没在最平庸的剑冢中的剑。长鲸是断岳真人赠予他的仙剑,秉承着断岳真人的信念,于他来讲,像是一颗指引前路的启明星,遇事不决,问剑便是问心。
对长鲸而言,只有出剑与不出剑两种选择,对他而言,便只有善与恶两种观念。
可这世间,并不是非善即恶,也不是非恶即善。
“师兄,我们该怎么办?”有弟子忍不住开口询问:“再不毁掉溯世绘卷,我们剑峰也撑不了多久了。”
“听说逃难的人都往剑峰上挤,剑峰要是也倒了,那这些人便彻底没了活路。”
姜别寒仍是盯着手里的剑。没有长鲸剑那样的灵光,也不似长鲸剑那样无坚不摧,剑锋甚至卷了刃,像沙场中随败兵一同淹埋在黄沙下的残刃,诉说着无限的颓丧与凄怨。
再也没有一把剑,能像长鲸那样,随他意念微动,乖巧地蛰伏在身后,临危时伺机而出,踟蹰时当机立断。平心而论,哪一次绝处逢生,没有长鲸剑的协助?
难道真像那人所说,没了这把剑,他就什么都不是?
“我们剑修,一生唯有长剑相伴,仗剑而行,快意恩仇,遇不平,则出剑斩山岳,何须顾忌山上有云迷雾锁……最重要的,是赤子心。”
剑心。这两个字在他心头挂了太久,可其实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两个字的真正意义是什么。每一回遇上抉择的困境,似乎只要有长鲸剑在他身边哪怕只有一缕剑光,就能让他无比安心。
他被“长鲸剑剑主”这个名号困得太久了,别人第一眼看到他,不是看到他本人,而是看到他背后剑匣中的剑。
真正能帮他做出抉择的,不是剑,不是他从前听的那些大道理,而是他自己。
没了这把剑,他才是他自己。
笼罩在心头的云雾被驱散了,他身侧有洪波涌起,手中遍体鳞伤的长剑绽放出绚烂光明。
仿佛一轮旭日初升,橙红色的璀璨光芒如潮水向两侧涌动,逼退了灌满天地的墨色,亮如白昼。
有人孜孜不倦地向善,也有人义无反顾地向恶,他现在来这里,不是为了分辨善恶,只是为了救人,那他就要把所有人都救下来。
丝丝缕缕的剑气,犹如雪白的蛛丝,向四面八方伸展,托起崔嵬山摇摇欲坠的山脚,又擦过奇峰险峻的山顶,绵延千里之远撑住灵脉。
山脉犹如悬崖勒马的马车,发出一声戛然而停的嘶鸣,整个世界于刹那间静止,再无惊涛骇浪声,也无天崩地裂的粉碎声。
姜别寒握紧长剑,心里却没有任何杀气。
他想起的是五人一路欢声笑语北上蒹葭渡的场景,他有些心酸,便闭上眼睛,不去看那灼烫的剑气,而是仔细聆听着剑气与风丝相缠的萧萧声。
同时在心中默念:他是来救人,不是来杀人的。
救人,不是杀人。
海面波涛渐息,最后一波天劫于同一时刻结束。
剑气纵横交错,如同树叶细小的脉络。蜷缩在海域角落里的少年半跪起身,慢慢挺直膝盖,一点一点地蹲起,最后终于站直。
他设想过姜别寒会直接摧毁绘卷,所以在上面覆了一层禁制,没了长鲸的姜别寒根本无法撼动分毫;也有设想过他直接杀进白浪海,那便是自投罗网,届时他会被困在法阵牢笼中,寸步难逃;唯独没有想过他居然用一把普通长剑,撑起了两座山脉。
一缕剑气犹如蛛丝在面前垂落下来,他突然警觉地望向头顶。
像是触动某个机关,铺天盖地雪白剑气兜头罩下,如一张疏而不漏的天网,让人无处可躲。他身形几乎立时从原地消失,剑气的速度却更快,宛若磨牙吮血的藤蔓绞上右臂,将他往山壁上狠狠甩去。
先前抵挡完一波天劫,满身修为此刻所剩无几,这具身躯再经不起一丁点风浪的试探。
而这股猝然暴涨的剑气就是这“一丁点的风浪”。
不知该说这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是上天对姜别寒特殊的眷顾,这个天之骄子每回都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力挽狂澜,让他功败垂成。
心高气傲的少年,哪怕对自己的布局再怎么有自信,此刻也生出一股巨大的落差。
然而很快,他察觉到这缕剑气没有半点杀意。
这倒是很符合姜别寒一贯的作风,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抱有一种莫名的理解和仁慈,不论他们以前做过什么,或是拥有怎样的秘密。
他在山壁上站稳身形,没有甩脱右臂上的剑丝,反而开始默默虚势。
姜别寒手下留情,不想在他最虚弱的时候乘胜追击,但他却不是先礼后兵之人。他当然也会等,只不过他等的是姜别寒显露颓势的某个刹那,便是他杀过去的关键时机。
他原本并不想杀姜别寒,否则早在琅环秘境中时,就会剜去他金丹,剥离他魂魄,却要留他一条性命,让他苟且偷生,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还得感谢姜别寒,甚至有一点嫉妒。
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殊途同归者寡,更多情况下,背道而驰便意味着反目为仇。
薛琼楼在心中默数。
终于在一根剑丝垂下一个微不可觉的弧度时。
一条杀气重重的金色虹光从白浪海拔地而起,一路披荆斩浪刺断剑丝,从溯世绘卷后穿透而出。
如果说剑气是旭日初升,那这条金色虹光就是午日当空。
姜别寒衣襟上鲜血淋漓,握剑的双手被剑气灼烫出白烟,意识模糊,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躲开。
眉睫之际,一束拂尘在他面前一扫,那道金色虹光甩向一侧的山壁,整座山头都被夷平。
姜别寒维持着握剑的姿势,五感被灼烫得失去知觉,耳畔嗡嗡,充斥着身旁人喧闹嘈杂的声音。
他只分辨出一个有用的信息。
玉浮宫的掌门,带着留守在崔嵬山的剑宗弟子赶来了。
攻守之势全然逆转。
无数道剑光呼啸而过,如流星坠落在海面。
以少年所在的海域为圆心,一缕缕剑气、一道道剑光依次排开,如成千上万条细水拧成的洪流,组成一个寒意森森的磅礴剑阵。
剑阵之外,有明黄色的符箓猎猎飘荡,每一张符箓都裹挟着风雷之声,绞缠着雪亮的电光,凝聚成一座摧枯拉朽的雷池。
一旦逾越,便会粉身碎骨。
守在崔嵬山的弟子趁着山脉停止倾倒的短短一瞬,把能救的人都救了出来,与玉浮宫的道友一同前来东域支援。本以为会遇到千军万马的阻拦,却没想到,偌大东域……竟然只有一个人。
有人忍不住询问:“这两个法阵能困住他吗?”
“你尽管放心,掌门师叔说了,他先前抵挡天劫,修为几乎点滴不剩,又没想到姜师兄能撑住两座山脉,将他计划全部打乱。方才冲着姜师兄而去的一击,不过是强弩之末,一击不成,他便再无余力和我们对抗。”剑宗弟子宽慰道:“更何况还有两个天罗地网般的法阵,他早就大势已去。”
“等、等会儿,”开口询问的玉浮宫弟子既惊且疑,“他……走过来了。”
原本还信誓旦旦踌躇满志的剑宗弟子,立刻如临大敌。
少年千真万确,只是旁若无人地走过这片雷池与剑阵,没有任何痛楚之色,像在闲庭信步。
“怎么可能……”剑宗弟子难以置信,喃喃道:“法阵难道对他没用?”
这要是还困不住人,那他们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玉浮宫弟子等得焦躁不已,“反正我们有这么多人,不如直接杀上去!”
“等等等会儿!”剑宗弟子心有余悸,赶紧拦住他,好像他这样做是去送死:“他恐怕猜到我们会来,咱们得留意点!”
剑阵和符阵都有片刻的紊乱,众人都在留意脚下不存在的陷阱。穷寇莫追,他们如此轻易地逆转形势,谁知道这是不是他故意示弱,欲擒故纵?
这些人当然不知道,少年连走起路来都是痛彻骨髓。他像一张拉满到极致的弓,再也无法承载箭矢的重量,此刻哪怕是有一根稻草飘上来,也能让他瞬间崩裂。
只不过他当然不会傻到将自己的弱势流露于表面。
姜别寒撑不了多久,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
白浪海紧邻玉龙台,两侧华表巍然屹立,垂脊上有脊兽依次排开,为首是腾云驾雾的游龙,而后依次是凤、狮子、天马、海马、狎鱼、狻猊、獬豸、斗牛、行什。
这些不可亵渎的上古神物,如今只是一具具屈居于方寸之地的雕塑,却掩不住森严威厉。
而这座富丽堂皇的高台,既是东域唯一残留人间的遗物,也象征着金鳞薛氏曾经的勃勃野心。
少年从海域踏上玉龙台,以他为中心,面前一圈圆线上排列着成千上万道蓄势待发的剑气,剑气后面又是猎猎作响的符箓,赤红的朱砂符文映射出漫天血光。
两宗弟子从半空落至地面,剑光与符箓,一圈围着一圈,密不透风,如同向日葵的花盘。
少年每往前走一步,这个庞大的包围圈便往后缩一寸,剑光林立,锋芒逼人,可剑光前好似还悬着一把锐不可当的无形巨刃,在逼着他们后退。
明明可以冲上去一剑了结,却还要忌惮着未知的陷阱,这种投鼠忌器的憋屈感令所有人都感到无比屈辱。
可剑宗弟子们却不这样想,别说是冲上前,他们现在连后退都得畏怯身后有什么圈套。
人流自动向两侧分开,剑光犹如一面面破碎不全的镜子,倒映出众人形色各异的脸。
四周只剩下剑锋在风中发出的蜂鸣,以及符纸翻飞的簌簌声。
漫长的对峙中,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感笼罩在众人心头。
就在前不久征讨闻氏的一战中,他们还与少年有过不少接触,对他的映像,还停留在谦逊有度的言辞、温文尔雅的举止和如琢如磨的风度上,现在再想想他所布下的死局险招,二者前后简直天壤之别。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时间便在僵持中消耗。
薛琼楼几乎快走到人群尽头了。
他肺腑剧痛,脚步却平稳如初,愈是走得无所谓,众人便愈是觉得惊惧怀疑,二者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终于有人再也忍不了了,提起剑就想冲上去。在打破这股平衡之前,少年停下脚步,脸色苍白地冷笑:“想动手就趁现在,以后可没有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叫嚷着直接杀上去的弟子立时缩回脚步。
一定有阴谋。谁先出手,就是正中他下怀,他们才不会上当。
“我们要不……等姜师兄过来吧。”有个声音悄悄响起。
“或者等绫师姐过来也行,她比我们聪明,一定能看出不对劲的地方。”
“绫师姐不是去海底了吗?”
窃窃私语声传到少年耳畔时,已经被放大了无数倍,像冰冷扭曲的蛇钻入耳朵,他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能不能走出法阵好像已经变得微不足道。
“好像是去救什么人。”那弟子忙里偷闲地解释一句:“听说是丹鼎门的道友,也是师姐很要好的朋友呢。”
少年提不动脚步,一种剖心摧肝的切肤之痛从胸腔传遍四肢,好像寒夜中孤独流浪的旅人,仅存的一点火种被人夺走、踩灭,光明与温暖的得而复失,使得重新降临的深夜变得格外漫长,寒冷变本加厉。
他慢慢将手放进衣襟,摸到了一枚冰凉细腻的华胜,和一张边角有些毛糙卷翘的画纸,正正好握满手心。似乎这两样东西的默默陪伴,能让他忽略旁人的胡言乱语,专心致志于脚下的道路。
薛琼楼继续走下去,身形未动分毫,乃至于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他的异样。
海风停息下来,乌云也停止翻涌。
不远处的山崖后,法阵围成的圆弧外侧,突然出现一抹小小的身影,只有成人的膝盖高,是个黄口孺子。
六七岁的孩子,独自避过所有人的注意,偷偷跑到了这里,像一头幼鹿误入围猎的阵地。
他手里握着一柄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剑,剑锋坑洼斑驳,血迹斑斑,剑主约莫已经在鏖战身亡,才让他捡了漏。
他握剑的姿势很不娴熟,像在投射长矛,可那张布满血污的脸上,尽是决绝与仇恨。
小孩努力伸长手臂,朝着人群的最中间,将长剑投射出去,剑划过一道并不亮眼的弧光。
这道弧光无比幽若黯淡,湮没在灰蒙蒙的山雾之间,谁都没有察觉。
但这道弧光却又笔直一线,有着不输于上古仙剑的破竹之势,仿佛地平线上刺眼的旭日光芒,穿破弥漫在半空的云雾,云雾如潮水向四面八方涌去。
它继续往前,擦过半山腰嶙峋的石头,山石溅射出一片昏黄的火花。
紧接着擦过法阵外圈的符箓,符纸丝毫未损,只歪斜一个小小角度。
继而又擦过内圈的剑光,与这一把把名剑相比,这弯可怜的弧光好似明月旁的星辰,无敢与之争辉。
最后它擦过屏息凝神的人群,擦过他们身上死气沉沉的衣物与发丝,像暮夏傍晚的一缕微风,只能带来些许凉意,却无法让人感到刺痛与敌意。
所以谁都没有注意到它。
于是这道能轻易被人掐灭在掌心的弧光,如一条灵活游窜的长蛇,经过千山万水的长途跋涉,耗尽最后一口气,终于找到了它的目标。剑光在半空震颤不止,仿佛意识到将要完成自己毕生夙愿,像初次临战的将士,有着对一雪前仇的渴望和对功败垂成的恐惧。
短暂的蓄势后,剑光笔直地刺穿人群中间白衣少年的后背,穿透他置于衣襟前、紧握着华胜与画纸的手,像绣娘手中纤细银白的绣花针刺穿柔软的布匹,针尖凭空绽放出一朵玲珑血红的花,烙刻在他手背上。
他跌跌撞撞地往后倒退一步,表情甚至还沉浸在上一刻的回忆里,像被石子骤然打碎的糖罐,那尖锐的断面上还残存着蜜糖。
严阵以待的剑宗弟子瞠目结舌,立刻有人跑过去,将躲在山崖后的孩子拎出来,迅速带他远离法阵,生怕他遭受殃及。
“你不要命了!你个小屁孩跑来这里干什么?!”
剑宗弟子气得差点当场晕过去,他已经有些草木皆兵,甚至开始怀疑这冲动的一剑会不会触动法阵的机关,让他们所有人都阵亡在这里。那是无比绝望的局面,如果所有的精锐都死在东域,谁来阻止崔嵬山和灵脉的崩塌?!
“我是来报仇的!”孩子满脸血痕泪迹,拼命挣扎:“我爹娘为了救我被压在山下!我是来替他们报仇的!”
那弟子觉得他有些面熟,终于认出来,这是姜别寒先前在崔嵬山救下的孩子。
他有些指责不下去,拎着孩子将他扔在石头后面:“躲好了!别乱跑!”也许觉得恐吓力度不够,他扬手一指:“再乱跑就把你交给你的仇人!”
剑宗弟子心里不免无比失望,他在默默祈祷着,如果方才这道剑光再强势一些便好了。那一剑根本不痛不痒,造不成任何威胁,如果再强势一些……
剑宗弟子目光忽地凝滞住了。
隔着数步之远,他能很清晰地感觉到少年身上紊乱的气机,像一尊脆弱的水晶,表面看着光洁平整,内里密密麻麻皆是裂痕,用手指轻轻一碰,就能让它碎为齑粉。
恰是这不痛不痒的一剑,让他连站立都十分困难。
剑宗弟子在原地呆立半晌,电光石火间反应过来。
他们上当了。
什么陷阱,什么法阵,这里根本什么都没有,他的的确确是孤立无援的境地!装得这么从容不迫,已经被剑阵和符阵摧残得连路都走不稳了,恐怕等他出了包围圈,已经是任人刀俎的境地。
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他们还真信了,还被骗了这么久,差点放他直接逃了!
“杀下去!”他当机立断。
剑阵与符阵一同升腾至半空,仿佛漫天正在燃烧的猩红流星,空气被灼烧得热浪滚滚,海雾被蒸发殆尽。
一条诡秘莫测的长阶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众人视野中,长阶连接着玉龙台和白浪海。
玉龙台被建在整座东域的最高处,与日月并肩,无论是风平浪静,还是狂风怒浪,白浪海的海面总是笼罩着一层浓郁的雾,这条漫漫长阶便淹没在茫茫海雾中。
只差一步,少年就能踏下长阶,走进这片簇涌的海雾中,回到海底的朝暮洞天。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他没有出生在白玉京,也没有见过白玉京那让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出尘风采,所以他的归宿只能是深埋在大海深处的朝暮洞天。
但已经没有人会走下长阶了。
长剑俯冲时发出蜂鸣般尖锐刺耳的声音,流星雨般的剑光笼罩在头顶,裹挟着烙铁般通红的符文贯穿他的身体。
血珠依附在残留的轻盈雾气上,于是众人周身都弥漫着一片血雾,仿佛无数精灵在飞舞。栏杆上依次排开的上古神兽都被喷溅到血迹,腾云驾雾的玉龙染得血红,它们在这里矗立了上百年,眼珠被风霜侵蚀得黯淡无神,直勾勾地望着森然的海平线,好似在冷淡地旁观一个家族的兴亡。
猩红的流星雨不绝如缕,带着长久压抑的愤怒与仇怨,有些贯穿他躯体,有些只钉在他身侧,玉龙台的白玉地砖上很快漫开一片汪洋般的血迹。
结束了吗?
寂静中传出一道警觉的声音:“他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
众人一拥而上,将少年攥紧的右手掰开,他五指好似已经嵌进手心,怎么也掰不开。
“僵硬了么?”
“不、不对……”回答的人颤声道:“是还没死透……”
他胸膛还在极其微弱地起伏着,身下汪洋般的血河仿佛抽干他半数灵魂,他便用剩下的半个灵魂,和仅存的一点意识,攥紧了右手。
剑光又齐齐对准地面,在第二波流星雨坠落之前,半空忽然又有一道剑光疾驰而至。
“都给我住手!”
歪歪斜斜的剑光上踉跄着走下一个浑身浴血的人,姜别寒手里的剑刃支撑不了强烈的剑气和沉重的山脉,终于在最后一次支撑起崔嵬山后暴裂。他如今手无寸兵,只能用血肉之躯挡在同门师兄弟面前。
“你们剑修,难道是从背后杀人的吗?!”
剑修之间都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如果你敌人的背后出现伤痕,那你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乘人之危痛下杀手,在平常看来,是为他们唾弃的卑鄙之举。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半晌之后,有人高声道:“师兄,对付他就该不择手段!”
“是啊,师兄你忘了之前是怎么受伤的吗?!你刚刚对他手下留情,他却想趁机杀你!他根本不领你的情!我们现在就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们可以不要颜面,但是一旦被他逃脱,崔嵬山下的遗民、灵脉上的仙宗,这些无辜人该怎么办?”
姜别寒想上前一步,一柄拂尘拦在他面前,仙风道骨的掌门师叔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先前用这把拂尘救了他一命,如今同样用这把拂尘挡住他去路。
“师叔……”姜别寒抱着最后一丝期待看向鹤发童颜的老人,他是绫烟烟的师父,该明白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与是非对错。
“难道只有杀人这一条路?”
老人沉默地点了点头。
姜别寒往下看去。众人终于将少年掌心扯开,却只有一枚沾着血迹的头饰,和一张画纸。
画纸的背景是暖黄,因为那是一个艳阳天,姜别寒记得很清楚,他们能说服画铺摊主执笔作画,还多亏了少年的功劳。
他从那时便开始疑惑,未及弱冠的少年,为何会如此通透,通透得有些暮气沉沉。
姜别寒在某一瞬间,又产生一种近乎幼稚的想法。抛却天渊之别的身世,同样是天之骄子,他们两个或许能成为知己。
“师兄,你别拦着我们了。”剑阵蓄势待发,为首的弟子寸步不退:“他身后罪孽罄竹难书,就算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师兄今日若轻易饶他,那他手里的这些人命又该怎么办?”
姜别寒拦在他们前面,半步都没动。
“回来!”一贯和蔼慈祥的掌门师叔终于拉下脸冷声低喝:“你忘了断岳是怎么教你的?陪伴你十几载的长鲸剑又是怎么断裂的?”
“师父被骗了大半辈子,他所秉持的信念,从根源上就是错的,至于长鲸……”姜别寒寸步不让,哑声道:“它本来就不属于我,我没了它,也可以继续走下去。”
这不像是以往那个听话而又刚正不阿的姜别寒,他会将是非黑白分得清清楚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一个大逆不道的罪人开脱。
“师兄,快让开吧。”弟子们几乎在哀求:“你救不了所有人,杀了他才能把一切了结。”
“杀人解决不了任何事情,”姜别寒轻声说:“不过是在欺骗你们自己而已。”
他这句话说完,一些年轻弟子面色茫然,另一些则慢慢放下长剑,唯有掌门师叔脸色奇差。
姜别寒不再看这些人,而是低头看着血泊中的少年。
他身边棋子洒了一地,像火海里的星辰。彩云为盘,琉璃为子,瑰丽而美好,可惜彩云易散,琉璃易碎,他好似死在了自己的棋局里。
他眼里最后一点微光不甘心熄灭,好像在讥讽:这次只是他们走运。若是没有那个不知死活前来向他寻仇的小孩,他早已全身而退,何须在这里看着这群乌合之众趾高气昂地在他面前上蹿下跳?
画纸被风吹了起来,画上五人亲密无间地挨在一起,浓墨重彩的色泽中,只有一块空空如也的白,白得如同泡影一般从未存在过。
姜别寒目光被刺得生疼,过去的影像从他不愿面对的角落里苏醒,仿佛汹涌的海潮席卷了记忆的荒原。
他想起那个日光融融的艳阳天,白鹭洲的小渡口繁华热闹,空气中有腥咸的海水味道,偶尔还有海鸟翱翔天空时发出的高亢鸣叫。他们身前的花楼翻滚着鲜艳的红浪,身后的店铺飘来馥郁的脂粉香,女侍们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逗弄着还没开窍的夏轩。
那是一段让人想永远沉湎其中的时光,让人忍不住祈祷它能长一些、再长一些,永远不要结束。那时的少年们有志同道合的知己好友,有自己喜欢的、也喜欢自己的女孩,有他们孜孜不倦追求的正道,有鲜衣怒马的意气,有明媚蓬勃的幻想,有清风明月,有草长莺飞。哪怕前路还有不虞之隙,有不测风云,也不过是墙隅处终将被光明驱散的阴影。
他应该和少年说了很多,他想起来了,他站在一个过来人的立场,正在喋喋不休地告诫对方,该怎么温柔体贴地对待一个喜欢自己的女孩。
如果永远停留在初遇那该多好,这样就没有后来的欺诈与真相。
那些模糊的、洋溢着笑意的面庞,一张张重叠起来,最终又被一片血色渲染,形成一片漩涡,漩涡里只有少年一个人。
无数把长剑贯穿他身躯,将他钉在玉龙台上,他像被一束荆棘刺透的白鸟,海风吹拂,宽大的袖袍轻轻飘起,便仿若鸟儿折断的翅膀,偶尔扑腾一下,又颓然无力地垂落下来。
他眼底的光宛若风中的残烛,到最后的最后也不愿意熄灭,好似在等一个姗姗来迟的人。海面上出现一片淡青色,悠扬的琴声响彻辽阔的海域,天地间只有这一种声音,像每一个月圆夜时,海妖孤独的吟唱。
天际乌云退尽,露出橙红赤金的烟霞,绵延万里,像一条燃烧的长龙,伏卧在重归于酣睡的海域。
一抹淡青色的微光飘过来,栖停在少年浸满血迹的鬓发上、颓萎垂落的眼睫上,又飘进空洞漠然的瞳孔深处。
海面哗一声冲开一朵浪花,水珠散去后露出隐隐绰绰的人影,像游离在厮杀之外的过客,安然无恙。
有声音在喊他的名字,隔着一层不真实的纱,模模糊糊地仿佛来自于梦境深处,但他听得真真切切,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冰湖,冰消雪散,春水轻柔地荡漾。
没有听错,确实是她在呼唤自己。
他确实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到最后也没让她看到半点腥血,但同样也没看到苦苦等待的人朝他飞奔而来的场景,只有空旷的琴声回荡在耳畔。
少年像原著结局那样,躺在血涡里,但与原著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不是他一个人面对死亡。
“你看什么啊?”
不算太遥远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两人走在月影横斜的街道上,两侧是鹿门书院盖着青灰瓦片的白墙。
“在看那个散修,”他回头望着空荡荡的黑夜:“孤身一人,无亲无故,死在这里谁会发现。”
“可是有人替他收尸,替他立衣冠冢。”她踮起脚拍拍他肩膀,皱起脸:“……好晦气啊,帮你拍掉。”
少年在这一刻,心底有小小的雀跃。
他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理解,他就是恶人,恶人自有恶报,他唯一奢望的,是最后能有一人,替他在异乡收尸。
散落在周身的符纸还在燃烧,滚沸的火星犹如夏夜的萤虫,他仿佛躺在一片赤红的岩浆上,鲜血浸染着雪白的衣袍,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浓烈的冲突在一起,又互相交融,像一片纯白的木槿花田里,开出了艳烈的罂粟。
“你们不能再往前走了,法阵里很危险!”那些镇守法阵的弟子大声阻拦:“等一等!别进去!……姜师兄,你快点帮忙拦一下!我们撑不住了!绫师姐,你怎么也来了?掌门师叔找你找好久了!师姐你……诶,师姐你别走!阿轩你凑什么热闹!喂喂,别过去啊!”
有人踏着聒噪的叫嚷声靠近,像在唤醒一个长眠的人,“薛琼楼?”
在她的手触上他脸庞的前一刻,四散的棋子都悄无声息地崩碎,只留下轻轻一声:“……我在。”
作者有话要说:相关情节见55章
二合一,下一更在周四,继续存稿
还没有结局啊各位姥爷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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