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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3 章 朝暮洞天(四)(1 / 1)

雨声如千军万马轰鸣,碎石从头顶砸下,洞府摇摇欲坠。白梨依稀觉得自己坐在一个人身上,后背靠在他臂弯里,心跳声在耳畔逐渐变弱。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朵艳烈的血花像刀子扎进眼帘,把那片洁白的衣襟染得殷红。

成股的泥水从头顶浇下来,白梨被人护在怀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受伤。那人埋首于她肩侧,挡着泥水碎石、还有在半空肆虐的天劫,过了片刻才微微抬起头。

少年面色苍白,冠带和头发狼狈地耷拉下来,他垂着被雨水淋湿的眼睫,眼眸却晶亮如星。

白梨恍恍惚惚地回过神。

这里是琅环秘境,她之前待过的洞府。

她怎么又回来了?

手心贴在他心口,湿漉漉一片,白梨翻过来一看,满掌鲜血,她挣扎着想起来,“你受伤了,赶紧……”

话没说完,她整个人又被紧紧抱在怀里。在这里等了太久,又身受重伤,少年嗓音喑哑,似在梦呓:“阿梨……跟我回家吧……”

白梨懵了一下,轻轻按在他心口,继续说完:“你受伤了,先止血。”

他抱紧手臂不说话,被雨水和鲜血浸湿的头发冰凉地贴在她脸侧,身上忽冷忽热。白梨扭过手臂摸了摸他额头,摸到一手滚烫的温度。

他现在应该刚捅完姜别寒,拿到溯世绘卷,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怎么自己心口也挨了一刀,还在暴雨中得了这种低幼的病?

少年几乎将整个人都埋在她身上,滚烫的温度透过一层薄薄的衣衫灼烧着她,白梨恍恍惚惚地感到一股不真实感,但又被抱得太紧,滂沱暴雨冲刷着耳畔,无法静下神来思考。

“你先止个血,”白梨拍拍他肩膀,“回家什么的,之后再说。”

他抱紧了不撒手,一缕湿发落进她颈间,冰火两重天,她打着寒噤,“要不……先回家再止血?”

气息微弱的少年立刻从她颈间抬起头,眼眸淋得湿润,像雨后的夜空,“那就说好了。”

说好了……白梨头晕目眩,感觉自己走上一条不归路。

她蜷起双腿想从他怀里站起来,他还是没有松手,搂住她肩膀,衣襟上血花绽放得越来越大。

白梨从那浓郁的血色里,看到一抹寒光,一把匕首整根没入,刀柄上有带血的抓痕。

她伸手去触碰,却被少年扣住手腕,手指一点一点地,嵌进她指缝里,直至五指紧扣。

“别看。”

他人影笼罩下来,捏着她下巴,与她额头相抵,让她视线从那把匕首上收回来。

他在慢条斯理地寻觅,最后一个冰凉的吻,小心翼翼落在她脸侧。

白梨是被人推醒的,窗外却漆黑一片,隐隐有点点光华流溢。

“我们去看花灯吧!”有人在她耳边兴奋地说:“今晚有花灯,快点快点,晚了就来不及了!”

绫烟烟眼里倒映着一点烛光,轻轻推着她肩膀。

白梨半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眼。

又看花灯,昨晚不是才刚看过吗?

她半梦半醒地走出长廊,客栈门口的灯笼光芒明灭,勾勒出两条人影的轮廓。姜别寒远远朝她招手,背后从不离身的剑匣不知何时卸下了仔细看却能看到剑匣的一角,正在夜色中缓缓消失。

“阿梨。”

白梨仔细盯着,又被一道声音扯走注意。

暮春晚上寒意料峭,薛琼楼臂间搭着一件雪白的披风,走过来替她披上,披风轻薄,不至于闷热,领口上有精致的缠枝纹。他系了个蝴蝶结,替她将帽子扣上,“走吧。”

少女身上像盖了一层雪,在夜色中散发着莹润的淡光。

薛琼楼走在前面,身旁却空落落的没人跟来,一回头却发现她正跟着绫烟烟一起有说有笑,姜别寒像个护花使者走在一旁,听两个女孩叽叽喳喳,自己默然不作声,但笑容灿烂。

少年眼中浸染了些许黯然的夜色。

在幻境中也走得这么近,亲密无间似的。

他移过目光,看见姜别寒背后整只剑匣都消失了,接下来开始灰飞烟灭的是他的衣袍。他走在两个女孩身边,神态与往常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

薛琼楼跟在后面几步远,黯然的眼瞳中又染上些许笑意。

又有人要消失了。

长街两侧有一些散修在摆摊,金色的莲灯在夜色下有些蜡黄,映得摊主面容森森如鬼魅,迎面而来的行人举手投足间也有不自然的僵硬。

“姜师兄,我想买这个。”绫烟烟指着货摊上一只兔子面具,转头问:“阿梨,你也挑一个吧。”

白梨在琳琅满目的面具中挑了个狐狸面具,在脸上戴着试了试。

“你戴歪了。”一个声音在她身后说。

一只手伸过来,从她手里拿过面具,捏着她下巴轻轻抬起。面具的阴影当面笼下,衬得面前少年的身影有些模糊,两条瀑布般的袖子垂在少女身侧,让她整个人依偎在怀里。

狐狸左眼眼尾那一缕艳红,在幽幽浮动的灯火中,迤逦得扎眼。她仰起脸,掩在面具后的眼睛望着他,波澜不惊。

薛琼楼随手付了钱,“走吧。”

她眨了眨眼,面具后的声音有点闷闷的,“我们等一下他们啊。”

“好。”他也随手拿了个狐狸面具给自己扣上,那缕红色跑到了右眼眼尾。

两人面对面站着,眼尾的红重叠在一起。

一旁姜别寒也在给绫烟烟挑面具,是翘着两只长耳朵的白兔面具。他两条腿已经淹没在漆黑的夜色中,却恍若未觉,认认真真地给绫烟烟戴上面具。

他身上飞出泡沫的速度开始加快,空中挤满透明的泡泡,夜色便是暗黑的海水,将泡泡送上高空,砰然碎裂。

啪。

快要打完结之前,姜别寒彻彻底底消失得一干二净,兔子面具掉在地上。

绫烟烟目色呆滞,那一声之后,眼珠才木然动了动,眼里淌下一行清泪。

“面具怎么掉了?”白梨弯腰替她捡起来。

绫烟烟摸了摸脸,摸到满掌冰冷的眼泪,歪着头似是感到好奇。

“诶,你怎么哭了?”

“不知道啊,可能是夜风吹得太冷了。”

“我替你戴面具吧。”

“好啊。”

少年站在一旁,把狐狸面具推了上去。

泡沫做成的人,也会感到伤心?

白梨继续往前走,迎面而来的人群在她眼里模糊一片,她握着绫烟烟的手,掌心里也开始飞出泡沫。

她视若无睹,拨弄着狐狸面具上的流苏,将面具往上推了推。

尺素江里不知何时多了几条画舫,画舫推开布满整片江面的花灯,顺流悠悠飘来。栏杆旁人头攒动,有人低头看水里,水里团团锦簇的花灯好似漫山遍野的织金玫瑰,也有人抬头望天,今夜无月,繁星密斗犹如一场莹莹大雪。

画舫每行驶一段距离,便放下一段卧虹般的长桥,让岸边的游人上船游赏。

“我们也上去吧。”绫烟烟提议。

白梨点点头,人群在此处拥挤起来,她被挤得趔趔趄趄。

一缕风丝从她袖底飘过,堵塞在她面前的人,不知为何自动向两侧分开,刚好给两人让出一条小路来,径直通往那条长桥。

风丝来自于身后,白梨回过头,灯光犹如夕阳铺散在海面的余晖,浮动在平滑似镜面的青石板上,戴着狐狸面具的少年踩着这片浮光,不远不近的缀在后面。

有清风自他袖底徐来,宽大的袖袍微微鼓起,像一片伶仃的云,游荡在灯红酒绿中。

人群流动起来,长桥自画舫上放下。

“我们快上去。”绫烟烟拉着白梨就走。

白梨手心的泡沫越来越多,很快她发现,绫烟烟的袖子变得空空落落,越是靠近江岸,成千上万盏花灯拼凑出的光便越旺盛,而她的背影融化在淡金色光芒中,转瞬间无影无踪。

白梨手里一空,牵引着她往前的人不见了。

她身后的手却被人无比自然地牵住。

“走吧。”

她脸上的狐狸面具也被压了下来,只剩一双眼睛倒映着浮光跃金的夜色,以及身旁戴着同样面具的少年。

人群中有个小孩跌跌撞撞地挤过去,不小心前脚拌后脚,往她身上摔。薛琼楼轻一拂袖,好似有只无形的手在那小孩背后托了一把,他身体摇摇晃晃地站稳,茫然地往后看了看,并没看到有谁扶了自己,摸不着头脑地走了。

“小心脚下。”少年面具后的黑眸藏着真挚的微笑。

白梨被他拉着走上长桥,朵朵花灯从脚底旋转而过,她像牵在他手中的一只风筝,在汪洋人海中浮沉。

砰!

人群突然轰动起来。

自那深黛色的屋檐廊宇之后,炸开一朵璀璨烟花,几乎占据整整半片天穹,天地一瞬亮如白昼,它在空中停留了三个弹指的时间,才如天女散花一般,纷纷簌簌地凋谢。

又是几声烟花升空的尖啸,接二连三地在空中盛开。路人驻足仰望,脸上被映得五光十色,手中璨焕绚烂的花灯、脸上争奇斗艳的面具、头顶清辉流转的星河都失去光彩。

白梨一路被拉上船头,擦肩而过的人,都有一张模糊不清的脸,甚至扭曲变形,像在透过泡沫看着他们。

烟花还在不断绽放,将天幕点燃,似在灼灼燃烧。

袖底的手被轻轻牵起来,握在一个温暖的手心。

白梨转过头,发现他也在凝视着自己,天上璀璨星光一瞬间都坠入少年黑润的眼瞳中。

她有些感慨,他好像第一回看上去这么高兴。

“阿梨,”薛琼楼微微俯身,“你还记得他们吗?”

不远处光焰盛开,迸溅出无数星星点点的火花,点亮了整条河的花灯,将他面容掩住。

她流露出迷茫的神色,迟钝地摇了摇头。

他靠得更近,“那你记得我吗?”

她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眼角弯出了甜甜的笑。

曾经深厚的友谊,接二连三地从她生命里消失,被抹去得一干二净,从今往后将只剩下一个人。

流光溢彩的河流凝滞不前,熙来攘往的人群定格在夜色里,巨大的天幕下,空旷的天地间,只有两人站在画舫上。

少年眼中星光更盛,他欺近一步,将她抱上栏杆。

白梨两腿悬空,只得拉住他袖子。

她背着光,却能从他清澈的眼瞳中,看到对岸有一抹炫亮的光冉冉升起,在夜空中绽放出绚丽的图案。

他双手撑在她身侧,鸦羽般的眼睫在瓷白的脸上投下一弧弯弯的影子,蛊惑似的低声说:“阿梨,跟我回家吧。”

她面具后的眼睫轻轻一颤,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薛琼楼轻轻笑起来,趁她失神的时候,隔着面具,在她侧脸落下蜻蜓点水的吻。

这个吻带着雨水与腥血的味道,让她从梦境中惊醒,她身体后仰,却忘了自己坐在栏杆上,后面是一条飘满花灯的尺素江,像个不倒翁似的晃了晃,又径直往前坠,最后一把抱住他。

薛琼楼顺势搂住她的腰,那纤细的一线恰好握在他手里,他又轻声重复一遍:“阿梨,跟我回家吧。”

她生命里只剩下朝夕相处的一个人,蒹葭渡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留恋,她最后的归宿是东域白浪海底的朝暮洞天,只能陪着他一个人。

两情相悦,朝朝暮暮。

怀里的少女却在把面具往上推,推得有些艰难,“卡住了……”

面具旁边的流苏卡进那枚梨花华胜中,薛琼楼用手指勾开流苏,将华胜顺到手心。同时有只手伸进他衣襟,痒痒地往里面爬。

她也会跟他开玩笑了?

他握住少女手腕,“阿梨?”

她抱得更紧,侧脸贴在他胸前,毛绒绒的发顶蹭着他下颌,手像一条细鱼一样得寸进尺地往衣襟里伸。

少年白净的脸头一回有些发烫,松开她手腕的手,也缓缓移到她腰际。

烟花不断在天际飞升、绽放,闹哄哄的声音中,突兀地传来一声哐当。

有什么东西砸到地上。

一贯处变不惊的少年,怔立当场,面色褪得煞白。

地上躺着一枚梨花华胜。

和他手中那枚从她发间顺下的华胜一模一样。

他僵硬的视线下移,她还从他贴在心口的衣襟内,缓缓抽出了一张画像,上面五个人亲密地贴在一起,鲜活而真实,洋溢着灿烂的笑。

她置于心口处的手,如同那把猝然刺进来的匕首,扎得鲜血淋漓。

天际那朵烟花盛开到极致,化作一场金色的星雨,在半空中枯萎,天穹重归黑暗。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铺满花灯的河流枯竭干涸,雕梁画栋的舫舟卡在皲裂的河床中,花灯犹如一只只垂死的萤虫,幽黄的光是尸骸最后迸出的烬火。

潮水般拥挤在一起的人群中,不断有灰白色泡沫旋起,在浑浊的夜色中翻滚碎裂。

远处片片层叠的黛青色飞檐,像还未晾干的水墨画被泼了水,墨色杂乱晕染,轮廓模糊。

这个世界正在崩溃。

夜色如一张漆黑的纸,被缓缓解开一角,纸上的景物泛黄褪色,只剩下两个活生生的、真实存在的人,站在寂然无声的天地间。

白梨抬起头,看到少年眼中的星光消失得一干二净,漫长而幽暗的夜重新笼罩上来。雪白的冠带如蝴蝶濒死之际扇动的翅膀,坠落在同样雪白的脸侧。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微微垂着眼睫,像一片平整的白瓷,中间崩裂一条漆黑的细缝。

脸上的狐狸面具是真的,她摸着面具一侧残留的温度,“回家?”

她发现了。

谎言一个接着一个掩盖上来,终将积重难返。他像绞刑架上的刑徒,怀着侥幸企盼起死回生的奇迹。

“阿梨……”

她把面具推上去,露出清透如水的双眼,“我已经跟你回家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阿梨手伸进衣襟的时候

小薛:她这么喜欢我了吗oq

阿梨摸出华胜和画

小薛:爱情使人盲目捶地

开头情节应该都知道吧。。。就是前两次的幻境,换个视角的原因下章解释,这种相爱相杀的情节只能在梦里写写啦怎么感觉在写盗梦空间梦中梦

今天被误伤四百收藏,以后收藏书签好像都会被清掉,流泪猫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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