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在尺素江边游赏月下江景的时候,鹿门书院内却是一片来来往往的奔忙身影,紧锣密鼓地为明日符令之争作准备。
宋嘉树与李成蹊两人在誊写玉牌,时不时有师弟跑来询问,宋嘉树不厌其烦地一一解答,口若悬河,李成蹊更多的只是埋头苦干,偶尔开口也是惜字如金。
有忙里偷闲的交头接耳,李成蹊不开口斥责,只是看着他们笑了笑,窃窃私语的小弟子们便都不好意思地闭了嘴。
“李师兄人挺好的,”过不了多久,他们又开始嘀咕起来:“就是为人处世太死板了,怪不得山主偏爱更伶俐一些的宋师兄。”
“嘘!小声些!你还真仗着李师兄脾气好,不怕被他听到!”
嗡嗡谈话声小了些。
“出事了!外面出事了!”大门猛地推开,有人飞奔进来大喊:“又有人死了!在江里!”
李成蹊和宋嘉树两人霍然起身。
人都聚在江边,指指点点。
几缕血丝在尺素江江水里荡漾开,江水玄黑,宛若一个巨大的无底洞,将月光悉数吞没。
坠江的人被拉了上来,一袭襦衫染得血红,鲜血掺杂着冷水,从身上成股流淌下来。腹部一个血肉模糊的洞,金丹已经被掏走了。
“这是第几个了?”
“我是三日前来蒹葭渡的,每日必死一人,少说也是第四个。”
围观者议论。
“查出来是谁干的吗?”
回答的人都摇头:“看样子没有一点头绪。”
正谈论着,一群穿月白襦衫的弟子们匆匆赶来,打头的是宋李二人,看热闹的路人识相地退到一旁,看着他们将那人抬上岸。
李成蹊将他黏在脸上的乱发拨开,这人冻得脸色青紫,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谁认识这个人?”
这些死掉的人,无一例外都是些无名无姓无亲无友的散修,孤零零客死他乡,也无人接管,唯一的影响是给大家带来恐慌。
至于下杀手的人,估计是想在极短的时间内提升修为,好赢得符令进入秘境,所以才拿走了这些人的金丹。
李成蹊又问了一遍:“谁认识这个人?”
“是那个儒修。”一道声音传来。
李成蹊一愣,循声望去,“姜剑主?”
“之前有人在对岸比试的时候,我多看了两眼,”姜别寒盯着这人若有所思:“虽然看不清他的脸,这身衣服却记得很清楚。”
“对对对,我也看了那场比试。”他打头开口,立刻也有其他人接话:“这位公子和一个大汉比试,还轻轻松松地赢了呢,真是没想到转眼就成了这样子,真是可怜!”
当时围观的人不少,这人身法飘逸,令人印象深刻,紧接着便有不少人站出来作证。
“赢了那大汉后,他便一个人低调地走了,这倒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不过那大汉被个孱弱的读书人戏耍一番,离开的时候还骂骂咧咧极不服气,我看这人很可疑!”
“是呀,他还放狠话说,等明天上了擂台,最好祈祷着别遇上他,否则要将这人打个半死,简直是目无法度!”
得亏今晚江边人多,这人丧命后还有人替他讲话,否则像前面几个无名之辈,死得不明不白,还无处诉冤,便真要成一桩陈年冤案。
线索差不多都有了,李成蹊问:“和他比试的那人在哪?”
“在……诶?那人怎么不见了?”
过了这么久,那人估计已经早已混入人群中悄然离开,说不准得知消息后连夜离开蒹葭渡,按着散修们浪迹天涯的脚力,再晚一步,恐怕追到天涯海角都追不上。
李成蹊不敢久留,匆匆带上人去追。
宋嘉树留在原地,垂头看着地上这个性命垂危的散修,指挥其余人将他抬走。
不知谁开口问了句:“他还有救吗?”
宋嘉树微笑着摆出一个歉疚的表情:“金丹没了,魂魄受损,恐怕……命不久矣。”
开口的是个理中客:“你们鹿门书院不救人吗?”
宋嘉树笑容一僵,继而又道:“我们已经在调查了,诸位放心,这几日在蒹葭渡兴风作浪的凶手,今晚我们一定能查出来。”
“是救人,不是查凶手。”那人振振有词:“不是说山主有一张扶乩琴,能够修补魂魄吗?你们读的是圣贤书,心怀天下,怎么到现在都不见他出手救人?”
宋嘉树笑意慢慢沉了下来。
他不像李成蹊,腻腻歪歪的,同情心泛滥,为救个毫不相关的人,不惜忤逆先生。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无时无刻不在自省,也从不敢逾越先生的底线。先生的原则就是他的原则,先生为人处世之道就是他为人处世之道,他很清楚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也愿意接受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书院自有打算。”宋嘉树重新挂起笑脸,镇定自若地作了一揖:“诸位今日尽兴了,便早些歇息,明日符令之争,可不是儿戏。”
小酒馆的破败屋顶,有个袒胸露乳的大汉,正睡得鼾声震天。
他睡得太过死沉,以至于没注意到周围悄然多了数条人影。
李成蹊步伐平稳地走上屋脊,袖底清风涌起。
那大汉在睡梦中察觉有异,抬起蒲扇般的手掌,拍死蝇一般扇过去,下一刻他的手臂被人轻而易举地架住。
一枚金丹从他衣襟内滚出来。
李成蹊俯身捡起,在他既惊且惧的目光中说道:“总算抓到你了。”
魁梧如小山般的壮汉,被五花大绑着押送到芝兰小筑中。
嘴上的禁制一解除,他便扯起嗓子大喊:“你们鹿门书院怎么乱抓人!我说了我和那小白脸没仇!没错,我是成了他手下败将,也放了几句狠话,可我没必要为了这点芝麻小事杀了人家啊!你们赶紧放开……”
董其梁负手立在案前,随便挥手,那人的嘴巴上又施了层更牢靠的禁制。
宋嘉树垂手立在一旁,看着一板一眼禀告来龙去脉的李成蹊,插了句话:“先生,既然人已经抓到了,我们立刻布告众人,免得再起流言蜚语。”
“虽然人是我抓的,”李成蹊却道:“但仅凭几枚金丹,不足以确定他就是真凶,还不能妄下罪论。”
“这是人修的金丹,不是妖修的妖丹,既然他身上有这些东西,便说明他手脚也不干净,无论如何也不能姑息。”宋嘉树不以为然:“况且,尽早放出消息,也能尽早安稳人心,你也不希望明天五洲四海各大仙宗都在观望的事出什么岔子吧?”
两人就是这样,一个总能说到人心坎里,一个太老实,像个呆板的小夫子。
可董其梁是山主,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不需要再来一个小夫子教他大道理。
李成蹊这种性子,如果上一任山主、他的小师弟还在世的话,应该会很欣赏。
“成蹊啊。”
李成蹊抬起头拱手:“学生在。”
董其梁一手按住琴弦,一手负于身后:“这回你辛苦了,先回去吧,看望一下你兄长。”
李成蹊神色随即有些低落,拱手告退。
宋嘉树打量他一眼,平日里月白色法袍穿得一丝不苟,现下腰带里却仓促地露出一片衣角。
宋嘉树没有多想,察言观色,正想告退。
“你等一下。”董其梁喊住他,冷声道:“你是说,刚刚有人质问,为何鹿门书院不救人?”
宋嘉树低头道:“学生已经把那些人摆平了,学生告诉他们,鹿门书院是读书习理的地方,也是定规矩制墨绳的地方,独独不是不是救死扶伤的医门,他们想救人,应当去找医修。”他犹疑了一下:“看情况,那些人的声讨只是一时兴起,应当没人煽动。”
董其梁面色却没有好看多少。
总觉得是有人故意而为,而且目的不仅仅只在于浑水摸鱼,败坏他的声望。
“你带几个人,去护送一下姜别寒他们。”
宋嘉树抬起脑袋:“巨阙剑宗……应该和这个没关系吧?”
“我是让你盯好一个人。”董其梁气色糟糕:“一个老狐狸,一个小狐狸,都不让人省心,真不如打死了事。”
回去的时候已近子夜,大街上空无一人,月影游走在枝叶之间,人影横斜在斑驳的墙头。尺素江的水流声忽远忽近,缀满星斗的天幕徐徐流转。
薛琼楼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一轮明月逐人归。
白梨也停下脚步,跟他一起回头看,一条空荡荡的、不满阴森树影的街道,通往无尽的黑夜。
“你看什么啊?”
他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在看刚刚那个散修。”
“这么远都看得到?”
他随口答:“看得很清楚。”
白梨将信将疑。
“一个山泽野修,茕茕孑立,”他以一种百无聊赖的语气:“死在这里谁会发现。”
孤身赴死,无人收尸。
白梨眼前不断浮现出那个巨大的血色漩涡,而他现在看上去,干净而鲜活。
“刚刚那个李成蹊给他收尸,还立了衣冠冢。”
薛琼楼侧过目光,打量着她有些黯然的神色,眼里那一丝怜悯,犹如沁凉的水浸入心底。他轻轻笑了笑。
“你笑什么?”白梨有些奇怪,因为她发现这个笑和今晚的月光一样纯粹。
他煞有介事地问:“他那衣冠不整的样子,怎么立衣冠冢?”
白梨抬起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
薛琼楼停下脚步,“怎么了?”
“好晦气啊。”白梨凝起眉眼,一脸严肃:“帮你拍掉。”
他也伸出手,一时心血来潮,随意地捏了捏她头顶两股分肖髻,“礼尚往来。”
她果然飞快捂住头顶,薛琼楼看着有些好笑。
墙头一片青瓦在地上砸碎,一道黑影如夜猫,飞速窜入漆黑的巷道中。
薛琼楼抬起头,走在前面的姜别寒和他一样,迅速警觉。
姜别寒叮嘱夏轩让他照顾好其他人,自己飞身追上去,主街道有两条岔路,黑影窜进墙后的树丛中,不见其踪。
他往右边拐,前方出现几点暗红色的光,像掩在夜色后的野兽的眼睛,他将长鲸推出些许,一寸剑光映亮这群人的脸。
宋嘉树提着灯笼,微露惊讶,又很快镇定下来,作了一揖:“好巧,我是来巡夜的。”
巡夜?
姜别寒将剑归鞘,有些疑惑。
那道黑影不是他吗?
一双腿从墙上垂落,悄无声息地跳到地上,犹如野猫般轻巧,怀里抱着一堆鼓鼓囊囊的东西,撒腿飞奔,惶惶若丧家之犬。
冷不防脚下多了一块石头,将他绊得往前滑出去。
他顾不上擦拭面上的泥尘,将散落一地的东西抱起来就跑,可是一只雪白靿靴踩住他衣摆,让他一屁股跌坐在地。
“逃啊。”
他怀里抱着一件月白色的衣服,湿淋淋地血斑点点。
高阶的法袍可以使污迹自行消隐,这件法袍上的血迹便在缓缓变淡,但仍然留有蛛丝马迹,得多等一会才能完全消除。
那人慢慢回过头,露出的一张脸,和李成蹊有七八分相似,写满惊慌失措。
“果然是你。”薛琼楼笑容玩味:“真是兄弟情深。”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小薛揪起了阿梨的叶子
互动部分改了一下,是我之前写的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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