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根刚刚推开房门,床上蜷缩着的那道人影便动了一下。
“是谁?”
一道虚弱至极的声音轻轻触碰空气,洛根甚至怀疑,如果自己的听力再差一点就听不到了。
“是阿克蒙德吗?”
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他听出来了,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洛根没有回答,径直走向床边,掀开黑色的薄纱,目光中倒映出床上之人的身影。
那是一个干巴巴,骨瘦如柴,满头大汗挣扎着爬起来的老妇人,看她的样子已经是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已然是弥留之际了。
洛根皱了皱眉,问道:“你是谁?”
老妇人剧烈的咳嗽了一阵,撑着衰老身躯的手掌忽然一软,上身砸在了柔软的大床上。
“我是阿克蒙德的母亲,他在哪儿?”
好一阵之后,老妇人脸上突然泛出奇异的色彩,声音也大了许多。
洛根沉默了一下,知道她这是回光返照,或许下一秒就要死去。
洛根还有很多问题没有问明白,没有过多思量,缓缓伸手贴到老妇人的额头上,源源不断的生命能量通过洛根的手渡了过去。
空洞虚弱被温暖的生命能量缓缓充盈,老妇人脸上奇异的色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生命的红润,连呼吸也变得连贯了很多。
但是洛根知道,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老妇人并不是因为病痛或者伤势而迎来死神,她的大限快要到了,即将老死。
很遗憾,生命能量并没有大幅度延长寿命的力量,顶多是“阎王让你三更死,我能留人到五更”这样子。
老妇人明显也很清楚这一点,但是洛根现在表现出来的手段足以让她感到震惊了。
但是近百年的人生经验和波澜壮阔的经历,让老妇人早已有了一颗坚韧的心脏。
“虽然很感谢你,但是我还是想知道阿克蒙德,我的儿子在哪里?”
老妇人在充盈的生命能量的支撑下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双浑浊但是并不好糊弄的苍老眸子直直的盯着眼前的高大青年。
熊熊!
噼里啪啦!
猛烈的火势已经蔓延了过来,贪婪的吞噬着密室华贵的大门。
洛根操纵起狂风,击破上方几层建筑,露出一角星夜。
随后,洛根双脚离地,对老妇人说道:“能动的话就跟我来,你的儿子在外面。”
老妇人双手在胸前一拍,眼眉微低:“年轻人,可不要小瞧旧时代的老太婆啊!”
话音未落,老妇人身下的大床晃动起来,砰的一声分裂成几十块规则体,而后在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重组之后,神奇的变化成了一只白色的大鸟。
大鸟一声清越的啼鸣,双翅一震,冲天而起,激起一阵狂风,转瞬间就飞到了洛根的上方。
“傀字技·物化白鸟!”
鸟背之上,老妇人缓缓放下双手,吐出招式的名字。
洛根愣了愣神,旋即追上,散去狂风落到白鸟背上,盘坐在老妇人的身后。
洛根看了老妇人一眼,笑道:“老太婆,耍帅可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
老妇人额头流下一滴汗水,对洛根的话不置可否。
白鸟很快飞离工厂,从下方往上看,整个齿轮工厂就像是一个燃烧的大火球,照亮了四方荒野,滚滚浓烟冲上天空,连璀璨的星辰都被遮住。
人类文明的结晶,在毁灭的那一刻,着实壮观。
只可惜,齿轮工厂地处偏僻,加之在伸深夜,所以除了老城那些木偶人之外,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个燃烧的大火球。
老妇人凝神望着下方,浑浊的双目之中充斥着熊熊燃烧的火焰。
良久,老妇人叹息一声,背对着洛根轻声说道:“谢谢。”
洛根挑了挑俊逸的眉毛,有些不理解:“我们毁了你的工厂,你为什么还要谢谢我?”
老妇人没有回答洛根的疑问,双目幽沉,苍老褶皱的脸上刻画下岁月的沧桑和悲凉。
洛根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没有说话,静静的等待着。
白鸟飞腾,翅膀翻飞之间翱翔天际。
老妇人轻轻开口了。
“我啊,以前和普通的农妇一样,守着小小的家,困在小小的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柴米油盐,蹉跎于灶台之间,偶尔因为一些小事发脾气,过着平凡而枯燥的生活。”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了。”
“但是忽然有一天,我看着无边的大海,心中突然冒出一个让我感到惊恐的念头:枯燥、死板、单调、乏味,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我想换一种生活方式。”
“这个念头第一次出现的时候被我压在了心底,用生活的巨石死死压住。”
“但是,有些东西一旦埋下种子,即便没有阳光雨露也会发芽。”
“它长大了,钻进坚硬的巨石,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破坏了巨石,终于在某一天钻破了心中的大石。”
“它长大了,成了一株参天大树,充满了我的胸膛。”
“记得也是这样的夜晚啊。”
“我出海了,在六十岁那年独自一人奔赴梦想。”
老妇人神情古井无波,像是在讲述一件别人的事。
洛根是一个出色的倾听者,胳膊肘撑在双腿上,双手支撑着下巴,微微侧头:“然后呢?”
老妇人抬头看向星空,双目中倒映着星辰大海。
“出海的第一年,我知道了雪是什么,见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风景和奇怪的人。”
“出海第二年,我搭载的船遇到了风暴,我和几个遇难者漂流到了一座猛兽遍地的岛。”
“几经生死,我吃下了傀傀果实,拥有了从未想象过的,传说中的能力。”
“在那之后,我渐渐在大海上闯出了一些名气,让别人对我这个老太婆不至于太过苛刻。”
“但是啊,在经历了那件事之后,我的心突然空虚了下来。”
老妇人抬起干瘦的手掌,贴在心脏的位置上。
“我想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得出答案。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漂流在大海上,随波逐流,让大海告诉我方向。”
“终于有一天,在我经过一个平凡的小村庄的时候,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疼的厉害。”
“我知道心中空下来的是什么了。”
“家人,故乡。”
“三十年,我离家太久了啊……”
老妇人深深一叹,目光中充满眷恋。
洛根放下双手,撑在身后,仰头呆呆的看着那轮明黄的月牙。
不知不觉,我来到这个世界也有四年了啊。
那个世界的大家,还好吗?
思念的情绪萦绕在二人之间,一老一小,在这一刻,都是一般的人。
良久,老妇人忽然回头对洛根说:“年轻人,很久没回家了吧,有时间回去看看,那里是你的根。”
洛根收敛思绪,对老妇人淡淡一笑:“回不去啦。”
老妇人怔了一下,浑浊的瞳孔收缩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过头去,望着天边,脸上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原来,我们是同类人。”
“我啊,虽然回到了故乡,但是,一切都晚了啊!”
老妇人掩面哭泣。
十年前,那场惨剧她到现在都忘不了,多少次午夜惊醒,汗流浃背,那是刻骨铭心的痛。
那天是个阴天,如霾般的阴云横在天际,仿佛预示着不详。
老妇人怀着忐忑而激动的心情登上岛屿,近乡情怯,那双苍老但是让无数人心惊胆战的手,却紧紧握在一起,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近了,近了,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安静的不正常。
老妇人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终于,一股隐约的血腥气从远处飘来,老妇人脸色大变,发疯了一般朝着记忆中的村庄狂奔过去。
天空阴霾遍布,几只秃鹫落在焦黑的废墟之间,时而仰天发出阵阵高亢刺耳的鸣叫,在看到有生人出现之后,立刻受惊而起,伴随着刺耳的鸣叫消失在阴云深处。
干裂的大地之上,焦黑的废墟之中,横七竖八的蜷曲着上百具尸体,暗红干枯的血迹像墨一样泼满了老妇人的整个视野。
老妇人呆愣在原地,浑身颤抖着向后倒去,干瘦的身躯像是一片叶子落在了大地上。
咳了血,心如刀绞,但是,老妇人心中仍然存留着一点希望,她用手去刨废墟,想要看到哪怕一个活人。
尸体,尸体,尸体,尸体……
一具又一具,一具又一具…
白天黑夜,清晨黄昏。
老妇人扒开一根烧成焦炭的房梁,看到了一个弓着腰趴在地上的中年男人。
老妇人从他脖子上的胎记认出来了他。
一个叫塔蒙的小屁孩,经常追在他身后要糖吃。
现在,他死了。
再之后,老妇人看到了自己儿子的尸体,他倒在街道中央,身上被砍了十几刀,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断刀。
老妇人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没有泪流出来了,只有鲜艳的血。
“没有活人,一个活人都没有,我回来的太晚了,都是我连累了他们啊。”
老妇人抹干泪,望向老城的方向,声音悲凉而哽咽。
“刻骨的仇恨和海啸般的痛苦,引发了无法想象的力量,傀傀果实觉醒了。”
“我用这觉醒的力量,留下村民们残留的灵魂,依照他们生前的行为方式制作出了活人木偶。”
“挖出山丘,改变道路和地形,掩埋焦黑的废墟。随后在山丘的另一面,建造出全新的城镇村庄。”
“就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依然过着平凡而和平的生活。”
洛根抓了抓后脑勺,问道:“没有发现一个活人?那金德大叔和阿蒙达是怎么回事?”
老妇人痴痴看着老城的某一处,呆呆的目光像是跨越距离的限制,落到某个人的身上。
“金德是我的丈夫,我没有在废墟中找到他的尸体,我本能的以为他被杀害在了另一个地方。”
“但是,我错了,就在我回到岛上的一个月后,他带着昏迷的阿蒙达回来了。”
“海军闯进村子的那天,金德正在岛屿另一边的山林里采药,躲过了一劫,等他回来之后,搜索无果的海军已经走了。”
“那一个月,他就躲在山林中给阿蒙达治伤。”
“直到他偶然听到了我建造城镇的声音,才带着阿蒙达回来。”
洛根想起阿蒙达说过的话,问道:“那你为什么囚禁了他?”
老妇人沉默片刻,道:“他不同意我用木偶复活大家的行为,他甚至想毁了阿克蒙德。”
洛根若有所思,老妇人囚禁了金德。
却把自己关在阿克蒙德的工厂里,暗无天日,不见任何人,这是羞于见人,还是在赎罪?
洛根没有问,他看向老城,道:“你知道这几个月的失踪案件吗,凶手好像都是你的木偶人啊。”
“你就没想过会引发这样的混乱吗?”
面对洛根的疑问,老妇人摇了摇头,道:“他们以前并不会这样,我的活人木偶不仅继承了那些人生前的行为模式,还继承了一部分智慧,他们会约束自己,不会引起混乱。”
说到这里,老妇人顿了一下,语气低沉起来:“但是,这几个月来,我大限将至,意识越来越混沌,动作越来越迟缓,以至于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那些依托于我的果实能力的活人木偶,白天的时候我还能勉强抑制住,但是到了晚上,我因为年老的折磨而睡去,活人木偶也就失去了约束。”
洛根看向远处和阿里激烈战斗在一起的阿克蒙德,疑惑道:“我能感觉到阿克蒙德和老城的木偶有些不同,他也像你所说的那样吗?”
“不。”
老妇人摇了摇头,脸上浮现一抹自豪而欣慰的神色。
“阿克蒙德不同于一般的活人木偶。”
“当年我看到他的尸体的时候,心中无比的愤怒,也就是在那里,我觉醒了傀傀果实最强的力量。”
“一生只有一次,凭借浓烈的情感创造出来的究极人偶。”
“阿克蒙德不是我能力的产物,他是恶魔果实的奇迹!”
洛根有些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老妇人随即解释道:“普通的木偶因我的能力而存在,一旦我死亡,他们被禁锢在木偶中的残存灵魂也会随风而逝。活人木偶也就成了普通的木偶。”
“但是阿克蒙德不同,他是傀傀果实的产物,他因傀傀果实而存在,哪怕我死了,但只要傀傀果实还在这个世界上,阿克蒙德就不会死。”
“他是依托于恶魔而存在的,永恒生命!”
洛根一怔,旋即面露震惊:“这岂不是……永生!?”
“是这样。”
不过老妇人很快就叹了一口气:“但是,有得就有失。”
“阿克蒙德没有继承他生前的灵魂,虽然不愿承认,但是金德说的对,活人木偶阿克蒙德,是一个全新的生命,他不是我的儿子。”
洛根没有接话。
他能感觉到,虽然老妇人这么说,但她眼中的疼爱和悲伤是做不了假的。
“真是一场长长的梦啊……”
老妇人像是在缅怀过去似的沉默着,又缓缓说道:“十年时间,我所守护的只是村庄过去的欢影罢了,我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殊不知自己只是一个依附于幻影而存在的软弱之人罢了。”
洛根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别处,望着即便是在这里也能清楚看到的玛拉路伊之星,那个高耸入云的巨大摩天轮。
“并不是幻影,你用十年时间建造出了举世闻名的机巧与游乐之岛——玛拉路伊。”
老妇人脸上的褶皱缓缓舒展,露出一个笑容。
但突然,老妇人的气息剧烈波动起来,盘坐的身体也是一个不稳向侧边倒去。
洛根面色一变,连忙伸手扶住老妇人,大股大股的生命能量涌进老妇人的体内。
但老妇人的脸色只是红润了片刻,就迅速苍白下去,大量的生命能量宛如泥牛入海,扬汤止沸,根本起不到多少作用。
她最多还能活十分钟。
老妇人握住洛根的手,虚弱的摇了摇头,然后嘴角扯出一个笑容,轻轻吐出三个字:“玛蒂娜。”
在询问别人的名字之前,先报上自己的名字,这是尊重。
洛根反手握住玛蒂娜的手,回答道:“洛根。”
玛蒂娜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缓缓转动头颅,看向远处的激烈战斗。
洛根会意,挥挥手,身下的白鸟立刻在狂风的驱使下向阿克蒙德飞去。
阿克蒙德此刻宛如齿轮巨人,浑身上下到处都是高速旋转的齿轮,切割空气形成锯齿状的斩波,远程攻击立于空中的火焰龙人。
阿里丝毫不惧,口吐火焰弹悍然迎击,在空中绽放璀璨的烟花。
贝琪、米可欧和阿蒙达都在不远处观战。
贝琪渐渐拧紧眉头,他发现了一件棘手的事。
阿克蒙德不管怎么打都不死,阿里已经粉碎他的头颅三次了,但是转眼间他的伤势就修复好了,丝毫没有瘫痪的意思。
而且,身为木头的他并不惧怕阿里的火焰,他那高速旋转的齿轮,直接将火焰劈的熄灭。
凭借着另类的不死之身,阿克蒙德竟然和阿里战斗丝毫不弱下风,战斗已然要进入白热化阶段。
突然,阿克蒙德停止了攻击,露出了破绽,被阿里一拳击飞出去,胸膛碎裂。
阿克蒙德重重摔倒在地,但他依然没有要和阿里战斗的意思,只是死死的盯住远方的天空。
阿里不是乘人之危的性子,他看到阿克蒙德这幅样子,没有继续出手,而是好奇的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一旁观战的三小只也是一脸好奇的转身,抬头。
天上有什么?
哦,有鸟。
一只白色大鸟从天边而来,落到阿克蒙德身前。
阿里他们看到,鸟背上,船长扶着一个快死的老太太。
阿里疑惑的挠了挠头,接触龙人化,从天空降落,和贝琪几人一同来到了大鸟身后。
阿克蒙德深深看了一眼玛蒂娜那张苍老而衰败的脸,然后移开目光看向洛根,冰冷而残酷。
但是,阿克蒙德却是收起全身上下的齿轮,走到白鸟头前,仰视着洛根,冷声道:“放开她,我向你投降,任杀任剐!”
洛根一脸淡然,玛蒂娜勉强推开洛根的手,坐直了身体,脸上露出一抹幸福的微笑。
“阿克蒙德,洛根小哥不是坏人,他让我这个老太婆多活了一会儿。”
阿克蒙德脸色顿时一变,看了一眼洛根,下一刻竟然猛的跪了下来,额头触碰到地面上,大声恳求道:“请您救救我的母亲,我愿意用我的命来换!”
洛根眉毛一掀,被阿克蒙德突然的操作搞得有些措手不及。
洛根还好,阿里几人都是直接懵了,满头雾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阿克蒙德的态度极为真挚,洛根悄悄放出一丝见闻色,能够感觉到他那浓烈的情感。
这一刻,洛根心中对木偶人的轻蔑之心悄然消散。
眼前的阿克蒙德,并不是靠外力来驱动的死物。
他有着自己的心,有着自己的情感,他是真正的人类!
洛根的心情不禁有些沉重,嘴唇动了动,直接从白鸟背上跳下去将啊阿克蒙德扶了起来,沉声道:“对不起,玛蒂娜婆婆是自然死亡,我无法改变。”
阿克蒙德的双眼中顿时充满悲伤,两滴泪水啪嗒流下。
“孩子。”
白鸟重组变化成一只大手,掌心中托着玛蒂娜缓缓下落,玛蒂娜和阿克蒙德平等对视。
玛蒂娜干枯带有温度的手掌放在阿克蒙德的头上,微笑道:“傻孩子,我今年九十六岁,已经活的很长了哦,这是喜丧。傻孩子,开心一点。”
阿克蒙德听话的咧出一个笑容,但眼角的泪水却是流个不停。
玛蒂娜双手环抱住阿克蒙德的头,眼角泛起浑浊的泪花。
洛根转过身去,心情有些沉重。
旁边的贝琪阿里四个虽然也被母子情深所感动,但因为不知道前因后果,情感的冲击并没有那么猛烈。
米可欧拉了拉洛根的裤脚,指着玛蒂娜问洛根:“船长,他是谁呀?”
“玛蒂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