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号寝室里,魏华松一个人默默地抽烟。我好像没有觉察到有什么不同,哼着小曲开心地拿了毛巾肥皂准备去洗澡。黄平一边梳头,一边阴阳怪气地问魏华松:“哥们是怎么啦?”
魏华松沉默了片刻,说:“梦进城进去了。”
我问:“进哪里去了?”
“派出所。”
黄平解释说。我猛地一惊,背心里冒出一阵冷汗,悄悄地走到走廊上,然后回转头注视着7号寝室里的一切。魏华松吐出一大口烟雾,叹了口气:“没有钱交罚金,真烦。”
“你得去问问,需要多少钱?”
黄平着急地说。魏华松伸出两只手指,就一个劲抽烟,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上空烟雾缭绕。黄平摸摸身上的口袋,摊开两只手表示手里也没有钱。我手里仅有几块钱的生活费,有什么用呢?这时,我才想到自己多么渺小和无能。悄悄地,走到院子里的洗漱间,默默地接满一桶水,然后举到头顶让自来水冲刷全身。一连冲了好几桶,直到浑身冰凉,擦干之后才换上衣服回到寝室。回到寝室的时候,魏华松已经不在寝室了,他的床边的地上散落着十几个烟头。对不起啊,我口对心说,梦进城,我现在真的帮不了你了。木山从6号寝室出来,走进7号寝室没有看见魏华松,就问:“魏华松呢?”
我随口说:“不知道去哪里了。”
木山在7号寝室里坐立不安,过了许久,木山才犹犹豫豫地说:“要不,你把公路车卖了吧?”
我不解,忙问:“卖车?那可是熊礼英的车啊。”
“这么久了,熊礼英还会来吗?”
木山冲我略带讥讽问。“别人的东西,我不能卖。”
我愤怒地说,“我要想办法还给人家。”
“现在是救人啊。”
木山斩钉截铁地说,“你在别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在你最困难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别人也会帮你的,这就叫相互帮助。”
我回转过头,直愣愣地看着木山,心想,要是你木山有难,我会毫不犹豫地尽全力帮助,但想到是帮梦进城,有点犹豫。虽然我对梦进城的态度有很大的改变……我想到这里,忽然领悟了木山的话,出门在外,谁都会遇到棘手的事情,在别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就应该出手相助。“卖给谁?”
我低声问,没有去看木山。木山走到我面前,笑着对我说:“这个,你就不用管了。”
我笑笑,如果真的想对一个人好,想千方百计就会达成。木山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比如,木山带我来沙市。其实木山在家里过得很不错,经常跟着他哥哥做小工,收益也不错。当然是为了我,在这里吃苦受累,这样的情谊,我有时候视而不见。木山兴高采烈地下楼去了。我想,他是去买车了。虽然这辆车是熊礼英的,但我是极为喜欢,爱不释手。过了一会,我听到木山骑着公路车驶出了院门,才缓缓地下楼,渐渐地靠近3号门前。钟依萍穿戴整齐,坐在床上和一个姑娘说话。我立刻心跳急促加快,心潮澎湃。钟依萍看见了我,故意不动声色地,整理一下床铺,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出来,向我示意先走。我的心跳再一次加快,都快要跳的嗓子眼了,然后大步流星走出大门,转头看着钟依萍也走了出来。我和钟依萍就这样一前一后又走了一段,我才回转身来站立,等钟依萍走近,激动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急急地说:“钟依萍,谢谢你。”
“谢我什么?”
钟依萍问。“你没有失约,出来了啊。”
我坦白说,“没有想到你真的如约。”
“我答应了就会做到。”
钟依萍轻声说。“一诺千金。”
我感叹道。钟依萍笑了,拉着我的胳膊往下走。“梦进城进去啦。”
我说,内心里依然难过。“梦进城经常进去,魏华松和黄平凑钱去交罚款,然后梦进城就出来了。”
钟依萍轻轻地说。我故意很轻松的样子问:“你怎么知道?”
“厂里的人都知道啊。”
钟依萍直言,“魏华松也是一样啊,总是做偷鸡摸狗的事。”
我感动一阵后怕,没有想到成天和贼住一个寝室,和贼称兄道弟。“梦进城,只是不偷我们院子里的东西,相反,他经常在院子里出现,还没有别的人光临我们的寝室,从未丢失过东西。”
钟依萍笑着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吧。对了,梦进城还死皮赖脸追求过杜再蓉。”
我忽然想起那次梦进城由衷地说杜再蓉“傲”的话。摇摇头,真的难以相信啊,但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怎么能说对与不对呢,我想。还有院子里1号寝室,两男两女同住的荒诞事情。“你还是搬一个寝室吧,近墨者黑近朱者赤。”
钟依萍说,像是警告我一样。“我怎么会学他们呢?”
我大言不惭地说,“再说,哪还有空寝室?”
“8号,是空寝室。”
钟依萍说。我的脸火烧一样,想起和李腊梅在8号寝室里跳舞的事,不由得紧张起来,背心直冒汗,心想,再也不要做那些龌龊的事情了。华灯初上,我和钟依萍并肩走着,两人的肩膀时不时碰一下,很柔软的感觉。我悄悄地牵着钟依萍的手,钟依萍躲了一下。我再次去牵钟依萍的手,就牵住了,当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钟依萍便没有拒绝,感觉彼此的心交织在一起了。天渐渐地黑下来,夜色中,两个人走到少年宫的溜冰场,我问:“你会溜冰吗?”
钟依萍笑着说:“会啊,早几年就学会了。”
“我们去溜冰吧?”
我说,立刻想到手里没有钱,连忙咳嗽了两声。“不去,下次吧。”
钟依萍说,先是征求我的意见。我故意考虑片刻,“听你的吧。”
然后继续向前走,来到科技馆大门,这里有电影院。“钟依萍,下次,我们看电影,好吗?”
我问。钟依萍笑了笑,拉着我继续向前走。两人肩并肩走到了一个湖边,这里微微的凉爽的风迎面吹来,很多人在这里游玩;湖边还有一张长椅没有人坐,两人迅速走过去坐下来。天空中漫天星星,一轮弯月在云间穿梭。高高的路灯散发着光亮,无数的飞蛾围着灯光飞舞着。钟依萍有点累了,头靠着我的肩膀上,闭着眼睛。我用力坐端正,好让钟依萍靠着休息。我轻轻地说:“钟依萍,和你在一起,很快乐。”
钟依萍温柔地笑笑。我看着钟依萍蓬松的发型,好奇地问:“你这是什么发型?”
“螺丝头。”
钟依萍笑着说。“我也想你这样烫发型。”
我开玩笑地说。“也有好多男生烫哟。”
钟依萍笑着说。“啊?”
我吃了一惊,只不过是说玩的,居然还有男孩烫这发型。“你觉得沙市怎么样?”
钟依萍看着我试探着问。我摆摆手,说:“不怎么样。”
“为什么这样说?”
钟依萍问。我说:“这里比我想象的要坏,想不到厂里连工资都发不出了。”
“厂里会好起来的,”钟依萍很自信地对我说,“我希望在沙市安家。”
“好啊。”
我只好赞同,希望如此。“那要在沙市租房。”
钟依萍说。“一个月多少租金?”
我问。“几十块吧。”
钟依萍很轻松的样子说。“那我们就去租房吧?”
我高兴地说。“等等看吧?”
钟依萍说,看着不远处的地方,像是想什么。我哦了一声,想象着和钟依萍一起租房子住,是什么样的。“裴晓梅,好不好?”
钟依萍笑着问。“我一直当她是姐姐。”
我说。“看得出来,她很看重你啊。”
钟依萍说。我直言道:“她确实对我很好。”
“那你怎么不接受呢?”
钟依萍问。“她是一个好班子,好干部。”
我说,“虽然被人管着心里很踏实,但不要管得那么紧啊。”
“你喜欢自由自在?”
钟依萍问。“是啊,自由。”
我笑着说。“我给你读一首诗吧。”
钟依萍笑着说,很快就读起诗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呢?”
我问。之前总听到别人念这首诗,但其中的意思,有点模糊。“这就是匈牙利诗人贝多芬写的《自由与爱情》,崇善自由的,我想,要我选择,我还是选择生命与爱情。”
“我也一样。”
我说,紧紧地握着钟依萍的手。钟依萍冲我一笑,“这都是在杜再蓉的书里读到的,哈哈。”
我的脑海再次浮现出杜再蓉的影子,原来,杜再蓉读了很多书,是一个知识丰富,涵养深刻的才女。她与小院子里的很多人性格不一样,有一种超凡脱俗,还有那样的一种专注,专注于她的生活,她的一切。“我经常站在走廊里看小院子,院子里的人进进出出,但一开始看见杜再蓉,就感觉奇怪,有点不认同的感觉,后来才发现,杜再蓉有很深的涵养。”
我笑着说。“这说明,你们之间某种交流,渐渐地同化为一类人了,喜欢看书,明白事理,比一般的人有内涵。”
钟依萍说,“我感觉你的变化是最大的,记得你来的第一天,你很害羞哟,很有趣,用蛇皮袋挡着你的脸。其实,这样做,更加引起姑娘们的好奇,大家都争相看你,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一张面孔。”
我笑笑,感觉当时的心情有点误会姑娘们了。“女人是男人的学校。”
钟依萍笑着说,“你和这么多姑娘打交道,学会很多啊。”
“我从内心里讲,很佩服裴晓梅,但不是喜欢。”
我说,“但,我会一辈子记着的,她对我的关怀,就像一位亲人,相当于姐姐。”
“郑青梅呢?”
钟依萍问。“郑青梅,对我而言,就很奇怪,总是想去看她那张化妆的脸,她的化妆技术很好。”
我思考着,如实说,“一开始,我就是被她的美貌吸引了,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她,但又不敢那样做。是不是自卑就不是那么清楚。”
“还有熊礼英呢?”
钟依萍依然笑着问。“哈哈,熊礼英,实际上也是巧合,那时我多么孤独,多么空虚,内心里总想见一个人,交流交流。”
我笑了笑,继续说,“熊礼英很懂得去爱一个人,当然,她结过婚,家庭关系有点复杂。她的公路车还在我这里,今天木山拿去卖了,凑钱赎梦进城出来。”
“熊礼英的两个家庭人员很多,确实复杂,所以,离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钟依萍轻声说。我吃了一惊,想不到钟依萍对厂里的很多事情了如指掌。我问:“那你对我也是很了解吧?”
“有所了解吧,”钟依萍大言不惭地说,“要不,怎么答应和你约会呢?”
“那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问。“胆小,善良,正直的老实人。”
钟依萍说,“还有点才艺。”
“看来,你还是很了解我的。”
我说。“你啊,书生气很浓。”
钟依萍笑着说,“从你的气质上看,你当一名老师,或者从事文职方面的工作比较适合,难怪你不想种地,哈哈。”
我也点点头。“我也是在家里烦了,”钟依萍有点怒气地说,“想换一个环境,就来了沙市。”
“你是有人介绍来的吧?”
我问。“对啊,是肖华珍介绍的。”
钟依萍说。“华珍?”
我问,感觉这个名字好熟悉啊。“我们厂里个子最高的姑娘。”
钟依萍说,“我们经常叫她‘华珍公主’。”
我笑了笑,点点头,好像见过高高的姑娘,那就是肖华珍啊,心想,就是没有机会说过话。“那我们在沙市安家,”我试探着说,“好吗?”
“哈哈,”钟依萍笑着说,“可以啊。”
“真的?”
我半信半疑。“做双职工啊。”
钟依萍开心地说。“我们这个厂,太差了。”
我说,“要是换一个厂就好了。”
“工厂的形势会慢慢好起来的,放心吧。”
钟依萍说。“好的,”我说,“我就等着厂里的形势好起来。”
“走吧,”钟依萍说,“你看这人都走了。”
果然,湖边的游人也渐渐地少了。两个人站起来往宿舍走,半路上看到路边卖雪糕的摊位,我便拉着钟依萍去买雪糕。“雪糕多少钱一根?”
我问卖冰棒的摊主。“三毛。”
摊主热情大声说,迅速掀开了盖在箱子地上的旧棉袄。“不吃。”
钟依萍拉着我说。“吃吧。”
我很坚定地说。“不吃。”
钟依萍依然拉着我的手说,“真的不吃。”
“我就想买给你吃。”
我更加坚定地说。钟依萍无奈了,问摊贩:“冰棒多少钱一支?”
摊贩声音小了些,回答道:“一毛。”
钟依萍说:“拿两支冰棒。”
我冲摊主说:“拿雪糕吧。”
“就吃冰棒,还凉快些。”
钟依萍笑着说。“你吃雪糕,我吃冰棒。”
我笑着说。“你吃雪糕,我吃冰棒。”
钟依萍像是学着我说的,笑笑。“你们到底买什么?”
冰棒摊主不耐烦地大声问。“雪糕。”
我说。摊主再次打开冰箱,钟依萍迅速从里面拿起二支冰棒。我只好付了两毛钱。钟依萍这样的一种举动,深深地感染了我,她勤俭持家,很会体贴人,一股暖意传遍了我的全身。两人手牵着手,持着冰棒走在树影下,路灯的光线从树叶的缝隙里穿透过来,形成美丽的斑斑点点散落在钟依萍的身上,随着钟依萍的走动那些斑斑点点就像流水一样滑动,让人浮想翩翩,多么美丽的夜啊,让人陶醉。我颇有感触地说:“夜色太美了。”
“哈哈,”钟依萍笑着说,“是啊,美得让人陶醉。”
“主要是因为和你在一起,才感觉到快乐。”
我说。“谢谢。”
钟依萍小声回应。我的心被触动了,幸福一下子包围了他,我激动地说:“我们明天来看电影吧?”
“不看。”
钟依萍说。“为什么呢?”
我问。“干嘛要乱花钱呢?”
钟依萍反问道。“明天还出来吗?”
我问。“可以啊,就这样走走,很好。”
钟依萍举着冰棍很开心地说。“好的。”
我说,眼睛里噙满了眼泪,心想,早点上班吧。宿舍就在不远的地方了。心想,这么快就到了啊,真想再重新走一遍。我目送着钟依萍走进3号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