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省纪*委特别调查组这几天已经做了相当的工作了。
这一次,特别调查组的组长是陈路。
陈路是省纪*委第一督察室主任,是纪委系统的老资格,业务能力强,性格刚直,也正是因这两点,有些恃才傲物,没有得到进一步提拔,但是遇上重案大案,常常都会让他牵头主办,这一次,省纪*委书纪何克平亲自点他的名,据说,这是省*委书纪顾绍毅的指示。
但是出发前,省长张中军召他去谈话,说到了江城的复杂情况,对他进行鼓励,要求特别调查组发挥敢战,能战,善战精神,啃硬骨头,交出一份满意答卷,还老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谈话中,张省*长像是感慨的说,全省二十一个地市州,江城他走得算是少的了,平时关心不够,一年也去不了几次,江城的工作这些年一直不温不火,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但是做为省长,关心不够,也是要承担一定责任的,以后他会抽出更多的时间来关心江城,希望江城能够重新成为西川省的“江老三”。
似乎是随口提了一句,临江镇正府里有个年轻人叶三省,工作踏实,可以找他询问一些问题。
下来陈路认真思考了很久这次谈话。
一般来说,省长不会过分关心纪委这边的工作,尤其召见一位调查组的组长,而且还有具体的战术指导“叶三省”,这是非常罕见的行为,但是省*长这样做,必然有省*长的理由。
是对江城目前的工作不满?还是对江城市*委书纪刑宇有一些看法?
——王援朝暂不用说。
刑宇虽然是科班、空降,但能力不错,省*委书纪也很赏识,据说有可能提拔做副省*长或者到科技部做副部*长,那么省长特意借这个谈话表这个态就耐人寻味了。
而且,握他们现在掌握的线索,刑宇很可能在三森药业里持有股份,而三森药业,也跟王援朝有关。
这就复杂了。
他们纪*委办案,最怕遇上这样的情况,如果当地一把手有问题,那办案的阻力和难度就会相当大。
陈路的心沉重起来。
当然,他也不会畏难,不会担心,二十多年的纪*委工作生涯,他办过的案子也不乏正厅级干部,更困难更危险的时刻也都经历过。
而且这一次,省纪*委高度重视,在张中军召见之前,省纪*委书纪和副书纪也给他开了“壮行会”,直接地告诉他“便宜行事”。
“便宜行事”这四个字可不简单,出自《史记》,刘邦对萧何信任,“为法令约束,立宗庙社稷宫室县邑,辄奏上,可,许以从事;即不及奏上,辄以便宜施行,上来以闻。”意思是允许他在特殊环境特殊情况下按照自己的判断独立行事,可以不用事先请示。
这既是对陈路的充分信任,但也是迫切的要求。
说明省纪*委这一次,是下了决心。
省纪*委书纪何克平年龄比陈路还要小一些,进入这条战线还要晚一些,但是二十多年下来,何克平成了他的领导,对此陈路并不妒忌,他虽然恃才傲物,但何克平的确有很多方面比他强,尤其是大局观和视野都相当出色,理论水平和专业素养也不逊色,所以陈路能摆正自己的位置,认真领会和贯彻领导的意图。
王援朝二十年前就进入他们的视线,那时候陈路跟何克平一样,还只是一个科级干部,而王援朝,已经是副厅级官员了。
对于全省的省管干部,他们纪*委有自己的考评,并不只有组织部才做这项工作。
这十年来,省纪*委和其它部门不断接到关于王援朝的检举信,但是省*委书纪顾绍毅是一位稳重的舵手,尤其是在对待干部问题上,非常谨慎,所以省纪*委在处理这些检举信时也加倍小心,不是实名举报,没有关键的证人证物,都不会轻举妄动,第一次只是在全省例行巡视时让巡视组充当调查组,对照举报一一查证,没有任何收获。
五年前王援朝去了人大,举报信中开始出现实名,有些材料和线索可以肯定不是空穴来风,在请示了顾绍毅后,省纪*委再次派出了调查组,结果在江城呆了两周,什么问题都没有查到,不是举报者那边出了问题,就是举报的问题查无实据甚至证明是王援朝的政绩,举报者纯粹是出于个人目的进行诬陷。
然后到今年,对王援朝的举报并没有因为两次调查无功而返而销声匿迹,反而越演越烈,省纪*委甚至接到中纪*委批示下来的举报信,何克平向顾绍毅汇报后,决定再次派出调查组。这一次,何克平下了决心,必须查个水落石出,同时,决定前期采用秘密调查的形式。
首先是陈路通过网络跟一些举报者进行了联络,获得了一些材料和线索,再加上从其它渠道得到的一些信息,进行了综合分析。
然后陈路带着从其它地市抽调的纪检工作人员潜入江城,跟那些实名举报的人悄悄接触,获取第一手材料和线索。
当然,这些举报人跟王援朝或多或少有一些私人恩怨,事实上有夸张甚至捏造,但多少能够为他们提供一些方向和参考。
有一位举报人说了一件令人发指的事,——如果他没有撒谎的话。
前年他接到自称省纪*委调查组的电话,然后他们悄悄见了面,被带到一家旅店里,在他说出了全部情况后,那些人不仅毒打了他一顿,而且还威胁他说,省上已经对这事做了结论,定了性,王援朝是一个好同志,以后他再到处惹事,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就要逮捕法办。
举报者沮丧地回到家中,越想越不对,到处打听,没有听见省上有调查组到江城,可是他也无法确认对方是假冒,幸好他并没有丧失斗志,依然继续举报王援朝,现在,终于等到了真正的青天大老爷。
梁宏向陈路汇报的时候,陈路表面平静,内心激愤。
虽然早就料到江城的情况复杂,做了心理准备,但这样胆大包天,令人发指的行为,还是让他震怒异常。
这是赤*裸的挑战和轻蔑,说明这些人背后有一张强力织成的大网,保护着某种巨大的罪恶,——想到这些人背后可能是王援朝,一切似乎又是自然。
连续奋战三天,从近十位举报人那里取得了大量的材料和线索后,调查组又私下接触了江城一些有着特殊关系的官员,像地下工作者一样小心,然后移师文化,按照张省*长的指示,首先从叶三省这里获得关于临江镇工业园区和整体情况和三森药业的详细资料,然后亮出调查组的招牌,开始进行正面进攻,“请”了临江镇和文化县相关人员询问三森药业的各方面情况,并且第一时间由梁宏带领从省城赶来的专业人士,在武警中队的配合下查封了三森药业的财务室,带走了所有的财务报表。
陈路的工作计划和步骤迅疾、稳妥,但是这一次,他遇上了更狡猾的狐狸。
他们接触过的那些举报人中,有一位是早就安排的棋子。
王援朝有着丰富的对抗调查组的经验,那些举报人一直都就在他的掌控中,特别危险的举报人他早就通过各种手段迫使对方放弃举报销声匿迹,现在还能够在网上露面的举报人都是他认为不太重要,无法掌握他违法违纪证据的外围人员,他不想大动干戈而已。
甚至在省上,他也有隐秘的关系,特别调查组一成立,他就得到了含蓄的暗示。
——这也是前面两次调查组都无功而返的重要原因。
陈路他们一到江城,王援朝就知道了,立刻召集他的心腹——那些十多年前被他提拔到重要岗位、依然在职、手握大权、同流合污的官员们商量对策。
出于对陈路这位老纪检的敬畏,他们这次全力以赴,一开始就用上了所有的资源和手段。
市纪*委的关系启动,陈路一旦要市纪*委配合,那么这个调查组就相当于透明,结局肯定跟上一次的调查组差不多。
调查组自以为秘密的旅店里外都被安排了人盯梢,一旦有新的举报人出现或者什么行动,王援朝这边都能够立刻知晓并且反应。
关于调查组成员的情况,已经动用关系去调查,看看有没有什么破绽可抓,能否立刻建立隐秘关系。
同时调查组的手机号码都整理出来,公*安和电信那边随时待命,需要的时候可以立刻确定准确位置。
调查组在江城秘密接触的几位具有特殊关系的官员,王援朝也在第一时间获得了,经过考虑后,决定暂时不采取措施,担心惊动调查组,但对这些人可能产生的缺口进行预先防范和补救。
调查组移师文化,进驻武警中队后,他们无法再进行贴身盯防,只有在门外守候,然后,他们跟着梁宏到了临江镇,看着叶三省被带进去,然后又被送回。
情况汇报给坐镇家中指挥的王援朝,王援朝非常意外,不明白这个普通的工作人员为什么会受到调查组特别照顾,他以前明显跟调查组任何人没有联系,那么,肯定只跟三森药业有关了,王援朝考虑后决定同样不动叶三省,但是当晚就指示林武对三森药业进行严防,比如他们做的另外一套账立刻转移。
然后第二天,调查组对三森药业财务室进行查封,带走所有财务报表时,已经落后一步。
省纪*委到临江镇正府来“请”人的时候,叶三省早就到了办公室,做完了清洁在看从门卫拿到的一封信。
李莎。
那个轻化工大学的师妹,他根本没有记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倾慕者。
十个月前给他写过一封委婉而直接的信,他没有理,以为她会从此死心,这么长的时间,她也没有动静,以为这事已经烟消云散,结果她又给他写了信来,描写她这段时间的相思之苦,以及毕业季的紧张、感伤和展望,最后她说,她也考了公务员。
叶三省心想,难道你还要考到临江镇来不成?
今年他们临江镇肯定要进人,因为临江新城的建设,临江镇正府已经成为文化县毫无疑问的第一大镇,人手紧张,尤其成立临江新城专项工作办公室后,大部分办公室都在诉苦请求加人,调了三位新同事来,还是差人,但是考公可不像平时的期末考试,只要不是旷课太多,都能过关,而且即使考上了江城的公务员,到临江镇来的概率也不足百分之十吧?
他把信小心地夹在文件夹中,虽然是不可能的,但是也得替小姑娘保守秘密吧?
他考虑趁着上午不太热,去看看镇上走一走,一是验收清洁,二是检查电线,如果时间还多的话,去看看转播塔。
临江新城的工作现在基本上走入正轨,顺利地向前推进,日常工作并不太多,他这两个月就重新捡起以前那个临江镇环境综合整治提升的计划,一一落实。
电线私拉乱接其实早就做完了,但是很多居民为了图方便,贪小便宜,趁着风头一过,再次私拉乱接,镇正府当初跟电管站一起行动的时候承诺过,镇正府会常态化地监督居民守法用电,虽然这种承诺对镇正府并没有多大的约束效力,但是做为主要的当事人,叶三省还是过段时间就会再来一次大检查。
现在天热了,这种检查同时防火,很有必要。
清洁这事说来就话长了。
叶三省以前不明白为什么临江镇的清洁那样差,甚至成为文化人口中脏乱差的代表,连简单的街面清洁都是应付,问过朱其才知道,临江镇以前聘用过两个清洁员,负责全镇的清洁卫生,由镇正府负责工资,镇正府再向其它单位和居民征收清洁费,但是清洁费一直没有征收到位,结果清洁工的工资就经常拖欠,清洁工也就消极怠工,形成恶性循环,几年下来竟然拖欠了两位清洁工工资七八万,而两位清洁工的工作,也受到了大家的差评。
杨中到临江镇的时候,也曾经想过解决这个问题,让社事办出面,跟两位清洁工协商,因为他们的工作没有到达,所以拖欠的工资将做一个折扣,然后分期支付,同时,另外聘用清洁工人。
两名清洁工当然拒绝,她们认为当时说好了工资多少,不可能折扣,至于工作做好没好,不是正府说了就算,而且正府拖欠工资她们当然没有必要把工作做好,——这本烂账争论起来肯定没完。
至于另外聘用清洁工,她们坚决反对,她们要把这个工作做下去,——当时就说好了的。
她们找上新聘用的清洁工家里去闹,什么办法都用上了,结果没有任何人敢来接手这个清洁工工作。
结果这个事件就一直拖了下来,成了历史遗留问题,成了老大难问题。
两位清洁工经常来镇正府要款,还受人指点拉过横幅,杨中有心伸头一刀彻底解决,可是这个问题牵涉到吴志奇和前面两任镇长,有一位现在是文化县城关镇的书纪韩万全,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有忍受,——计划外批个七八万块对于镇正府来说也不是个小数。
叶三省最初对着此事也没有办法,后来在统计居民团购过程中,跟两位清洁工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的确是贫困户,一家丈夫在外打工受伤,现在回家只能看守摆在家门口的烟摊杂货摊,一家丈夫在陶厂上班,但是超生了两个女儿,叶三省尝试着接近,慢慢取得了她们的信任,她们最近接受了叶三省提出的解决办法:她们继续工作,在原来的工资上增加五百元,她们保证街面清洁和垃圾堆离镇。
叶三省对杨中的解释是,当初跟她们的协议签得很简单,但是做为正府,也要承认,这是公信力,同样的,拖欠的工资也得给。但是一次性计划外拿出七八万块来,对于正府也有难度,所以把这七八万换成分期支付,也就是每个月支付五百,类似房产按揭一样。而当初跟她们约定的工资,经过这么多年,涨五百完全说得过去。
杨中简单在心里算账,同意了这个方案。七八万块钱需要三年多才能够支付完,三年后他肯定已经离开临江镇了,而且,这应该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结果是镇正府又一桩难题解决,叶三省却多了一个额外的工作,要不定期去检查两位清洁工的工作。
然后是转播塔。
所谓的转播塔其实只是一个电视转播天线。
当初县广电局安装的时候考虑就不周,功率不够,设备陈旧,所以全镇的电视信号一直不太稳定,影响收看,群众怨声很大,叶三省提出后,杨中带着叶三省跑了几次广电局,但是这个问题对于广电局来说也是历史遗留问题,现在五局合一,局长陈东东号称五军都督,大权在握,所有以前的麻烦自然也集中到了他身上,烦不胜烦,有些问题也的确让他难以解决,索性在局里面宣布了他自己的一个土政策:以前各局的遗留问题,统统不认。
陈东东对杨中倒是尊重,但立了规矩就不想破,敷衍推诿,拖拖拉拉,最后还是欧阳坚打了招呼,叶三省又提出了变通的办法,才勉强谈妥。
叶三省的办法是镇正府提供地方,设备更新费用由镇正府找企业和单位赞助,广电局负责设计安装,调试维护。
他正要招呼朱其一起出门,朱其却在窗口叫道“快来”。
大家一起起身,走到窗口,看见梁宏和兰跃进跟几位正府工作人员走出大门。
其中有陆长安和高云。
镇正府门口停了一辆九座的面包车,门拉开着,有一位武警站在门口。
叶三省一惊之后镇定下来,看高云陆长安他们一脸茫然,心知这是纪*委的突击行动,他们现在肯定不知道真的只是协助调查。
这时候整个镇正府办公大楼都无声地哄动,几乎所有的人都站在窗口,看着陆长安几人上车,然后面包车发动,按了一下喇叭,驶远。
他们都不知道,在文化县城的吴志奇和杨中,也接到了电话,提前到达看守所武警中队,协助调查。
叶三省放弃了去镇上检查的打算,老实地呆在办公室做资料,等待消息,快到中午的时候,一楼传来一阵喧哗声,跟着临江新城专项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人怒气冲冲地走进来,一扫眼发现了目标,直冲到叶三省面前怒喝道:
“狗*日的,敢卖烂药!”
一拳往叶三省脸上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