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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公煮为粮(1 / 1)

中军帐外,风雪交加,凛冽狂暴的寒风卷着冰凉透骨的雪花没完没了的刮着。

夜幕之下,天地之间皆是一片黯然萧索的景象,点点的灯火在风雨之中几乎微不可闻。

帐外戍卫的甲士掀开了帐帘,一名头戴着凌云巾,身穿着海青大氅的老者有些迟疑的步入了帐中。

那老者走入帐中,三步两停,似乎是有些踌躇和惶恐。

卢象升支起身,目光投向那入账的老者,正好和其四目相对。

那老者身形一僵,眼眸之中满是惊喜,又带着些许的难以置信,一时间脸色变幻良多。

那老者手柱着拐杖,似乎是想要看的再清楚一些,又上前一步,他目视着就在前方不远处的卢象升,紧接着浑身颤抖了起来,而后拄着拐杖跪倒在地,颤声道。

“草民杨齐,叩见……明公……”

卢象升支起身,微微抬手,温声道。

“老先生不必多礼,天冷地寒,还请起身言事。”

“听闻老先生从广平府而来,眼下四处烽火,正值兵荒马乱之际,为何冒险来此,莫非是有何冤屈想要请我伸张?”

卢象升示意卫士上前,将那老者搬来了一张坐椅,让其坐了下来。

“多谢明公垂怜,草民并无冤情相烦。”

杨齐摇了摇头,目视着坐在上首的卢象升,感慨道。

“一别五年,明公仍然如同往昔一般守正不阿。”

卢象升神色微凛,眼前的老者和记忆之中的一个人的身影重合起来。

那是在五年以前,他还担任大名兵备道时所见过的人。

当时流寇奔入北直隶,为抵御流寇侵攻,他在顺德、广平、大名三府募集丁壮组建成军,当时各地的乡绅纷纷捐粮捐物。

杨齐当时便在那些乡绅代表之列,杨家当时捐的钱财不再少数,而且很多族中的子弟甚至都加入了军中。

卢象升记得,如今在他军中有一名把总,似乎就是出自广平杨氏。

“看来明公是记起了草民,能蒙明公记念,乃是草民平生之幸。”

杨齐看到了卢象升的眼眸逐渐变得清澈,也是颇为激动。

“大名三府之所以能够安定,也正是因为有杨老先生一众愿意捐输钱财,报效国家的士绅。”

卢象升的态度再度放缓了许多,遇到昔日的故人,也让他心中的凄冷消散了不少。

“既然不是什么冤屈,那杨老先生为何冒险一路奔驰赶来?”

杨齐长叹了一声,神情复杂,迎着卢先生疑惑的目光,言道。

“建奴凶恶,这些时日以来我等也听闻了不少,眼下人心惶惶,确实没有人敢出城去。”

“但是闻听明公领军前来,我等就算冒险,也一定要来相迎,我为众人所推,特来寻访明公。”

“明公昔日任职大名兵备道,驱除流寇,尽荡盗匪,护我三府百姓安宁,造福地方,我等如何敢将其相忘?”

卢象升神色微微动容,原本有若寒冰的心也出现了一丝悸动。

“天下汹汹已有十年,流寇在天下祸乱,北虏猖狂,明公一生之计为天下先。”

“明公领军一路驰援,沿县城池却不肯接济分毫,这些事情,早已经传遍三府之地,我等皆有耳闻。”

“奸臣在朝,妒害忠良,明公因为孤忠受到嫉恨,三军捧出关之檄,将士却怀西归之心。”

杨齐没有坐下,仍然是跪在地上,神色哀伤,声泪俱下。

朝中的事情,他们并非是没有耳闻,各地驰援的兵马所受的待遇,他们也是知晓。

“明公军队就这样驻扎在荒郊野外,露宿风餐,却连一顿饱饭都难以吃上,沿路所见军士皆是面有菜色,唇无血色。”

“建奴凶恶,人数众多,明公麾下将士却连饱食都难,又如何能够上阵杀敌?!”

杨齐的话语一字一句全都犹如利刃一般扎在卢象升的心中。

卢象升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眼神也逐渐变得冷冽了起来,但是到最后,万般的情绪,积蓄的千言都只是化作了一声叹息消散在了帐中。

“国家危难,安能置身事外?”

“百姓受苦,安能坐视不理?”

卢象升知道杨齐话语里潜藏的意思,杨齐想要和其他的军队一样避开建奴的主力。

他知道这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但是他做不到,他的回答只有两句话。

他没有办法说服杨嗣昌,也没有办法认同杨嗣昌。

他不是杨嗣昌,也永远成为不了杨嗣昌,更不想成为杨嗣昌。

他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将其当作是成功路上必须要经历的事情。

对于卢象升的回答,杨齐没有感到丝毫的意外,他早已经预料卢象升会拒绝他的提议。

杨齐俯身拜倒在地,诚恳的请求道。

“若无明公,我等三府早已为流寇所害,怎么会有这么多年太平安定的时日。”

“如今建奴南下大肆掳掠,已经侵入三府,我等虽然愤恨不已,然有心杀贼,却是苦于无人统领。”

“建奴有大军数万,明公如今却是势单力薄,孤立无助。”

“草民,恳请明公移军广平,召集义师。三府子弟闻听明公到来,必然蜂拥而来,裹粮想从,也能为明公增添助力,不至于独面建奴。”

帐外,狂风呼啸。

帐内,烛火摇曳。

卢象升的身形随着摇曳的烛火不断的变幻着,脸上的神色因为阴影而使得人难以看清。

气氛沉默的可怕……

不知道过了多久。

卢象升缓走下首座,扶起了跪在地上的杨齐,叹声道。

“我卢象升何德何能,能为三府父老如此挂念。”

“大敌西冲,援师东隔,但即便如此,面对建奴肆虐,我身为督抚,又如何能够置身事外?”

“更何况此事为朝廷命令,怎可违逆?”

卢象升扶起杨齐,向后退了一步,摇头道。

“三府父老之请求,请恕我拒绝。”

“如今我麾下只有疲卒八千,已入建奴彀中,孤而无援,食尽力穷,旦夕死矣,前往广平,只不过白白连累三府的百姓与我共同受罪。”

“大威,派遣一队骑卒,送杨老先生返回广平府……”

卢象升没有给杨齐拒绝的机会,直接向着虎大威下了命令。

杨齐还想再说,但是看到卢象升的神情,最后还是没有说出任何劝说的话来。

虎大威站起了身来,带着杨齐向着帐外走去。

虎大威离去之后,帐中又再度恢复了宁静。

卢象升重新坐回了上首。

杜文焕和杨国柱两人至始至终都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的坐在坐椅之上。

不过卢象升并没有打算继续再沉默下去。

“巨鹿是死地,你们没有必要跟着我去往死地……”

“你们若是想走,现在是最后的机会,我可以给你们一封军令,你们去往广平,去守广平。”

卢象升没有抬头,坐在下首的杜文焕和杨国柱两人也仍旧是沉默不语。

“你们跟着我从边镇一路到京师,又从京师一路到南宫,已是仁至义尽,我心中清楚,不会怪罪。”

卢象升抬起了手,挥了一挥。

“你们先回本营吧,我已经签好了军令让人送到了你们的帐中,若是想走,明日平旦之时拔营往东,不要再回来了……”

杜文焕和杨国柱两人目视着坐在上首卢象升,卢象升的话音落下,但是两人却都没有动作,没有离帐。

“走吧。”

等到卢象升再度开口,杜文焕才先一步缓缓的站了起来,而后杨国柱也站了起来。

两人向着卢象升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而后面对着卢象升,缓缓的向后退出了营帐。

帐帘放下,卢象升也终于是抬起了头。

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吼声,卢象升的心绪也随着不断的飘动。

没有人清楚他如今的处境,杜文焕不清楚,杨国柱不清楚,虎大威也不清楚……

虎大威那边,等到他回来,再让他做出决定。

现在要他死的人,并非只有建奴……还有杨嗣昌……

现在卢象升已经将一切都全部想明白了。

从他重新领下了督抚的职责,在平台言说主战之时他的结局便已经注定。

建奴一路南下大肆劫掠,兵临京师,遍鞣京畿,流毒千里,总要有一个人来承担这个责任。

而他还和杨嗣昌针锋相对,因此也遭到了杨嗣昌毫不留情的打击。

杨嗣昌先是不断的削弱了他麾下的军队,然后将各种各样莫须有的罪名安插在他的头顶。

他兵部尚书的头衔,已经被皇帝下旨夺取,现在是以侍郎衔督师,戴罪立功。

明明是杨嗣昌派人断了他的粮饷,分去了他麾下的军兵,致使他没有办法驰援各地。

但是朝廷里面的公论,却是他按兵不动,畏惧怯战,坐视府县沦落。

孙承宗殉国的责任也被推到了他的身上,朝廷发来的诏令一封比一封严厉,甚至天子都发来了斥责的书信。

所有的罪责现在都被推到了他的身上,各地府州失陷的罪名也是因为他,各地军兵接连战败也是因为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他领兵在外,备受掣肘,明明已经是尽心竭力,但是最终却要他背负这些莫须有的罪责。

卢象升此时心中一片冰寒,身上披着披风并不能给他带来丝毫的暖意,因为寒意是从心底传来,隐藏于脉络之中,而非是外界的冰寒。

按兵不动,那么就坐实了自己畏战不前,坐视地方沦陷的罪名。

等到建奴出关,他便是历史的罪人,国家的罪人。

到时候他等来的就不会是朝廷的诏书,而是锦衣卫的缇骑。

看似有无数的选择,但是实际上他已经没有选择。

此时此刻,唯有一死,才能证明他的清白,方能澄清他的冤屈……

卢象升低下头看着桌面之上的舆图。

建奴的方略他如何不知道,建奴的动向他如何又不清楚。

一切的一切都在于巨鹿。

建奴在顺德、广平、真定设下重重大网,就是为了将他围在巨鹿,等待着他一头扎入包围网中。

卢象升的目光在舆图之上不断的移动,观察周围的情况。

顺德府那边,他之前派了宣镇的刘世爵、李有功两名参将去救,陈镇夷也领了本部的巩固营驰援,差不多也有六七千人,或许可以引为助力。

但是如今清军的主力就在顺德府境内,顺德府内的官兵就六七千人,解了顺德府城之围后,他们真的还有余力能够驰援吗?

况且陈镇夷和高起潜的关系不凡,两人都是监军,又同出于一门。

高起潜前数日似乎就已经抵制大名府境内,如今驻守在顺德府南面的大名府守备御敌。

但是高起潜和杨嗣昌沆瀣一气,三番数次的阻挠他出兵,这一次只怕是……

卢象升的眼神黯淡,他现在似乎真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时。

卢象升目光顺着南宫一路往上,那里是已经隔断了他们去路的清军,似乎有万人之众。

只是……或许……

卢象升缓缓握紧了双拳,这一战或许并非必败无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现在还没有真正的到山穷水尽之时……

……

崇祯十一年,十一月六日,平旦。

帐外的喧哗声使得卢象升从睡梦之中苏醒了过来。

卢象升神色平静,那升腾而起的喧哗声,多半是杜文焕他们领兵撤走所发出的声响。

卢象升就这样想着,他睡觉的并没有褪去甲胄,直接站起了身来,走出了军帐。

只是当他踏出营帐之后,却是没有办法再迈出第二步。

帐外,杜文焕、杨国柱、虎大威三人顶盔掼甲,并着一众军校伫立在过道的两侧,他们并没有人离开……

卢象升注意到,在虎大威的身旁站着一个他熟悉的人,一个应该在昨天就应该被送走的人——杨齐。

原本空空荡荡的营垒,此时却是堆满各式各样的米粮食物。

营垒之中的道路之上是来来往往百姓,人流之中,有人推着小车,有人驱赶着驴马拉乘着货车、粮车,一车一车的将粮食运到营垒之中。

而除了那些人之外,还有更多的人,背着口袋,拎着布袋,排着队一路顺着营垒之中的道路前行。

他们走到储粮的地方,将口袋张开,将布袋打开,将袋内为数不多的粮食尽数倾倒于其中。

那些百姓的身躯瘦弱,很多人的衣物都极其单薄。

他们倒下的粮食大多都很少,有的是两斗、有的是一斗,又是甚至只有半斗

卢象升站在原地,目视着前方,沉默不语。

看着眼前一名又一名百姓,他如何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明公不愿连累我等,移师广平。”

杨齐上前一步,躬身向着卢象升行了一礼,声泪俱下道。

“明公厚恩,我等无以为报,只能倾尽储粮,以援明公。”

“我等力薄,还请明公见谅,这些粮食,请明公煮了当作军粮,让麾下军卒饱食而战。”

“前方风大雨大,明公路上小心……”

卢象升双手微微颤抖,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知道为何,雾气萦绕在他的眼前,遮蔽了他的视线。

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

卢象升缓缓的闭上了双目,握紧了拳头。

杨嗣昌……在这个世上,或许如你所言,为了得胜,可以不顾任何的道义的人才能够笑到最后。

但即便是这样,我仍然要坚持我道义。

身而为人,困境之时也不能改变气节,哪怕至死也不改变志向!

有些事情,容不得半点的妥协。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

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

身虽死,名可垂于竹帛也,又何惧哉?!

……

《明大司马卢公年谱》:

七年甲戌,三十五岁,举卓异。三月,进佥都御史,抚治郧阳,南三郡士民相向恸哭,谋伏阙上书留公,而公已单车就道,数万人遮道席呼,骑不得前。

公慰谕良久,士民伏地哭,不能起,公为之动容,众乃具肩舆请公坐乘。

《明史·卷二百六十一·列传一百四十九·卢象升传》

众号泣雷动,各携床头斗粟饷军,或贻枣一升,曰:“公煮为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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