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7
午饭过后,孟娜收拾桌子去洗碗,蒋纹拿着工具,坐在院子里写生。
陈陷出来看过她一次,见她在画画,便没打扰。
对着浩瀚的旷野,她的画笔也随之磅礴,过去惯有的压抑与沉寂中,透露出新的讯息,她抛开曾经偏爱的艳丽的色彩碰撞,选择纪实手法,平淡之中多出一抹新绿。那是一种不起眼的,却在悄然之间腾升的生命力,足以改变整幅画面的意境。
时间一晃而过,蒋纹停笔,把东西收进包里,画本不知不觉画掉了大半,她往前翻了几页,时间也跟着到退回去。
从前她的画作多半抽象,荒诞而阴暗,她不喜欢画具体的东西,她对画笔的忠诚便是从心出发,她追求让她心有波澜的人与物,能让她产生强烈的悸动与创作的欲望,哪怕不好,不美,但她要“本真”的东西,若要她去刻画一个具体的形象,那这副形象必定让她为之倾倒,心甘情愿。
西北的风总不那么温柔,轰轰烈烈的刮,暴露出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直白,□□,好便是好,恶便是恶;它锤炼出了最坚韧强悍的人,直面风吹雨打,腰杆像扎根了的树,不会轻易倒下,但又给了他一颗柔软的心,炽浓的眼,他的存在,仿佛是火光在照耀。
这一切都是那么鲜明而滚烫,在她冷暗的世界里簇然出现,于她而言,就是悬崖绝壁里透进来唯一的光。
她顺着光,不停的更新着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欲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归根结底,它们都源自一个具体的形象,一个具体的人。
合上画本,她才发现自己在不自觉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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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纹进房,三人的谈话没有中断,赵远余光瞟到她,跟她相互.点了个头算作打招呼,陈陷背对着她坐,没有回头,好像并没注意到她进来。
蒋纹也没多事,背着包径直路过,只是刚一拐弯,她就停下脚步不动了。
她进门那一瞬间开始,陈陷就闭了嘴。
他有事瞒她。
由于她的经过,三人的对话声显然小了不少,蒋纹靠墙听了一会儿,听不太清。
十多分钟后,陈陷拧开自己房间的门,蒋纹坐在桌前,面对着窗,脚边放着一堆绘画工具。
她进来后就直接到了这里,一手铅笔灰也没顾得上洗。
陈陷走过去,“画完了?”
“嗯。”
“怎么样?”
“就那样。”
她态度不温不火的,陈陷一时无言。
蒋纹下巴冲他床上整理好的背包指了指,“不给我说一声?”
陈陷揩了把短硬的发,还是决定明说:
“明天带队巡逻。”
“去多久?”
“不好说。”
“危险么?”
“还好。”
蒋纹似乎并不接受这种没意义的回答,缓缓吐出一口气,“我换一种问法,我们是不是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陈陷低声:“嗯。”
“你是不是可能会受伤?”
他想说这里面有很多不确定因素,但话到嘴边,还是只剩一个“嗯”字,又补充一句:“可能性不大。”
这话的安慰作用不怎么明显,蒋纹问:“什么时候走?”
陈陷的眼睛从她脸上移开,“明天。”
他很少受不住女人的直视。
蒋纹有一种反差的杀伤力,表面的平静往往是幌子。
蒋纹安安静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没生气,淡声问:“我能去么?”
陈陷的态度很坚决:“不行。”
“为什么?”
陈陷不会向她解释。
蒋纹撑着椅背站起来,往门口走,陈陷拉她,她往后躲,“我手很脏,别碰我。”
她画完画还没洗手就来等他了。
陈陷没管,紧拽着她的手把她身体扯直,面对着他,嗓音很沉:“蒋纹,别耍脾气。”
“我没耍脾气。”
他眉头还紧锁着,蒋纹说:“要我亲你一下你才信么?”
陈陷眉头拧的更紧了。
她踮起脚,在他绷直紧抿的唇上一舔,这可不是单纯的“亲一下”,她做什么都欲气满满,和那张性冷淡的脸截然相反。
“你去做你的事儿,不用管我。”她说:“我喜欢你认真的样子。”
她不像在骗他。
陈陷要说什么,她不听,绕过他打开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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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岩在理照片,蒋纹在门板上轻敲了两下。
他抬头,“进来吧。”
蒋纹进去,顺手带上门。
这是间双人宿舍,比陈陷那间稍微大点儿,床是铁架床,上面锈迹斑斑,铁皮掉的没剩几块,床边的墙头都用报纸糊起来,年代太久远,页面泛着陈旧的黄,蒋纹扫了一圈,全屋上下就一红色暖瓶看着新点儿,上面塞着个木塞,盖子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设施简陋,就这么住着一群边塞的守卫者们,听他们那意思,这条件都算好了。
何岩把椅子搬出来让她坐,蒋纹坐下,问他:“素材收集的怎么样?”
“还行,就是太平淡了,缺点硬货,不然宣传不起来。”
媒体人果然就是这个德行,什么主题都要找一个爆点。
蒋纹心里鄙视,脑袋却点的诚恳,道:“以你的水平应该没问题。”
这话下去,空气都凝固了。
何岩打破尴尬,笑了一声,“你啊。”
蒋纹:“嗯?”
“有事直说吧,你不适合跟人客套。”
真是整段垮掉啊。
蒋纹直奔主题,“明天的行程,我能和你们一起么?”
何岩猜到是这个事,“陈队不同意你去?”
“嗯。”
何岩道:“按规定确实是不行,这个需要提前上报,且不说危险不危险,你的身体素质也得达标,高原地区缺氧严重,路很难走,他们出行都要签生死状的,别说你我了。”
何岩抱起相机,对着屋内拍了一张,继续说:“不过也不是没办法,我本来也只准备跟拍一段,全程的话,以我现在的身体状态根本坚持不了。”
蒋纹自动过滤其他,只听见那句“也不是没办法”:“那就是有办法了。”
何岩看她:“这么想去?”
“来都来了,这样的机会太难得。”
“不是因为陈队?”
蒋纹极淡的点了下头:“原因之一。”
何岩说:“能有这样的经历不是易事,能感受一下也是值得的,很多人在城市里过了一辈子,对死亡和战争的概念是很陌生的,罪犯就是新闻上的,电视剧里的,好像生活中就不存在,更不用提边防这些战士了,你也看到什么条件了,守在这儿,全凭的是责任和使命,精神不够强大的早都崩溃了。”
何岩说起这些,人都是沸腾的,胡子一飞一飞:“你问问现在的人,知道他们是谁的有几个?”
没有几个。
蒋纹沉默。
但至少,她知道了他们的存在。
尽管她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她问:“明早几点?”
“五点就要出发。”
蒋纹说:“到时间我来找你?”
“行。你跟我那辆车走。”
蒋纹由衷开口:“谢了,算我欠个人情给你。”
要她主动说这话的,何岩实属第一个。
“人情就算了,我不喜欢欠别人,也不喜欢别人欠我。”何岩摆手道:“既然是合作关系,该利用的时候就得用。”
事儿办妥,蒋纹起身道:“先走了。”
何岩应了一声“嗯”,目光被她手腕牵住,不经意的:“手镯挺漂亮的,什么玉?”
他想问很久了,有多久他自己都忘了,这是唯一的突破口,他们都明白,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错过这一次,那个人不知道何时才会再出现。
蒋纹看了一眼,反问:“你看是什么玉?”
何岩说:“成色像和田玉。”
蒋纹:“懂玉?”
“入门而已。”何岩把握着语气,调侃道:“送你这块玉的人很舍得,男朋友?”
蒋纹笑了笑,“没,看上我的画了,拿玉交换,”
“艺术怎么能像商品交换?是哪位大老粗这么不懂风情?”
“别,我俗,我知道它很值钱,没有不爱钱的艺术家。”蒋纹把座椅放回原位,冲何岩抬抬下巴,“走了。”
何岩含着笑点头。
门一关上,脸上的笑瞬间消失。
蒋纹的警惕性并没有因为他们此番同行而放松半分,相反的,她的回答充满了欺骗性,避重就轻,等于什么也没说。
何岩有些颓败。
明明眼看就要被揭开的东西,在触碰的前一秒又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迷雾愈演愈浓,大有遮天蔽日之势。
时间无情流淌都可以原谅,只要他铭记,罪恶与牺牲一直存在。可现在,他开始恐慌,等没有人再愿意记得的那天,等最后坚守的人都无能为力的那天,才是真正的悲哀。
那时候的消失,即是永远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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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远和陈陷接到紧急通知,需要他们今晚归队,具体事宜保密,何岩不被允许一同随行。
何岩理解,“明早我去找你们汇合。”
赵远为防止他迷路,说:“我派站里的人送你上来。”
何岩抱拳道谢。
原本还有一夜的时间,如今也随风去了。
蒋纹至始至终坐在一边听着,等他们叮嘱安排完毕,才出声问:“什么时候走?”
她今天总是在问这句话。
陈陷的心没由来的揪住,他没说话,赵远看他一眼,对蒋纹说:“半小时后部队的车过来。”
“哦。”蒋纹起身往里边走,“保重。”
赵远叹了口气,拍了把陈陷的肩,“我在外面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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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陷推开宿舍门,屋里没人。
再推,门卡住了。
她在门后。
他走进来,还没说话,蒋纹的胳膊撑过他的脸,把门一把按上,她捧起他的脸,把双唇送了上去。
陈陷立马反客为主,抱着她的腰翻身,把她摁在门上,他的呼吸全部渡给她,唇齿纠缠,她喜欢极了这种黏腻的爱意。
蒋纹感觉到他的反应,手一路摸下去,她退开一点儿,用气声说:
“我们没有今晚了。”
陈陷歪过下巴,在她脖上细吻:“嗯。”
“要做吗?”
“来不及。”
蒋纹乐了:“你对自己倒是挺有信心。”
陈陷说:“你别看不起自己。”
蒋纹:“滚。”
陈陷放开她,“是该滚了。”
蒋纹手扶住门把手,给他拉开,“赶紧的。”
陈陷理好衣服,从她面前走出去,又转身,深深看她一眼。
他捏住她的下巴,左右摇了摇,“别生气,老得快。”
蒋纹气的踹他:“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