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林六生低着头,也不跟县公对视,谦卑地开口道:“大人,是小人想考一下童生,试试自己是不是一块儿读书的料儿,楚……我家广阔说衙门的秀才多,您又是一个平易近人的……您一个高榜的举人不辞辛苦,愿意来我们这穷乡僻壤的,而且自打上任以来,一直致力于兴教化,正万民,小人这才斗着胆子,跟了过来。”
马敬先没想到林六生还能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来,一时间对这人的印象复杂了起来。
但又不得不说,林六生这一番话确实给他布了一个挺好下的台阶。
“本官说了,读书是好事儿,”马敬先打算顺着台阶下来,“你有这个……”
“我啥时候说嘞?”楚广阔直接插嘴问了林六生这么一句。
这台阶拆的……
林六生额上青筋直接蹦出来一根儿。
“你没说吗?”
楚广阔悟出来了一点儿意思。
“行吧,算是我说嘞。”
马敬先脸色黑的不行。
如今这台阶,就算是再顺着下来也得摔跪在地上,可脚都迈下来了,已经没有收腿的机会了。
林六生连忙找补,问:“大人一心为民,小人佩服,听闻大人最近身子不爽利,也不敢多加叨扰,不知账房先生可在?”
马敬先已经不愿意说话了,直接扭头就走,临走的时候还是吩咐了一句:“让师爷给他写一封保荐信。”
杨八虎连忙称是。
楚广阔又要说什么,就被林六生又狠扯了一下。
账房先生平白摊了这么一件事儿,偏偏又不能有意见,就是拿着自己的私章摁下去的时候,到底是犹豫了一下。
林六生拿着保荐信,心里也是不舒坦。
楚广阔却根本不理解他的不舒坦,觉得东西拿到手了,不就行了吗?
林六生也没了休息的心思了,一句话不吭地去了医馆拿了药,又坐上了牛车,一出县城,就忍不住地叨叨。
“你知道为啥人家说民不与官斗不?”
“为啥?”楚广阔语气一点儿都不认真。
“因为你不知道啥叫‘权利通吃’!”林六生说着这话,也挺无力的,“一辈子长着呢,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顺水。”
“你再厉害,那也是一个平头百姓,你再厉害,你能直接提着刀到府衙去砍人?”
“人家当官的可不一样,等人家有机会治你了,随便找一个你之前犯的事儿,都能名正言顺,正儿八经地把你给弄死!”
楚广阔扭头瞅他。
林六生瞪着他,却不吭声了。
楚广阔:“我知道。”
林六生:“你知道?”
“知道又能咋着?”楚广阔在咿咿呀呀的牛车上坐着,高壮的身子,随着牛车摇都摇不动。
知道又能咋着?
六个字,直接将林六生给噎没声儿。
一个人二十几年一点一点长出来的个性,认知,不是旁人一两句话就能够改变的。
林六生一下子觉得,自己是不是管的有点太多了。
林六生不吭声了,楚广阔却按耐不住,一个劲地挑着话题,但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句话,一句一个“你咋又不说话了”?
林六生坐在牛车上,身子随着牛车摇摇晃晃的,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儿。
他往后面看了一下,又往自己的身上摸了摸。
到底是哪不对劲儿?
林六生摸到了自己的钱袋,莫名地,他将钱袋扯开了,然后将里头的钱全都倒在了手里,就这样看着。
突然,他的脑子猛的一紧。
不对!
林六生直接抬头看向楚广阔,问他:“你买药是不是没给人家钱!”
楚广阔:“给了啊!”
林六生将自己的手势他给他看,还往他的眼前推了一下,“那我钱袋里的钱咋没少呢?”
楚广阔脑子有点儿绕不过来了。
“反正老子给了!”他说完顿了一下,又说,“借的钱也让你还回去了!”
“你给个屁了!”林六生直接口出脏话。
这都已经走到半路了,要回去也是麻烦的很。
其实要照林六生的个性,这算是一个乌龙,忘了也就忘了,啥时候再去县里头,就再给人家说一声,把钱给还了就是了。
可是这次他怎么都不得劲儿。
毕竟楚广阔的名声本来就不好,如果不及时还上,人家铁定以为他这是惯犯,明拿实抢了。
林六生:“赶紧掉头回去!”
楚广阔的脑子刚有一点绕过来,但又觉得实在是没必要,不乐意将牛车掉头,“这是忘了,又不是故意没给的,掉啥头,费那么大劲儿折腾。”
林六生直接在牛车上站了起来,用膝盖在他的后背上顶了一下,带着一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说:“是你弄错了,咱占便宜了,又不是人家占便宜了!你嫌啥折腾!拿人家钱你好受啊!”
见楚广阔还不掉头,林六生直接又用膝盖在他的后背上顶了一下,“给我掉头!你听到没有!”
车鼓轮下头石子一咯,林六生一个没有站稳当,下意识地降低自己的重心,一条膝盖直接就跪在牛车上了。
额头也是直接撞在了楚广阔的后背上。
楚广阔的一条胳膊直接绕到后头攥住了他的腰,一扭头跟他来了一个四五相对。
林六生眼神十分的执拗。
楚广阔一个恶霸,向来处事都有自己的一个个性,要他楚广阔在弄错了,占了人家三两银子的情况下,连夜赶路,赶回去,将钱还给人家,这事儿,让道上的人听了不得别扭死。
咋的?
别说是他一个恶霸了,就是一个普通人,也干不了这么良心的事儿。
只是楚广阔大字不识一个,他只是觉得林六生的意思,自己实在是干不出来,但要真说出心里是个啥感受来,他也说不出来。
要说的话,就一句。
这路都走到一半了,掉头去还钱,费那么大的劲干啥?真做了的话,不显得他跟一个傻子似的?
林六生温热的手一下子扶住了他的手腕,一手撑着他的手,一手撑着牛车的扶手,这才终于从一个跪姿,变成了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