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才沉痛地意识到,自己果然掉进了一个处心积虑,精细编织的阴谋中。可再去找甄远道,为时已晚。
京畿太守甄永康早上没到衙门,在家养病的甄远道也不见踪影,甄家就像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似的,彻底从洛京消失了。
据前去的人回报说,看样子好像是趁着前两日,桑崇一行人还没到的时候,就金蝉脱壳,举家逃跑了,连家当都没带上。
皇帝不敢相信,愕然问了一句:“怎么走的?难道这么多男女老少出城,守城的卫兵就没觉得蹊跷?”
“这……”羽林卫尴尬道,“问题就出在这儿了。他们是没带走家当,但是带走了大司马的兵符。”
皇帝眼前一黑,只想赶紧晕过去算了,说不定还能赶上桑巍往地府去的脚步,哭着喊着把他给拖回来,承认自己的错误,恳求原谅。
然……此举明显不可行。
边关告急,大司马之位又在这时悬缺,兵符还被不明目的之人带走,皇帝死死掐住龙椅的扶手,告诉自己不能晕,现在绝对不能晕。
群臣也面色焦急。
有人提议道:“要不,让桑崇顶上他弟弟的位置……”
皇帝嘴角一抽,摇了摇头。
且不说桑崇本来就是个不会好好说话的爆脾气,发生了此等乌龙之事,不进宫来揍自己一顿,已经是给了十足面子了。自从他断了一条腿,不能再骑马提枪之后,性格也变得十分古怪。谁也不敢再跟他提战场,提将军这种字眼。听说提了的,都是有去无回。
“要不你去试试,问问他想不想出山,我可不去。”皇帝连连摆手道。
提议的人回想一下桑崇那张脸,便也蔫蔫地缩了回去。
关键时刻,还是宋太傅挺身而出,拱手道:“老臣这儿倒是有一顶替大司马的人选。”
“快说来听听。”
“犬子宋落天……”
“……太傅你是逗孤玩儿呢吧?”
“那贤婿卓文远……”
“……太傅,你让孤静一静。”皇帝真的好想晕过去,后悔当初没跟桑巍一起死了算了。
还没等他从龙椅上栽下来,只听严桦冷哼一声,骂道:“太傅这是忧国忧民呢,还是借机夺权呢?趁火打劫的意图,何其昭彰!”
宋太傅一听,脸色有点不好看,义正言辞地回道:“老夫这也是为大燕着想。”
“是为你宋家能夺了大燕的江山着想。”严桦不客气地打断他,长袖一拂,丢下句:“不就是说服桑崇上任么,有何难?你们都不去,严某人去。”
说完,看也不看宋太傅一眼,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转身就走。
皇帝感慨地看着他长发飘飘的背影,动容的同时,也为他捏了把冷汗。
宋太傅这边还在积极举荐自己中意的这两个人选。
严桦走后,闫铮道又接替了位置继续跟他争执。
皇帝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只盼望着严桦能早点带回好消息。
而消息还没传到桑府上,不明情况的桑祈正站在灵堂外,看着父亲的尸身出神。
由于桑巍走得太突然,连个像样的棺木都还没来得及打,只得躺在架上,以白布覆盖身躯。
她便隔着白布,目光悲怆,凝视了很久很久。
此刻或许应该悲痛欲绝,或许应该大哭一场,她觉得这才是正确的情绪和反应。然而谜团一个接着一个,让她应接不暇,竟奇迹般地,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只是望着那昔日高大魁梧,小山一般的身躯,如今轰然倒塌。想上前拍拍他的手,让他睁开眼睛,告诉自己一句,他到底是怎么想。
是否真的要弃自己的职责,弃桑家的荣耀于不顾,明知大燕风雨将至,还要龟缩回齐昌,固守一隅,不再拿起他擦得光亮的长枪,和磨损破旧的战甲。
“父亲,女儿现在该怎么办?”她长叹一声,低喃了一句。
十年了,她跟父亲斗气,一意孤行,从来没有问过一句“该怎么办”,每次只是说“我要这样办”。
如今终于问出这句话,可沉睡的那个人,却再也无法回答了啊。
“小姐……”莲翩见她在这儿站了半个多时辰了,担忧地出声提醒,道:“大老爷吩咐,让我们今天就收好东西,您看?”
一边是桑崇催得急,一边是桑祈无动于衷,两边都是主子,她夹在其中,有点难办。
桑祈眸色沉了沉,道:“先不用动,我再去跟他说说。”
说完,便再次深深望了一眼父亲的遗体后,转身大步向书房走去。现在那里是大伯桑崇在用。
谁知,还没走到书房,有大伯带来的侍卫脚步匆匆,从她身边跑过,面色十分凝重。
桑祈微微蹙眉,直觉事态又有变化,也加快步伐跟了上去。到书房门口的时候,正好听那侍卫说,皇宫里传来消息,西昭人背信弃义,挑起战火。
于是心里咯噔一声,忙上前道:“既然如此,我们就更不能回去了。”
桑崇却面色阴沉,道:“既然如此,我们就更应当回去。”
说完,便命令部下看好大门,千万别放任何人进来。
桑祈一万个不明白,诧异道:“大伯,您究竟为何执意要回齐昌?”
“为何?”桑崇缓缓推动木制轮椅,从书桌后绕出来,道:“那我问问你,为何不想走?”
“眼下大燕正是需要桑家的时候,我们怎么能弃皇室,弃边境百姓于不顾?西昭虎狼之师,大伯您也曾领略一二,知道他们一旦攻下城池,烧杀抢掠,奸淫妇孺,无恶不作。想到边境战事,无辜黎民,恕阿祈无法安心睡于卧榻鼾睡。”
提到战事,算是戳到桑崇的痛点,他动作一顿,脸色更加阴霾,厉声问:“如何无法安睡?这天下是他荣家的天下,边境战事,自有他荣家派兵去管,与你我何干?桑家能力不济,只能保住齐昌一方太平,管不了别人那么多事。”
桑祈苦笑一声:“大伯此言差矣,若说桑家实力不济,这放眼大燕,也就没有能与西昭抗衡之人了。我们有这个能力,就应该担当起这个责任啊。”
桑崇十指紧紧握住轮椅的扶手,指节颤抖,半晌后才喊出一句:“阿祈,你搞清楚,不是我们桑家有这个实力。是你爹!是我二弟桑巍有这个实力!可是他已经躺在那儿了!并且正是被荣氏所害。你我又能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吼完,用力在扶手上一拍,只听整个轮椅都在颤抖轰鸣。所幸质量过硬,才没散掉。
提到父亲,难免心生黯然。桑祈眸光微动,却还是倔强地道了句:“父亲尽管已经辞世,可桑家还在,桑家的威名还在,桑家军还没垮。”
“没垮?呵呵……”桑崇原本目眦欲裂,闻言却哈哈大笑了几声,将她的话重复了好几遍,才道:“阿祈,大伯该说你是太看得起我,还是太不自量力?你看看,看看桑家,除了你父亲,现在还有谁能上战场?除了老弱就是病残,再不就是妇孺……这几年来,桑家全靠你父亲一个人在撑着啊!后继无人了啊!可是尽管如此,荣氏还是没放过他。没放过……”
他说着,拿起挂在手边的水囊,仰头猛灌了一口。
空气中瞬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烈酒与怨愤的味道。
桑祈一着急,语气有些重,强调道:“阿祈已经说了,害死父亲未必是荣氏的意思,皇帝也许也只是被利用,被人蒙蔽了。我们就这样回去齐昌,让敌人奸计得逞,父亲岂不是死得更冤枉?”
桑崇却没有继续再听她说下去的意思,摆了摆手,赶她出去,道:“无需多言,快回去收拾东西,我们尽快动身。既然战火已燃,洛京更不能多留了。”
“大伯!”桑祈还是不甘心,情急之下,道了句:“您这是逃避!懦弱!”
“你要非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桑崇背过身去,不愿再与她争执。
桑祈一时气结。
“您……”
您了半天,才颤抖着挤出一句:“您不配做桑家的族长。”
桑崇眸色一凛,回眸朝她怒目而视,沉声问:“你说什么?”
“我说您不配做桑家的族长。我齐昌桑氏,铮铮战魂,无数先烈战死沙场,傲骨不屈,从来没有不战而降的先例。您现在回齐昌,就是不战而降,给桑氏一族抹黑。所以,不配做桑氏的族长!”
桑祈一咬牙,屈膝跪了下来,正色道。
“你……”桑崇被一个晚辈如此羞辱,又羞又恼,气得浑身颤抖,喝了句:“你这不孝女!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阿祈知道。”桑祈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但是想到英勇捐躯的先人,想到战争意味着什么,阿祈不得不直言。”
桑崇怒发冲冠,一个没忍住,直接硬撑着从轮椅上单腿站了起来,抄起椅背后的拐杖就朝她背上重重地打了下去。
桑祈咬牙,生生挨下了这一棍,疼得胸口一钝,只觉喉头腥甜,差点吐出血来。
桑崇双目赤红,也像有血在烧。打完这一下后,还坚持站着,全身颤抖,嘶吼道:“战争意味着什么?满门忠烈意味着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意味着我年纪轻轻就没有了父亲!意味着我辛辛苦苦把几个弟弟拉扯大,却要眼睁睁看着他们英年早逝!意味着我死了三个兄弟,两个儿子,还有分家旁支数都数不清的侄子!意味着桑家我这一辈现在最后一个健全的男子也死了!意味着我二弟这一支,只剩下了你这么一个女子!”
“我不配做族长?我只是不想让桑家灭门,不想我弟弟彻底绝了后!”他喊完这一句,才似终于用尽了最后了一丝力气,身子一偏,栽倒下去,发出轰隆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