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古抹了把眼泪。
“灵华,原来你之前经历了这般痛苦,怎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所有事都憋在心里?”他双目充血,还有闪闪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我一会儿便去净音寺,把那个重臾打扁,为你报仇!”
灵华摸摸恒古的脑袋:“我知你心疼我,但重臾此刻已是赎罪近两百年的苦行僧,整日关在不见天日的阴冷木屋中,匍匐在佛祖脚下诵经。没有吃食,亦没有人与他讲话,一个人的禁闭也算是漫漫岁月里的一种折磨了。”
恒古眨眨眼,把泪水憋了回去:“可是你不怨他吗?他利用了你,又伤害了你,如果不是他,你还会留在天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女子温暖而柔软的手指从他的头上滑下来,捏住了少年青涩中含着成熟的脸:“原先当然是怨的。诚如你所言,若不是因为他,我还会在天界当一个被供在一处待着的灵器,不再四处奔逃,也不再流离失所。
被打碎后,我恢复了近一百年才有充足的灵力去行走人间,此间没有人管我,亦没有人帮我。我只是区区灵器而已,天界中宝物数不胜数,更何况我的能力有些神仙翻翻眼皮就可以达到,没有那么重要。
那时我怨重臾,更倍感孤独。天地间唯独留下了一个渺小而无力的我,我不想去也不愿去接受这现实,但这却是必须承担的无妄之灾。
别无他法,我独自踏上了去往人间的路,孤独的、以为自己要一个人过一辈子的,在世间孑孑而行。
可是,那日我在百野林看到了你,那样蜷缩着小小的一只,枯瘦而颓丧。看起来孤单无助的模样,让我瞬间想到了被打碎的自己。
我也这般受过伤,经历过难以承受的坎坷,所以懂你丧气而忧郁的心境。因为我也是这般,怨着、沉重着,但我没想过要放弃生命,我也不希望你放弃。”
恒古呆愣住了,他本以为灵华来救她只是顺路的事,未曾想过原来她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来拯救他的。
她放下手,深沉凝视着恒古的脸,继续将自己的心说与他听:“我想要救起你,首先就要救起我自己。若我心里有怨,带给你的也只会是怨气横生的阴霾。
于是我问了自己的心,真的要将这怨年年岁岁、时时刻刻地绑在身上吗?
行走世间这些年,见了形形色色许多人,虽然人性复杂邪恶,但也不乏温暖和煦,我发觉自己厌倦的是不稳定的东躲西/藏,而不是看人间的百态。
也许搜集‘鉴心’,是命运给我的一次机会,让我再次行走世间,逐渐认清自己、明白自己所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所以我有些看淡了,那些怨恨还有过去的寂寥无助,都是上天给我的磨炼。在我自己救赎自己的时候,便已经成为了更强大的灵华。这些事情,看透了,过去了,也就没什么‘怨’了。
对于重臾,我不会去厌他,但也绝不会喜欢他。虽然宁絮荷喜欢重臾,但我不会阻止,她可以去过她想要的,这是自由,也是体验。
她与我性子完全不同,就像两个人一样,那样活泼灵动,着实有些下不去手收回她啊……”
灵华停顿须臾,视线停留在眼前人清秀的面庞上又道:“恒古,多谢你。如果没有你的出现,大概我还是从前那副模样,怀着戚戚然的怨恨在人间度过数十年,也许会浑浑噩噩集齐残镜回到天界,继续做一个听从差遣的灵器。”
她笑起来:“机缘巧合,也是很重要的。恒古啊,你对我来说,确实是不同的存在。”
恒古注视眼前女子湿漉漉的眸子,透着希望之光的瞳孔里含着无奈、有堪破、有释怀,还有坦白内心的勇气。
他内心不自觉地抽痛起来,过去的她都经历了些什么啊……即便如此还是想要救他、带着他一起行走寻镜,帮助这世间的芸芸众生吗?
那如果他没有碰到灵华,此刻大概已经投胎转世了吧。机缘巧合,确实很巧妙呢,也许他们就应该遇到,成为彼此的“救赎”。
恒古眼中灵华的模样似乎更美了,即便有时生活中没有光明,有了灵华,光也会一直存在。
“不,我应该谢谢你,灵华……谢谢命运让我遇到了你。”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了颤抖,仔细回味着灵华的话,他瞬间想通了一些事。
灵华此前从不会向他说她过去的事情,那时她还当他是个孩子,即便他去问,得到的也会是“你还小,告诉你也无用”之类的回答。
可是今天,就在此刻,在这熹微的晨光之中,他知晓,灵华已经把他放在了平等的位置,她愿意将自己内心的柔软展示给他。
也许此刻,他有了成为她“并肩作战之人”的资格。
他不知道为何除妖回来之后,灵华便有了此种转变,但不管了,他只知道灵华就是他最喜欢的人,而灵华看待他也是同样的重要。
这就够了。
没有犹豫,他紧紧地抱住了灵华。紧紧地、没有空隙地,扑上前抱住了适才与她四目相对的女子。
“恒古?”灵华惊讶地轻拍他的肩头,“你怎么了?”
“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恒古把脸埋在她肩膀上散落的长发里。
灵华听着少年的声音轻笑,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后背。恒古的背不知何时多了些结实的肌肉,她用心地触摸着,轻声问道:“什么不会呀?”
恒古将唇贴近灵华耳边,气息喷到她耳边,弄得她痒到了心里。微微侧头躲开,却被恒古的大手推了回来。
他抬起头,灵华的发与他的交织在一起。将青丝撩拨到肩后,恒古的声音似乎带着丝丝蛊惑:“不会再让你独自面对一切了,你有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灵华去看他,蔼蔼的晨光挡不住恒古眉眼间的深情,少年的承诺从未变过,可如今的她才当真。
“好,你若是逃了,我便会像寻找残镜一样,即使几百年也要将你找到。”
恒古的眼亮了起来,再次抱上灵华左右摇晃:“不会让你有这机会的。”
灵华跟着他一起晃起来,此刻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如同宁絮荷一样,纯真又果敢,面对感情竟有了从前未曾有过的勇气。
看着晨光照进屋子,她想起了宁絮荷在镜中虚空里说过的话,“喜欢就是喜欢,我不躲藏,也不退却”、“我不想等到将死之时才后悔,为何当时没表明自己的心意”、“所以喜欢就要大声说出来啊,才能更好地在一起”……
这些话自从听了,便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宁絮荷说得是对的,说出自己的感情,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藏藏掖掖,不肯直面自己的感情,不是懦夫所为吗?
真正的感情,不必在乎外界条件,也不必瞻前顾后,只要是他、是自己珍视的那个人,那便对了。何必要考虑那么多呢?
于是她便壮着胆子,做了一次“勇士”。
所谓“鉴心”,便是鉴别自己的真心。她又一次地问了自己,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净音寺。
敬恕看着宁絮荷,宁絮荷也在盯着敬恕,二人沉默不语,只有还未升起的太阳将残败地光亮照向二人之间,好似一条难以跨过的深渠。
“敬恕,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宁絮荷企图从敬恕的脸上寻找重臾的影子,可她只看到了被百年折磨耗掉心力的一张憔悴的脸。
是啊,雷刑没过几日,发热也没退几日,他的伤完全好了吗?
她忽而浑身一哆嗦,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抚上心口扪心自问,她居然还在关心这人吗?
细细想来,天界的重臾,私藏灵器、修炼邪术,为了自己喜欢之人与仙官打了起来,桩桩件件,似乎都表明他不太像一个好人。
可为什么,她还是想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解释,来给自己一个继续喜欢他的理由。
“我就是你在记忆里看到的那样,偏执、阴险、好斗、自私,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敬恕目光里不知有什么闪动,即使在黑暗之中也格外亮。
宁絮荷的心漏跳了一拍。这人居然就这样承认了吗?不辩驳、不解释、也不挽回什么吗?
“那,那是你,把鉴心镜打碎的?”她不甘心地再问。
敬恕低头无奈又悲哀地笑起来:“你不是看到了,为何还要再问?”
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她疾走到敬恕面前,拍着窗框质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知道我很疼吗?”
敬恕依旧微笑着,语气平淡得比没加盐的素面还要淡:“知道,但我还是这样做了。若不将你打碎,等待我的不会比现在好多少,只能放手一搏。”
“怎么真的是这样……”宁絮荷的呼吸变快了,眼里只余下犹疑和动摇。
“可惜啊。”敬恕眼里的闪动的光像流淌的水滴,他看着宁絮荷,就像看即将要落下的太阳。再也不会见到她了,这本也不是他该肖想的。
长袖之下的手握紧了拳,指甲都插进了肉里,他垂下头道:“我失败了。”
“你确实失败。”宁絮荷目光忽而坚定起来,她扒着上窗框跳起,纵身一跃顺着方形的窗口跳到了敬恕身边,“活了这么多年头,为什么看不懂别人的心?”
“什么?”敬恕低头去看再次闯入的女子,诧异地退后一步。
宁絮荷大胆与他对视,发现敬恕脸颊上亮晶晶的,好似有水痕。她求证似的摸了一把他的脸,顺便试了试脖颈的温度。
“发热果然没再起。”宁絮荷指尖对搓,感受着摸到的湿意,“你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不哄哄我呢?”
敬恕更是大吃一惊:“你在……说什么?”
宁絮荷摸着自己的心口,闭上眼静静等了片刻,睁开眼道:“我的心告诉我,它还是有点喜欢你。”
敬恕闻言如临大敌般紧绷起来,他的表情从未如此难以自控,以至于等反应过来之时只觉自己这时甚是狼狈。惊讶、喜悦、歉疚,还有理智恢复时强行压下去的嘴角。
他的表情只在两三个呼吸间还原成了一开始的冷漠。
宁絮荷再次被打飞了,还伴随着敬恕的一句“你此刻还是不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