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在特使部与弥罗陀的纷争中,还会有第三种人……”
赫沙慈将双手背在身后,身子微微朝他方绪前倾过去道,盯着他道。
“他既不完全听命于特使部,对弥罗陀更没有那样的介意,对吧?”
两方在火海中对峙,赫沙慈背过去的手紧紧捏着火石。
“那么,他又为何不随我去?到时候,所有的罪责依然在我身上。”
“浑水摸鱼,隔岸观火。”
一直得不到回应,赫沙慈便将身子直了回去,用很可惜的语气,很大声的“唉”了一声。
“我还以为你会很感兴趣呢。”
赫沙慈似乎听见他笑了一声。
随即方绪侧过身,握着刀的手也背向身后去,微微弯下腰去。
他抬起一只手来,彬彬有礼的,对她做了一个姿态十足的“请”的动作。
果然。
她就知道这个人也跟特使部一样,话说十分,信三分都嫌多呢。
*
“求郡主了!老奴求郡主了!”
趴在地上的老人声嘶力竭:“饶我年幼无辜的小儿一命吧!”
“他还小啊!有什么过错,有什么恩怨,都由老奴来承担吧!”
“郡主啊——!杀了老奴吧!老奴怎么样都行的!千万别——”
“我是在救你们。蠢材,”何婉道:“以后你们就明白了。”
“啊啊啊啊啊——!”
“等到来那一天,”何婉笑着看府中的管家,连同他儿子,伴随着惨叫被抬起丢进坑中,挥别道:“你们想感谢我,都来不及呢。”
何婉低下头,看着那方地下工事内血流成河。
大批大批活人的血,仿佛已经将那座似塔的建筑内部浸透了。
发黑的血液从内部渗出,开始流过立柱,蔓延向外面的台层。
如同花瓣绽放一般,暗红色的血液层层叠叠,逐渐勾勒出上面花纹的形状。
塔的内部发出一股如同泥潭被搅动的声音,何婉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脚下的地面,忽然震动了一下。
“成功了。”
她轻轻地笑:“当然会成功了。”
何婉转动着脑袋,朝四方大声道:“你们知道吗?”
她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大声说,手指向那被血液浸泡的地下:“上一次门打开的时候,我是在下面的那个!”
“我是被踩断了手脚,扔到下面去的那个!”
她周围都是一群戴着面具,无法看见表情的人,然而这并不妨碍何婉兴高采烈。
她围着那个巨大的深坑转,感受着脚下不断传来的,一次又一次震动。
她万分期待的望向地下,抬起头来之后,随手抓过一个面具人,直接用力将他推来下去。
那面具人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直挺挺地倒下去。
那手脚架上,已经如同肉串签子一样,上头已经扎满了层层叠叠的尸体,只冒出来一个尖儿。
面具人的尸体倒下去,未能被扎穿身体,像个被翻过身来的甲虫似的,无力的晃动着四肢。
周遭的面具人对此无动于衷,他们沉默的杀人,搬运尸体,沉默的在郡王府中来去。
地下坑洞随着不断的震动开裂,裂缝直接从何婉所站立的脚下,一直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裂痕霎时间遍布郡王府。
何婉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明显,笑得越来越开心,然后突然,她脸上的表情停滞了一下。
周遭的所有戴着面具的人,都似有所感,一起抬起头来,向同一个方向看去。
他们忽然间动作停滞了。
伴随着炙烈的热度,再此的人们都同时意识到,有一个不速之客来了。
赫沙慈连滚带爬,身上飞溅了一大片火焰,附在皮肤上灼灼的疼。
但最疼的还是她此刻的胸腔。
真是把这辈子的路都给跑完了,她在接连跑了一夜,在几乎天明的时刻,又跑出了有史以来跑的最快的速度。
但在直接借力翻上围墙的时候,赫沙慈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嘿呦——!”
她手脚沉得跟灌铅似的,一下子从墙头滚下来,又立刻爬起来接着朝里头冲。
“府里的人呢,”赫沙慈道:“都给我出来迎客呐!”
她每一脚踩下去,都有股踩到了小雨过后,被雨浸湿的泥土感觉。
那是自地底满上来的血腥味。
满目狼藉。
长廊,庭院,小亭,被踹开了房门的厢房里,甚至是满院子栽种的树垂下的叶子上,都满是血腥。
看不见尸体,却能够瞧见那并不被用心收拾的,因为粗暴对待而黏在地上的肢体碎片。
有人挣扎的时候,便连花园中的石桌都被拽倒了,石凳从中间裂开,其中的石缝夹杂着血肉。
赫沙慈打眼一瞧,便知道这是什么人的手笔。
她心中沉了沉,那批来阻止她的面具人,果然就是弥罗陀么?
赫沙慈的目标非常明确,既然最终是为了打开六欲天,那么始作俑者此刻一定会在设守阁。
而试图来阻止赫沙慈的面具人,会被及时赶到的方绪拦下。
赫沙慈看见了那个巨大的深坑,与正伴随着一次一次的震动,而不断从地下升起的工事。
这一幕其实是叫人非常错愕的。
那上方挂满了血淋淋尸体的,半截未曾完工的圆塔,如同被一只手在逐渐向上托起,节节上升。
何婉瞪大了眼睛,错愕的望着赫沙慈,同时举起手中长刀,预备在她冲向自己的时候,便立即下手。
然而赫沙慈压根没有停步的意思,她甚至早有预谋的,在与何婉错身而过的时候,朝何婉用力眨了一下左眼。
随即赫沙慈跨出一步,直接纵身跳下了正在上升的洞坑之中!
“等等!”
何婉伸出手,徒劳的在空中触碰了一瞬赫沙慈的衣角,下一刻她被人向后猛拽,跌坐在地上。
在何婉摔倒的瞬间,一道火似乎擦过了她的脸颊。
那热度没有给她的皮肤造成任何伤害,却让何婉猛地大叫了起来。
“不要下去!王月月!”
但牧羊女高速移动时发出的尖锐声音,在那个瞬间,完全盖过了何婉的呼喊。
赫沙慈掉下去的第一感觉是……
自己可能跳进了个猪血罐子里。
那种放凝固了的,几乎是黑色的猪血,透着一股血腥味。
摔下去的时候,赫沙慈没有遭受意料之中的冲击的痛楚,反倒是身下奇异的一弹,叫她滚了好几圈。
赫沙慈好歹控制住了,没往那扎满尸体的手脚架上扑,直接掉在台座的位置上。
而此刻,她身下的也已经完全没有了台座的模样。
赫沙慈感觉身下的东西又仿佛是活的,从地下漫出来起,像极了血。
它们淹没了台座,在很细微的动着,逐渐向上攀升。
就在此时,牧羊女朝她飞驰而来,赫沙慈抬起头,看见了何婉趴在洞坑边上,长长的,伸出来想要挽留的手。
赫沙慈闪身躲避,手中抛出最后一颗火石,高举的手心中扣着那只面具——
待火石用完之后,这面具就是她最后能保命的东西。
然而牧羊女这一次没来得及被火石引去。
地下似凝固猪血,又似泥潭的东西里,突然伸出来两道如同触须一般的东西,凌空卷住牧羊女,将她径直拖入地下!
何婉尖叫了一声:“王月月!”
牧羊女在最后勉强露出了半个脑袋,那双眼睛还是盯着赫沙慈,像是盯着仇敌。
“……”赫沙慈也看着她的眼睛,喘息着,几若无声地喃喃:“孟河子。”
原来你这些年在这里。
牧羊女的脑袋一点一点伴随着拖拽,被完全沉入了不知名的,如同深潭一般的东西中。
“轰——!”
整个祭坛突然剧烈的抖动起来!
数量众多的尸体,如同树上被竹竿敲了的果子一般,滴着血连着肚肠,开始扑簌簌往下掉。
赫沙慈心里骂了一句,耗子似的,忙不迭左闪右避。
为了避免被动辄百来斤的尸体当空而下,砸去半口气,赫沙慈不得已朝塔下靠去。
背靠上塔身时,因为上面有所遮挡,她大口喘息着,暂且缓了口气。
尸体啪叽啪叽往地下掉,掉下去的不消多时,便开始下沉,逐渐下陷。
赫沙慈动了动脚,感觉自己的两条腿也有在往下陷的趋势。
她往后又靠了靠,竭力想把自己贴在塔壁上,避免被吸入不知名的地方。
若那下头是六欲天的话……
赫沙慈快速回忆了一下,感觉那地方阴的像个地府,总有股森森的鬼气。
还是算了,她不想再去那鬼地方。
牧羊女直接被吞,完全在赫沙慈意料之外。
她只负责引来牧羊女,至于处置,赫沙慈原本打算将此事交给他们自己来办。
毕竟这里是祭祀的地方,不能够由着牧羊女来破坏。
在这里瞧见何婉,也是赫沙慈在此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
按照徐月莲的意思,何婉此刻应当在六欲天里才对。
徐月莲叫她杀了该杀的人再回头。
但赫沙慈很快就反应过来,徐月莲那一方给出的任务,何婉未必会去做。
她早就已经脱离了弥罗陀的控制。
赫沙慈大口地吸气和喘气,用力到脑袋发晕,脸部一阵一阵发麻。
然而当她喘够了气,气息稍微稳妥了一些后,赫沙慈抬头看了看上方,然后下意识的,转过头去。
她身后是塔身,上面刻着看不懂的花纹,用彩绘绘写着难解的图腾。
赫沙慈的视线转过去后,脑子里突然嗡了一声。
一只眼睛隔着镂空的雕花,在塔里面,死死的盯着她。
赫沙慈假若真同方绪所想,是个皮毛火红的小狐狸,那她此刻的毛应该已经全部炸起来了。
当她的视线清晰之后,赫沙慈明明白白的看见,在塔内,密密麻麻沾满了只有一个眼睛的人。
他们的那只独眼非常大,几乎挤占了鼻子的位置,将鼻子挤压了下去。
可以说那些酷似人的脸上,几乎有一半都是眼睛。
因为大到了可怖的程度,赫沙慈当时,几乎连眼球上分布的红血丝,与浑浊的灰斑,都看的一清二楚。
赫沙慈为了避开,那几乎怼在自己鼻尖一只独眼,往一侧挪了挪。
然后她立刻惊恐的发现,塔里所有的眼睛,都随着她的移动,而无声的“咔”一下,跟着她转动了。
完蛋。完蛋。完蛋。
赫沙慈心说。
应付完守门人,来了牧羊女,弄掉牧羊女,这又是撞见了什么鬼东西?
“流年不利,流年不利……”
赫沙慈轻声道:“希望你们比孟河子要好对付啊……”
露出去的双腿,仍然在往下陷,赫沙慈上半身僵着没动,下半身扭了扭。
然后她更加惊恐的发现,并不是她和尸体在往里头陷,而是那个泥沼一样的东西在上升。
“想不开可以去跳河啊!”赫沙慈咬牙切齿道:“偏要开这个六欲天。”
“到底怎么才算是开了六欲天?把这些怪物都放出来么?”
突然间,天亮了。
昏霭沉沉的天际,突然一片大亮。
一下子赫沙慈甚至闭了一下眼,来适应突变的光亮。
赫沙慈心理奇怪地“嗯?”了一声,还在想为何天亮的如此之快。
紧接着,她听见了上方传来的一阵嘈杂声。
赫沙慈看那些独眼人,还不曾有自己移动的意图,便抓紧时间,猛地抬起头朝上望去。
那一刻她似乎连呼吸都停了。
一颗偌大的惨白月亮正悬挂在她的头顶,那一瞬间赫沙慈猛然间体味到了井底之蛙的处境。
假若她一直生活在这坑底,那么当她抬起头去往天的时候,一定会肯定,那颗月亮便是天际。
因为它那么大,逼得那样近,那样气势磅礴,几乎是从天际倒扣下来。
散发着灼目的白光,有着叫人难以直视的本事。
除了那片白光之外,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东西。
赫沙慈身子晃了一下。
她刹那间听见了很多声音,乱糟糟的,同时在脑内轰鸣。
她听见尖叫,十个人,百个人,上千个人混在一起的尖叫。
她听见数万的人在脑内同时讲话,争吵,赫沙慈觉得他们在对自己说话,讲很重要的东西。
她竭力想去听,却因为争执的声音太多,以至于混在一起的时候,变成了雷一般的嗡嗡声。
“轰——!”
不对,赫沙慈猛地回过神来。
就是在打雷。
赫沙慈吐出那口闭住的气,又狠狠吸进了一口,然后再度顿住了。
不对,不对,不对!
她头顶上的根本不是月亮!
月亮不可能发出那么亮,那么灼目的光。
是了,她是见过的……
这是六欲天中,那个在城中爬行的,庞然大物所发出的光亮。
这是一只巨大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