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告诉赫沙慈那些事情,是为了引出背后的叛徒,从而要求赫沙慈与其合作。
但是既然如此,她答应了不就可以了么?
可他们的微笑又是什么意思?
赫沙慈这些年来在官场中沉浮,在上下逢迎的经验,在皇帝前冒险谏言的过去。
她从雪原出来之后,过了察言观色的十几年,度过了如履薄冰的数十年,早已经将对人们面部的细微变化的观察,刻入了骨髓之中。
真情假意,实话伪证,谁是真心为你,谁是话中有话,谁是两面三刀。
一句话吐出去,究竟是对是错,到底将事件引向了何种方向。
尤其是在面对皇帝时,与虎谋皮,一个不慎,便有可能弄巧成拙,酿成大祸。
因此赫沙慈很清楚那种表情,那与他们之前露出来的笑容都不同。
那种微微抿起唇,比起面部其他地方,嘴部周遭细微表情的改变更大,同时不经意间弯起眼睛,但是无论是唇部,还是眉头,都比其他地方要用力。
那种带着克制的笑容。彼此默契的对视。
那是一种带着一点坏的笑容,充满了看戏的意味。好似在此之前,这两个人已经约定好了什么,只等着赫沙慈的反应。
只等着她来揭示最终的结果。
他们需要的不是她答应与否的回答,这种回答配不上那样的笑容。
在这短短的沉默之中,钟旬似乎已经不耐,彻底从袖中退出长刀。刀锋轻轻一转,这是即将要动手的征兆。
在这个角度,方绪应当是能够看见钟旬在干什么才对。
赫沙慈猛地抬起头,想从他这里获得一二。假若说此刻会有谁,为了她来挡一挡特使的话,就只有方绪了。
只可能有方绪了。
然而抬起头的那一刹那,赫沙慈因为过度思考而沸腾的血,一瞬间凉了。
因为方绪也在注视着她。
他毫无疑问的看见了,赫沙慈身后的刀锋,但是与之前不同的是,方绪脸上并没有担忧,亦或者焦急。
方绪平静的望着她,也在等待她的回应。
如果她回答不正确,他会冷眼旁观着自己被处理后,投入下方,在此处不见天日吗?
他这个特使,究竟在内部做到了什么程度,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你们——”赫沙慈下意识开口道。
她看见脚下的钟旬动作停了下来,在所有人都等着她说话的当口,赫沙慈做了一个了然的表情,以掩盖自己对于时间的拖延。
在看见方绪表情的那一刻,赫沙慈反而离奇的平静了。
即便脸上什么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都解读不出来,这对于赫沙慈而言,依然是有价值的。
方绪的平静,在此刻本身就代表着一些信号。
赫沙慈的本能使得她在电光火石之间,迅速找到了那个突破口,无数纷乱的思绪顺着那条口子疯狂的钻了进去。
即使她还没有想到不对劲的地方在哪儿,但是目光已经死死的盯在了方绪身上。
问题绝对出在方绪身上,她方才思考的方向错了,她需要提出疑问的地方,不在钟旬钟鱼话中,也不在方绪所提供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中。
而是......
她猛兽般的本能,赫沙慈在雪原中生长以磨练出来的直觉,在这一刻,如同蛇一般弹射而起,在一片纷杂之中,猛地张开口,咬住了那个问题!
“啊,我也想起来了!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咱们这有个姓蒋的郡王......”
“特使部给我开了一个条件。只要我这两年按他们说的做,那么王珥的命就是我的。”
“故而,王珥与其说是受郡王差遣前来,倒不如说,他是被特使部送上门来的。”
“但是现在,对我而言,王饵不重要。”
......
赫沙慈猛地深吸了一口气。
她从来没有对王珥关于小王爷这部分的介绍,起过疑心。
因为小王爷借皮的这个传言,在她最开始来到泰请郡的时候,便已经由方绪告诉过她了。
两人一边啃着随手摘的甜瓜,方绪就好似讲奇闻一样,神神叨叨的讲了此事。他还企图用这个来吓她,叫赫沙慈放弃半夜出去乱跑。
因此她下意识认为这是真的。
可,除了方绪,她还从其他人口中,从泰清郡里的任何一个人口中,听到过此事吗?
没有,根本没有。
赫沙慈虽然总惹出鸡飞狗跳,可她很少能够与外人聊到这些。
骇人听闻的,没皮的小王爷,从一开始便是方绪单方面告诉她的。
而之后,是王珥的出现佐证了这一传言。
可是,从头到尾,郡王府都没有一个人出现啊!
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其他消息能够证明这一切了!
王珥用来应对她的疑问的,看似合理的回答背后,很可能其实是另一个答案。
那么,赫沙慈在楼阁之中的推想与猜测,在这一刻再度被推翻了。
彻底的,完全的被推翻了。
她彻彻底底的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王珥,”赫沙慈这回真的笑了起来:“王珥。王珥。”
赫沙慈说着点点头:“是诱饵的饵,还是饵料的饵?”
钟鱼脸上看笑话似的笑容,在这一刻顿了顿,随即消失了。
她和钟旬同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名字是你们谁取的?真够卑劣的,”赫沙慈上下打量着他们,道:“大抵还挺自鸣得意的吧?将饵字明明白白地放在台面上,却不易被人注意。”
“原来你们在笑这个。”她道:“我说有何事那么好笑,原来是因为这个。”
赫沙慈伸手,凌空对着方绪一点:“让我猜猜,在这个局中,王饵从一开始就是你们的人,他同方绪一样,也是你们半路找进来的人。”
“命他前去方家,并非是郡王的意思,而是你们暗中操纵的命令。是么?”
“之后他的任务完成,于是便被你们当作饵料,引我进来之后,丢给了方绪,任其被除掉。”
“......这可真是物尽其用呐。”
“从两年前,我一来到此地时,你们就已经在为了今日做准备了么?真作假时假亦真,你们这套把戏玩的可是炉火纯青啊。用假传言来做假局,简直毫无破绽。”
“这个回答可以了吗,足够让你们满意吗?”赫沙慈一扭头,对身后的钟旬道:“把你的刀给我收回去!”
钟旬无言的收回了刀,从她身边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而方绪侧过脸去,仿佛感叹什么似的一摇头,随即像是松了一口气,垂下眼,不引人注目的轻轻笑了一下。
赫沙慈注视着面前的钟鱼与钟旬两人,道:“我有一个小问题,不知二位可愿为我解答。”
钟旬道:“请讲。”
“你们是怎么让他愿意,将自己的名字改作‘饵’的?他的真名叫什么?”
赫沙慈问:“或者说,可以这么问,他知道你们是特使部的人么?择一回答我便可。”
钟旬与钟鱼互相望了一眼,但是眼神里并没有疑问,这个动作看起来更像是确定。
比如赫沙慈自己以前给毫叶下指令的时候,也是不说话,看她一眼,毫叶就会自行办事。
赫沙慈看他们那个样子,就知道这两个人绝对是长期一起做事,关系亲密的非比寻常。
但也绝对不是恋侣。
赫沙慈以前听别人说过,在特使部做事做久了的人,脑子里是几乎断绝男欢女爱的。也是他们无有自己生活的原因之一。
他们这些人,不成家立业,不开枝散叶,生独来,死独往。
与他人相处最密切之时,大抵便是他们与同僚一同执行任务时。
钟鱼回答了后一个:“他并不知晓我们的身份。”
赫沙慈的问题,其实隐晦的给了他们一个选择,而他们也听出来了这个选择。
选了回答后者,他们的话中就会透露出来两个意思。
一则,是像赫沙慈一般,直接被弄过来谈合作的,到底在少数。常人没有那个资格,这是在抬此时的交易,以及赫沙慈的地位。
二则,是在说,除去特使这个身份之外。他们在明处,还另一套身份,能够使得王珥这种人,愿意伙同他们一块儿,胆大包天的借着郡王的名义,把赫沙慈找来。
赫沙慈与人讲话是不愿意吃亏的,同样,以钟鱼钟旬的风格来看,与他们这种人打交道,每句话都得说得有其用意。
钟旬道:“我们也有一个问题。赫沙大人,在楼中之时,为何不走生门?”
这是方绪就问过她的问题,不过当时因为那怪物尚还存活,赫沙慈当时没有回答。
不知为何他们也能知道当时楼阁中发生的事情,着实奇怪。
赫沙慈解释道:“那饺子皮很是狡猾,当时模仿王珥说出来的话,恰巧能解我们当时的困境。若是换个亲近些的,保不准我就下去了。”
“我当时以为,它是个有脑子,会用计的东西。它既然听见了我们与王珥谈话的内容,并且以此想出了引诱我们下去的内容。
它也同样听见了,我对于八门的分析。六道门全毁,死门在下,任谁都会往生门上试试离开的办法。
它想必也注意着这一点。故而留了个心眼,谁知它倒是狡猾的有限,一钩便出来了。”
赫沙慈说着,想了想:“但我意外的是,那东西被穿了一稿之后,诡计全使不出来了。只剩徒劳嘶叫挣扎。”
钟鱼赞许似的点头:“赫沙大人,你对于这些诡奇之物的接受程度,超乎常人。”
钟旬:“在特使部最初碰见那些怪物时,都折了两个人。他们未能识破那四面佛的诡计,被引入绝境中。”
钟鱼:“死相凄惨。你一定想不到,人肺融在脸上的,嗤嗤喘息的样子。”
钟旬:“从那之后起,清醒多疑,成为我们挑选合作者的条件之一。赫沙大人,你非常符合。”
他对着赫沙慈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赫沙慈对他这个动作,印象非常不好。
刚见面时,他就对赫沙慈做这个姿势,说什么补偿在后头。
结果她走进来,什么好东西都没见着,面前只有一个赝品“六欲天”。还是个没见成的赝品。
郡王若是知道自己府下,被人挖空了这样大的一块儿,恐怕会气得直接撅过去。
但她顺着钟旬的动作,往他指的方向看去,当她看清遥远地底堆积的东西时,背后不禁一寒。
钟鱼笑着问:“你知道他们在地下吃什么吗?”
她身姿英气勃然,但露出的表情,总是蕴含着说不出来的扭曲意味。
就在离地下工程不远处的地下,支着一口大锅。有一个人背对着他们,正在搅动大锅,时不时往其中添些什么。
赫沙慈厌恶地后退一步:“你们说不杀人。”
“自然,”钟鱼笑着说:“但敌不过他们自己想死啊。若是换了你,你愿意这样苟活下去么?”
“原本赫沙大人,并非在我们考虑范围内。可我们已经失败了太多次了,实在没有人选,才挑中的您——您知道这失败指的是什么吗?”
赫沙慈略一沉吟,道:“那二楼的尸体,起码有十几个人,其实是你们的大作?”
钟鱼点头:“是的,为了获得一个可靠的盟友,我们挑选了很多人。”
钟旬:“但他们大多资质平平,空有本事,却无天赋。”
钟鱼:“能够从险境中逃脱的,其实不在少数。有大半的人都成功了。”
钟旬:“毕竟他们是我们千挑万选,才找来的人选。”
钟鱼:“但您表现的最为出色。无论是戏弄王饵,还是点燃炸药,大人的作为都令人感慨。您骨子里,有被特使部所欣赏的特质。”
钟旬:“太过于循规蹈矩的人,不可能在之后的日子里存活下来。与其让他们之后加入计划,却又因为无法抗住压力而疯掉。”
钟鱼:“不如在察觉他们不合资质的时候,就直接杀了,为下一个人布置考场。赫沙大人,您现在所站的地方,可谓是积尸数百。
不,这样说并不准确。应当说,是积怨数百。在您之前,有众多人被选中,又被筛出局去。他们如今都做了盲眼无舌的劳役。”
钟旬:“当然,也有人同你一样,足够出格与刚愎自用。”
钟鱼:“但却太过于相信自己身边的人,他们已经走到你方才的那一步,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钟旬:“但是面对自己感情深厚的陪伴者,他们在短暂的时间内,选择的并非否定,而是抱有希望的怀疑。反应太慢,连这样明显的漏洞都看不透。”
钟鱼:“这样的人,会坏事。”
赫沙慈觉得可笑,讥讽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连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信不过,能做成什么事?你们到底太见不得光了些。”
方绪站在两人后方,貌似不经意的轻轻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还是人呢?”
赫沙慈表情一凝。
钟旬:“我们所遭遇的一切,所在对抗的一切,比您想象的要离奇。哪怕是过于相信自己,都很可能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钟鱼:“寿宴即将到来,叛徒已经开始行动。假若不是时间来不及,我们并不愿用到您。”
钟旬:“但,无论如何,如今大人通过了我们的考察。恭喜。”
他说毕之后,从袖中抽出了那把刀,反手将刀柄一转,朝前递给了赫沙慈。
赫沙慈伸手接过,低头打量,手指才从刀柄上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图案。
那上头刻的是一枚细而窄的茶叶,代表着毫叶。
赫沙慈抬起眼:“这是毫叶的短刀,你们从哪里得来的?!”
“这是对于您被突然卷入我们计划的补偿。”钟鱼平静道:“郡王府事成之后,我们将会告知您有关于她死因的一切。”
“那么——”钟旬向她伸出手来:“从今日起,您便是特使部的人了。赫沙大人,特使部将助您回京雪恨,平步青云。”
赫沙慈盯了他几秒,缓缓伸出手,与他短暂的交握了一下。
钟旬的手冰凉而有力,令赫沙慈想起第三层楼门上的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