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方绪的叫声里,翻过身往上看,发现那炸药真是凶猛,因为离楼梯太近,直接将木梯与三楼相接的地方炸了个洞。
楼梯也摇摇欲坠起来,感觉方绪踩上去就会塌。
王珥张了张口,想让这小子先别激动,万一真把楼梯踩踏了,上不去不说,要是这楼梯倒下来,把他俩人给砸了,那就完蛋了。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怂包似的小门小户出来的小子,在向上走到一半时,忽然一跳,单手攀住一侧的栏杆发力,直接跃上了三楼。
那截被炸的岌岌可危的楼梯,他是一点儿没碰。
他那一跃极其利落,一眼就叫人看出来是个练家子。
王珥疼得呲牙咧嘴,见状觉得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干脆躺到了地上。
“娘的,合着这俩真是卧龙凤雏,都有本事在身上。”
他唧唧歪歪地:“那小子被炸了还跳那么轻松,就我一个傻不愣登的,被郡王给算计了。呸。”
赫沙慈栽倒在地上,她耳朵里一阵耳鸣,全身有一瞬间都动不了,骨头被拆了似的软在地上,直到被扶起上半身,才意识到可能有人在喊自己。
“别喊,”她喃喃地说,不知道自己声音微不可闻:“别喊。”
方绪在她脸上擦了两把,赫沙慈待眼前的黑雾缓缓散去之后,余光瞥见他的手,才意识到那是在擦她脸上的血。
她在爆炸的前一刻闪身进了对面的房间,只是动作躲的慢了一步,被炸了个七荤八素。
三楼的墙体不知道有没有被炸酥。
赫沙慈艰难的抬起一只手,在怀里摸了摸,想起来自己只带了那一管儿火药,啧了一声。
早知道会这样,她刚进来的时候,就把墙给炸了出去了。
留来留去,最后把自己给炸翻过去了。
真是脾气上来了压不住,赫沙慈心想,那一瞬间,她好像被自己脑袋里蹦出来的念头给主宰了似的。
她视线逐渐明晰,看见不远处瘫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一动不动,像是被炸死了。
看那皮开肉绽的样子,死的应该挺透。
赫沙慈从地上爬起来,咳的胸腔直震,全靠方绪支撑着她,踉跄着走了两步,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怪物。
“饺子皮炸糊了。”她嘿嘿一笑,嗓子里一股血腥味。
方绪皱着眉,抬起一只手臂横在她身前,想拦着她不要继续往前走。
“你真当放炮仗呢,说炸就炸,一点儿不带含糊的!”方绪语气里,少见的带了怒意:“我还当你要火折子干什么,简直是不要命了!”
“你是在跟那怪物比谁皮糙肉厚么?也不知道伤到哪里没有,哎,别乱动啊!”
赫沙慈摇头,竖起一根指头,一本正经道:“越是要命的人才越容易没命。懂不懂?他们都说,咳,我活不长,但是我比他们活得都久。”
“更何况,莽撞是莽撞了些,不过早晚都要炸么。等再绕一圈,布置下来,说不定还不如这突然来的有成效。”赫沙慈给自己方才的行为,想的理由倒是充分。
“万一跑一半就给追上了呢?咳咳咳,你看这饺子皮炸的多黑,火候正合适。”
“这孽障追的飞快,把咱们当只会逃跑的仔羊,方才差些直冲我脸上。大抵是杀过的人多了,嚣张得很。火药炸开,我躲不及,它就更躲不及。”
“我就是要让它结结实实的挨这一下,”她言之凿凿,说着说着,似乎还挺得意:“又没炸到你们,我挨这一下,就当醒醒神吧!”
方绪用手背触了触她的额头,似乎疑心她炸出毛病来了。
赫沙慈忍着痛蹲下去,用手指在怪物身上擦了擦,随后将手按在上头,一点一点的摸过去。
“你在摸什么?”
“我刚刚好像看到了一张脸。不知道是不是小王爷,咳咳,咱们被请来见他,还没正经见过面呢。”
赫沙慈道:“这小王爷长得真软,嘶,这好像真的是一张人皮......那应该不是美人灯的皮。”
方绪听着她轻描淡写的语气,表情惊悚,赫沙慈很专注的摸了一会儿,忽然停住了。
“怎么了?”
赫沙慈手不动,抬起头来望他。
她仰头的时候姿势使得眼睛看起来很圆,一点点上翘的眼尾,让赫沙慈看上去,好像那非常无辜的,什么都不懂的天真少女:“你看我的手,它在上下起伏哎。”
有起伏就说明,那个怪物,它在呼吸。
一张皮,它竟然还会喘气!
方绪头皮一炸,就在这个瞬间,那怪物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在昏暗环境下,视力不比赫沙慈,但却感受到了怪物苏醒过来时的一震。
方绪几乎是下意识就揪住赫沙慈的领子,一把将她提起来往身后藏去。
而那怪物发出一声嘶叫,一窜而起,扭身就钻进了那六扇门的其中之一。
饺子皮似的怪物,几乎是蹭着赫沙慈蹿走的,就它与被拎起来的赫沙慈,打上照面的那一刹,赫沙慈猛然睁大了眼睛。
在一瞬间,她只感觉自己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赫沙慈失声叫道:“毫叶——?”
方绪轻轻将她放下,便见赫沙慈竟然站起身来,踉踉跄跄的朝着怪物消失的房间追了过去。
他赶快又伸手去拦:“等等,小贺!你做什么?!”
赫沙慈一停步转过身。
不知为何,这栋楼无窗封闭,却在顶部有着镂空的的雕花,零零散散的落下些许光亮。
头顶几线极窄的光,通过细小的莲花状孔洞漏下来,让方绪勉勉强强的,看见了她的表情。
这两年来,他从来没有见到赫沙慈露出这样的表情。
“那是毫叶啊!”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你知不知道,她是我的......”
那是与她共同长大,与她相依为命,最终因为她而丧命的侍女,毫叶。
在赫沙慈因为不懂事,天生脾气坏爱闯祸,而遭到赫沙府有意无意的冷落之时,她垂头丧气的回到自己的小院儿里,还有毫叶和碧春在等着她。
这两个侍女,被拨来她身边时,同样年纪小小,顶不了什么事。
赫沙慈在放火烧了小公子哥们之后,人家也把她记恨上了,她也明白过好歹来了。
到年底新春,各家领着孩子贺新年之际,赫沙慈又跟那帮混小子对上面,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
我撕你的脸,你捶我的脑袋,是打得是不可开交。
碧春吓的尖叫一声,扭头就跑,独剩下赫沙慈一对六。
赫沙慈年纪小,个子也生得同样小,很快便被一帮人压在身下,踢脚蹬腿的挣脱不开,气的她哇哇大叫。
毫叶就是在此刻神兵天降,挥舞着一柄铁打的烛台,挨个砸那些混小子的头,敲的是邦邦作响。
她大声叫道:“让你们欺负我们阿慈,让你们欺负我们阿慈!”
那帮小子也叫:“是她先放火烧我们的!”
“她又不懂!”毫叶气喘吁吁的将赫沙慈拉起来,护在身后。
“她才从雪原出来,什么都不懂!若不是你们想先骗她,将她关在灶房,她便不会去关你们!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赫沙慈站在她身后,探头探脑,默默地收回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
“你一个丫鬟,胆大包天,竟然还敢打小爷!”那挨了打的捂着脑袋,凶神恶煞:“我这就去告我爹,让他把你发卖了,去做妓!”
再硬气的丫鬟,听见这话腿都得软。更何况赫沙慈是个惹事包,一不得家中宠爱,二背后无势力依靠,但凡来个管家婆子,都能直接将毫叶带出去卖了。
毫叶立刻不说话了,脸色惨白,于是赫沙慈拎过毫叶手里的烛台,抡得呼呼生风,又打了过去。
毫叶为了给赫沙慈帮忙,也顾不得那么多,便抄起凳子,紧跟其上。
那场小战役,赫沙慈与毫叶二对六,大胜。
两个小姑娘,一个雪原里跑雪地的,身手敏捷,另一个做惯了粗活的,下手狠。两人先发制人,把那帮草包打的哭爹喊娘,四处逃窜。
而碧春在外头死死的抵住门,不让他们跑出去,还外带呐喊助威。
直到外头偷闲的丫鬟家仆们,被里头的鸡飞狗跳吸引过来,这场闹剧才不得不停止。
毫叶脸上都有被对方反击,捶出来的青紫,但她只抓过赫沙慈的手,去看赫沙慈有没有受伤,
毫叶比赫沙慈大上一岁,很有做姐姐的样子,她瘦得手脚伶仃,衣袖显得空空荡荡,却总担心赫沙慈有没有好好吃饭。
比起侍女,毫叶对赫沙慈而言,更像是长姐与旧友。
在赫沙慈短暂的孩童时光中,毫叶是忠心耿耿的玩伴,而在她进入官场之后,毫叶是她无可取代的心腹手下,替赫沙慈做了无数见不得光的事情。
也许作为赫沙慈那柄不见天日的刀,毫叶替她挡下了太多所谓的煞气,在赫沙慈出事之后,毫叶便立刻遭受波及,在一天夜里,毫无征兆的横尸大街之上。
她死的突兀,死因不明。
赫沙慈还未来得及查清楚,她究竟死于谁手,便毫无抵抗之力的,在皇宫之中,被盛怒的皇帝命人拖出去,遭了杖刑。
等赫沙慈有余力再来追究此事时,所有人都告诉她,毫叶的尸身早被抛到乱葬岗了,大抵都已经被野狗给啃干净骨头了。
什么?怎么死的?死于谁手?
嗐!这谁知道呢?树倒猢狲散,人倒万人欺,赫沙大人,你在朝中树敌良多,只凭一具尸首,怎能找的出幕后真凶?您若是放不下,就给她立个衣冠冢罢!
赫沙慈深深吸进一口气,只觉得这弥漫着火药与焦木味的气味,浑浊得要划伤她喉与肺。
毫叶。死在两年前的毫叶,尸体应当被抛在乱葬岗的毫叶,无故毙命的毫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自己怎么可能,在那个饺子皮似的怪物身上,看见她的脸?
怎么会?!
她深深地呼吸,从惊诧之中平复下来心情,毫无预兆地笑了一下:“我要把它抓起来。”
方绪:“怎么......?”
王珥在下头哎哟哎哟地喊起来,赫沙慈不屑的目光向下一瞥,并不回答,只是低声道:“今日这件事情,恐怕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王珥这个人可疑。”
赫沙慈目光转向六扇门,忽然目光落在门把手上,怪物在冲过去的时候,撞断了它钻进去的那扇门的把手。
“那是什么?”
独手掉在地上,原本的位置上,露出了一个几条意义不明的线。
几条线要么胡乱的交错在一起,要么便是分的很开,一道撇落在一旁,如同工匠手滑了不小心弄上去的。
花纹?赫沙慈顺着光亮抬起头,望着头顶上的镂空,却也分辨不出什么。
头顶上的花纹,看上去与赫沙慈曾经学堂上打瞌睡,偷偷画的小人儿似的,远看像个歪七扭八的人。
可是眯起眼仔细看,却又发现笔画粘连模糊,又时而分散的很开,完全没有人形。
而上头镂空雕花的那种独特而混乱的笔法,又与门把手后横平竖直的刻字风格,又全然不同。
这个花纹又有什么意义?
若是按王珥的说法,他爹是个杂家,东西南北的东西全都是学了一点子的。
因此赫沙慈想要凭这些花纹,去推测背后的含义,以及王珥他爹这样画的用意,就显得十分困难。
尤其是一些旁门左道,邪门秘法,其背后的花纹在外人看来更是莫名其妙。
但赫沙慈觉得这些花纹,以及把手背后的刻痕,不可能是毫无意义的。
最起码,王珥他爹特地在三楼弄这些,不仅仅是为了装饰着好看。
这或许与他为何要特地弄着六扇门也有关。
她视线在两边的花纹上来回移动时,身后的方绪忽然道:“哎……那不是个字儿吗?”
字?
怎么会像个字?方绪在后头拉了她一把,将她拉到自己的位置上,手背一压她脑袋侧边,让她偏过头去。
随着赫沙慈位置的移动,她的头歪过去时,看见的东西也随之发生变化。
那看起来令人摸不着的头脑的潦草几笔,在她的目光中缓缓移动,互相拼合。
最终方绪的手停止用力,赫沙慈的脑袋停在了一个特定的位置,而那几笔拼成的字,也就无比清晰的显现了出来。
“啊。”赫沙慈轻声道。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