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在喝问之时便已眯起眼,仔细寻找可突围的空隙。
这些蒙面黑衣人,已经团团围住孙策,就连他们的坐骑,也都已经被缰绳绑到一起,将孙策的归途挡得严严实实。
而且…
毋庸置疑,孙策此番出营,仍是一个亲卫都没带。
而无论江东三老、太史慈、周瑜,还是刘关张三人,谁也没料到孙策竟会突然在深夜出营,遑论这些人在孙策出营之时都已熟睡。
孙策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团团围住孙策、以黑布蒙面的黑衣人之中,有一人骤然扯下裹住自己头面、只露出两只眼睛的黑布。
“狗贼孙策!可还记得我?”
孙策眯起眼定睛看去,却因夜黑而看不真切。
那人冷冷一笑,令手下点燃火把。
熊熊火光中,孙策终于看清楚那人…
孙策瞳孔遽然一缩,脱口道:“许昭!竟是你?你…你竟未死?”
许昭冷笑不已。
“狗贼孙策!你尚且未死,我又岂敢死在你之前?”
孙策紧紧蹙起眉头。
“许昭!我且问你,去岁欲刺杀我之三人…”
许昭冷哼一声。
“狗贼休要血口喷人!今吴郡、丹阳皆为你所踞,许某不敢回归故乡,故已在淮南历阳县隐居多年,只待你现身历阳,或对岸丹阳、秣陵二县,许某便杀你为故主报仇。
丹徒乃吴郡重镇,许某已有多年未曾踏足。是以去岁之事,与许某毫无关联,不过无胆鼠辈借许某之名、行不义之事而已。狗贼非但无德,尚且无智乎?”
至此,孙策方才醒悟过来。
“许昭,你之意为…”
许昭哂笑。
“狗贼终于想通此事?此必黄祖老贼勾结吴郡鼠辈所共为也!”
许昭何许人也?
他才是正牌的许贡门客之一!
而且,许昭不单单是许贡门客,还是昔年祖郎麾下丹阳精兵之一、严白虎麾下山贼中的一份子…
一言蔽之,许昭跟随何人,那人便最终被孙策杀死…啊呸!
许昭的三位故主祖郎、严白虎和许贡,皆为孙策所杀。
丹阳郡泾县(此地与邯郸一样,从未改过名字)部曲帅祖郎,曾是陶谦麾下,其人与陶谦既是同乡、又是半合作半从属的关系。
陶谦麾下的丹阳兵,便是由祖郎招募。
刘备依附陶谦时,还被陶谦授予四千丹阳兵。
在汉末,做为步卒的丹阳精兵,与三河骑士齐名。
初平四年(西历193),孙策投奔时任丹阳太守的舅舅吴景、到丹阳募兵之时,曾遭到祖郎迎头痛击,孙策甚至险些丢了性命。
策遂诣丹阳依舅,得数百人,而为泾县大帅祖郎所袭,几至危殆。
(袁术)使赍印绶与丹阳宗帅、陵阳祖郎……
以上,皆摘自《江表传》
陵阳县,同样属于丹阳郡,祖郎和陶谦确系同乡无疑。
当然了,祖郎针对的不是孙策,而是彼时孙策的主公袁术。
因为祖郎的主公陶谦,彼时已经与孙策的主公袁术反目。
因此,祖郎与孙策这场看似莫名其妙的战斗,本质上是陶谦与袁术在幕后角力。
后来,(袁术)使赍印绶与丹阳宗帅、陵阳祖郎……
也就是说,袁术招降了祖郎。
孙策第二次与祖郎交手时再次遇险,若非程普及时救援,并与孙策“驱马疾呼,以矛突贼“,孙策又险些药丸…
最后,孙策生擒祖郎、招降其人后不久,寻机杀了祖郎。
丹阳人许昭先在祖郎麾下;祖郎兵败被擒后,许昭认定孙策不会放过祖郎,便跑去投奔严白虎,最后投入吴郡太守许贡麾下。
可以说,因许昭三位故主之故,其人和孙策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只是,许昭已销声匿迹多年,孙策以为,许昭已经离开人世。
正因此,孙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在历阳县的山野中遇到许昭。
许昭不再与孙策废话。
“狗贼临死前可有遗言?许某必代你转达。”
此时的孙策已经冷静下来。
“许昭,你从何得知我在此地?莫非是黄祖…”
许昭打断孙策的话。
“荒谬!许某不屑与老贼同流合污!傍晚时许某在历阳城助梁府君安置百姓之时,方才得知你已赴合肥城而去。
故许某快马加鞭、连夜追赶,幸赖许公在天有灵,终于让许某追上你!狗贼可有遗言?许某必代你转达!”
孙策环顾四周,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远离军营,而围困自己的敌军足足有六七十人。
值此关头,孙策反而释然。
于是其人干脆至极地抛下长枪、滚鞍下马。
“许昭,你且过来!”
许昭不假思索,大步走到孙策面前。
“狗贼有何事?”
孙策指着许昭,哑然失笑。
“哈哈,许昭,你竟不怕我生擒你以换取生路?”
许昭那一众属下闻言,皆不由得拔出腰间佩刀。
许昭转首瞪了其人一众属下一眼,见他们复又收刀入鞘,方才走到孙策面前,面向孙策从容一笑。
“狗贼不妨一试。”
孙策继续失笑摇头。
“许昭,你虽称我为狗贼,我却非豕犬不如之徒也。”
言罢,孙策也不管地上是否冰凉,在路旁寻了处大石便坐了下去。
孙策复又似笑非笑地看向许昭。
“许昭,你可敢与我同坐?”
许昭此时已有些被孙策的气度所折服。
“孙策既敢坐,我许昭又有何不敢?”
言罢,其人竟当真与孙策并肩而坐。
其人那一众属下见状,便欲围拢上来。
许昭挥挥袍袖,制止那些人靠近。
别的不说,单说许昭这磊落从容的气度,其人便绝对不似恶人。
因为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孙策先是深深望了一眼满脸坦然之色的许昭,复又仰望浓云密布的夜空,听着夜枭的凄厉叫声,以及乌鸦那“嘎嘎”的悲啼,一时间百感交集。
孙策突然仰天长叹。
“许昭,以你观之,我孙策是否当真凶残暴虐、一无是处?”
此诚所谓鸟之将死,其鸣也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也”在此处只是语气助词。
许昭闻言,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复杂。
其人默然片刻后,方才垂首幽幽道。
“孙策,你以暴力镇压江东士族、纾解黎庶倒悬之苦,此事本无可厚非。然则,你手段过于酷烈、兼且不分青红皂白,此你之大过也!”
由此可见,许昭看得远比孙策通透。
江东集团即以吴郡四姓(朱张顾陆)、会稽四姓(虞魏孔谢)为代表的土著力量。
他们对孙策抱有敌意,多次武装反抗孙氏兄弟的统治,因此遭遇残酷杀戮。
在孙策平定江东的过程中,吴郡名士陆康、高岱、王晟,吴郡太守许贡,先后被孙策诛杀。
会稽大姓周氏、盛氏也陆续遭到夷灭。
另有祖郎、钱铜、邹他、严白虎等人,亦被诛戮殆尽。
尽管许昭并未做过钱桐和邹他的下属。
孙策如此做,固然是因为江东豪族根深蒂固、且对孙策怀有极深敌意之故,但也不得不承认,孙策因手段过于酷烈,结果反而适得其反。
江东豪族,一度与孙策水火不容。
孙策复又仰天长叹。
“许昭你言之有理,自去岁之时我方明是理,惜哉!如今我已追悔莫及!”
言罢,孙策再次看向许昭。
许昭看得分明,孙策俊脸上那一对眸子似乎在绽放光芒。
那璀璨的光芒,宛若天上最亮的星。
“然则…许昭,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此乃我之使命,我不可不为之!许昭以为然否?”
许昭闻言一怔。
这一刻他终于懂了。
【作者题外话】:孙策出身扬州吴郡富春县,东渡即返乡。
如果从地缘环境上看,孙策自北而南,应该是“众人夹道庆贺,欢迎少年英雄归来”的史诗剧本。
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
孙策所过之地,多所屠戮,扬州大姓被诛杀殆尽,人尽寒心。
这与孙策的“部曲构成”有关。
孙策部曲,来自其父孙坚的旧部。
孙坚虽然出身扬州,但实际是在徐州发迹,之后又转战凉州,最终在荆州、豫州达到人生巅峰。
(扬州)刺史臧旻列上功状,诏书除(孙)坚盐渎丞,数岁徙盱眙丞,又徙下邳丞。--《吴书孙破虏传》
换言之,孙坚虽然是江东人,其发迹路径却与江东毫无干系,甚至因为自己的卑贱出身(瓜农子弟),颇受欺侮,因此怀恨在心。
孙坚麾下将领,多数都是外州人,扬州人比例不高。
程普是幽州右北平人,黄盖是荆州零陵人,韩当是幽州辽西人,祖茂出身未详,但应该不是扬州人。
孙坚身边,只有小舅子吴景(吴郡)、从事朱治(丹阳)等人出身江南地区。
至于孙策在袁术麾下收拢的将吏,诸如吕范、邓当(豫州汝南);蒋钦、周泰(扬州九江、即淮南);周瑜(扬州庐江)、鲁肃(徐州临淮)、张昭(徐州彭城)、张纮(徐州广陵)等人,也无一例外都是江北人。这批将领,实际构成了“淮泗集团”的领导核心。
除了将领之外,孙策父子的兵员构成,也主要是淮泗流民。
所谓淮泗,即淮水与泗水,泛指徐州及扬州江北地区。
中平元年(184)黄巾之乱爆发,孙坚在(徐州)下邳县丞任上,招募淮泗商旅及无赖剑客,组建了一支以徐州人为主体的武装力量。这批老兵跟随孙坚转斗千里,最终在孙坚死后归于袁术(191)。
(孙)坚又募诸商旅及淮、泗精兵,合千许人,与(朱)儁并力奋击,所向无前。--《吴书孙破虏传》
从孙吴的“授兵制度”来看,淮泗兵将的军户身份,大抵是世袭的。
这支孙坚留下的徐州兵,最终由孙坚侄子孙贲继承,又被孙策讨还,成为征伐江东的主要力量。
按照《吴书宗室传》的记载,孙静(孙坚弟)子孙瑜领兵时,“诸将宾客多江西人”。
(孙)瑜字仲异,以恭义校尉始领兵众。是时宾客诸将多江西人。--《吴书孙瑜传》
前文已述,所谓江西,即江北,说的就是淮南(九江)与庐江两郡。
可见孙策麾下,除了亡父孙坚留下的徐州兵,还有一支由“扬州江北人”构成的武装力量。
因此,这两股兵马,便成为名副其实的淮泗兵。
孙氏父子虽然出身江东,但父子二人长期不在扬州;孙策麾下的将领与兵士,也几乎没有江东子弟。
不难看出,孙策率领的这支部队,名为返乡,实系侵略,因此引起了江东士人的极端提防与仇视。
孙策在江东“诛戮名豪,威行邻国”。
名豪即吴郡、会稽大姓,邻国即交趾与中原地区。
(孙策)转斗千里,尽有江南之地,诛其名豪,威行邻国。--《傅子》
孙策平定吴(郡)、会(稽),诛其英豪。--《会稽典录》
这种记载,与《魏书卷八》的辽东太守公孙度、《蜀书卷一》的益州牧刘焉几乎一模一样,是标准的武装殖民。
关于孙策如何血洗江东大姓,田余庆在《孙吴建国的道路》一文中有着极为详尽的论述,题无剩义,不再赘述。
三国末期,陆机(陆逊之孙)在论述“孙策东渡”事件时,曾经不无揶揄地提到,东吴立国肇始,“桓王基之以武,太祖成之以德”。
吴桓王(指孙策)基之以武,太祖(指孙权)成之以德,聪明睿达,懿度深远矣。--《辨亡论》
“桓王”即长沙桓王孙策。
可见他“以杀戮奠基”的凶暴行径,在江东子弟心中留下了多么可怕的阴影,三代过去,记忆犹新。
当然,孙策渡江,其战争性质无外乎军阀之间的武力争霸,并无正邪之分。
只是彼时代表着淮泗人士利益的孙策,身上的江东色彩已经趋近于无。
因此孙策东渡,与其说是英雄返乡,不如说是侵略江东。
其“基之以武”的暴虐行径,也遭到江东豪族的顽抗,最终殂毙山野之间,死于匹夫之手。
(郭)嘉料之曰:“(孙)策轻而无备,虽有百万之众,无异于独行中原也。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敌耳。以吾观之,必死于匹夫之手。”策临江未济,果为许贡客所杀。--《魏书郭嘉传》
当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孙策的历史使命,就是拉下脸皮干脏活儿,即“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争衡天下”。
至于他对孙权的寄托,则是“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
(孙策)呼(孙)权佩以印绶,谓曰:“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陈(陈通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知卿。”--《吴书孙讨逆传》
可见,孙策虽然无甚文才,但对大环境的敏锐感知,确实远超时代。
陈寿评价他“览奇取异,志陵中夏”,可谓精洽得当。
上一章说到,陈宫的阴谋分为三步。
其真正目的,是杀布自立、自牧徐州。
由此便引发了之后两次叛乱,而兵变对象,就是陈宫主君吕布。
布牵妇,科头袒衣,从溷上排壁出。
建安元年(196)六月,吕布攻占下邳同年,陈宫便迫不及待地发动叛乱,欲族灭布家。
叛乱当夜,吕布正搂着媳妇在府中困觉。叛将郝萌领兵猛攻府门,门坚不得入。
布惊醒,披头散发,袒胸露腹地拉着媳妇惊惶奔走,不得出。
一代枭雄,竟被逼得推倒厕所矮墙,“排壁而出”。险些死在茅厕之中。
建安元年六月夜半时,布将河内郝萌反,将兵入布所治下邳府,诣厅事閤外,同声大呼攻閤,閤坚不得入。
布不知反者为谁,直牵妇,科头袒衣,相将从溷上排壁出,诣都督高顺营。--《英雄记》
注:溷,即厕所。
注:科头,即不带冠冕巾帻。此时夜半,应是披发。
注:排即推,“排壁而出”即“推倒墙壁而走”。布有虓虎之勇,竟能破墙而走。前有韩馥,入溷中、不得出而自裁。
悲夫!
那么问题来了,是谁及时救下的吕布?
下一章,咱们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