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赵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将黎邃浇了个透。
“你现在在哪里?我过来找你,你带我去港口看看,我联系不上他。”
小赵听出了他的慌乱,忙道:“陆老板是有分寸的人,不会有事的,你先冷静一下。”
黎邃也知道自己反应过激了,可他就是冷静不下来,出门前陆商的一举一动突然纤毫毕现地在他脑中一遍遍慢镜头循环,他想起以前听人说过,凡是临别之面,细节都会格外清晰,越是这么想越是觉得焦灼不安,他恨不得能立刻长出一双翅膀,飞到海面上去看看。
窗外雨如瓢泼,整座城市几乎陷入黑暗。
黎邃再也坐不住,在柜子里翻出一套雨衣,穿戴整齐后出了门。
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几只流浪狗耷拉着一身湿毛从绿化带里快速穿过,耳边除了呜呜的风声什么都听不见,雨水里带着海水的咸涩,被狂风粗暴地拍在脸上,出来不到五分钟,黎邃已经全身湿了个透,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沿海地区的暴雨可以下得这么恐怖。
黎邃在路上艰难地行走着,好不容易才拦下一辆空车,听到他要去的地方,司机立即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小兄弟,不是我不载你,这暴雨实在太大了,你说的这个位置离海边太近,很容易出事的。”
黎邃拿出一叠钱递给他:“够吗?”
这种天气还出来跑车的,如果不是活雷锋,那多半是生活较为困难的了,那司机果然动摇了,最终还是让他上了车。
不敢开得太快,风里不时有细小的砂石打在车窗上,发出可怖的响声,两个人都是精神紧绷,司机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开了音乐,开始和他闲聊,以放松神经。
“这种天气,人人都往屋里躲,你去码头做什么?”
“找人。”
“哎哟,是家人吧?”
黎邃心中一顿,低头“嗯”了一声。
“放心吧,肯定没事儿。”司机安慰道。
大雨一直没有减小的趋势,他们的车开到码头附近,被交警拦下来了。
“前面不能过去。”交警大声道。
“我就进去找个人。”黎邃急道。
“里面没人了,都疏散了,回去吧。”
“那海上呢?”
“今天下午三点后就没有船只出港了,三点前的都已经归港,你要找谁,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快回去!”
黎邃愣了愣,司机也是一脸茫然,这时候黎邃的电话响了,是小赵。
“小黎……你那边怎么这么吵?”
黎邃忙关上车窗:“什么事?”
“刚刚刘总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国际酒店接人,陆老板也在那里,你放心吧。”
黎邃一瞬间感觉四肢都软了:“他……”
“他们下午根本没出海,看天气不好,只去了金沙海岸做了勘察就回来了,你在哪里啊,我怎么听到有雨声,你该不会真出去找他了吧?”
黎邃哽道:“我知道了,谢谢。”
“怎么样了?人找到了?”司机问。
黎邃点点头,来的时候以为陆商会在这里,一门心思只顾着往这里跑,一旦得知他根本就不在这个方向,黎邃瞬间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明明心里生气,却又忍不住长松一口气。
司机看着他一副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试探地问:“那我现在是往回开?”
“去国际酒店。”
像是与他们作对似的,等黎邃到国际酒店的时候,雨已经小了很多,风倒是还在刮,但明显没有他出门那会儿强劲,降温了,一下车,风吹过来还有点冷。
黎邃的头发被风吹干了一半,衣服全是湿的,裤子上也都是泥水,一身狼狈地下了车,正好瞥见陆商站在酒店大门口,拿着酒杯和人说话,像是在送客。
黎邃这才想起,这是项目组给陆商办的欢送宴,好像这时候他才把理智找回来,黎邃颓然地站在原地,没再过去。
门口的人显然注意到了他,陆商回过头,见到黎邃,脸上少有地露出了错愕的表情,仔细打量了他一眼,道:“你怎么来了?”
黎邃远远看着他,眼眶渐渐泛红,像是委屈,又像是庆幸。那一秒,陆商强烈地感觉到,眼前这个人是很想冲过来抱他的,只是碍于这么多人在场,没有行动而已。
风还在刮,掀起衣摆的一角,陆商走过去,摸了摸他湿透的衣服,关切道:“怎么了?”
黎邃摇摇头,喉咙里像是有一团棉花似的,哽得说不出话来。
陆商便也不再问,牵起他的手,越过人群,带他去了二楼的一个单间。行政的人很快送来了两套干衣服,黎邃换好,坐在凳子上任陆商给他吹头发。
“你手机呢?你怎么不接电话?”
陆商拨弄着他的头发,道:“手机没电,出门的时候没拿,你忘记了?”
黎邃一噎,这才想起来:“那你也可以拿个备用的啊。”
陆商嘴角轻轻弯了弯:“我一直和刘经理在一起,你想要找我,打他的电话就可以。”
总算是知道这孩子为什么这么失魂落魄了,这算得上是黎邃头一次对他撒娇,没准儿还可能是唯一一次,陆商觉得受用之余,又忍不住有点触动,他从来不知道,黎邃把他看得这么重,一个电话没打通,就能让他失去理智到这种程度。
陆商隐隐有一种预感,似乎有些事情,已经朝着他也无法掌控的方向去了。
“陆总,您在里面吗?”外面有人敲门。
陆商把吹风机关了:“什么事?”
“马上该您致辞了。”
“就来。”
黎邃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子。
“感冒了?”陆商给他把头发梳理整齐。
黎邃摇摇头:“不要紧,刚才太冷了,回去睡一觉就好,你快去吧。”
说话间已经带上了鼻音,大暴雨天在外面乱跑,吹了这么久的风,又一路担惊受怕,此刻见到他一松懈,自然问题全冒出来了。陆商想起刚刚酒店门口他那可怜兮兮的眼神,活像被主人丢弃又自己找回来的小狼狗,觉得尤其不忍心,而且不接电话这件事,他得负主要责任。
外面还有一群人在等着,陆商走出去两步,忽然又顿住,折回来,说:“你想学吗?”
黎邃缩在外套里,愣了一下。
“管理公司,你是不是想学?”陆商又问。
黎邃很快反应过来,意识到,他可能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立即正襟危坐:“想。”
“好,”陆商沉声说,“明天开始,我亲自教你。”
陆商说的教,并不止是说说而已,第二天一下飞机,两个人先去了趟书店,带回来一摞新书,中英文的都有。
“你之前已经有一定的基础,现在先把理论学了,”陆商翻了翻目录,拿红笔在上面做了些记号,“画圈的章节你要重点看,看完了我再教你那是什么意思。”说完,把书递给他。
要将数十年的学习内容压缩成高强度高密度的精尖课程,除了超高的天分外,还需要比常人付出多倍的心血和精力,对毅力和恒心的考验更是严苛。
“虽然你很聪明,但什么都不学就想经营好一家公司,那也是不可能的,”陆商笑道,“慢慢来吧。”
黎邃感冒还没好全,头晕目眩地从书海里转过头来:“这些书你都看过吗?”
陆商靠在椅子上,随手翻看着一本《管理学》:“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在申请mba了。”
黎邃从那天起再也没睡过懒觉,早晨五点半起来背概念和公式,晚上睡前看各种商业案例,连吃饭的时候都不忘对着菜盘子练习英文。陆商白天还有公司的事情要处理,为了亲自教他,只能抽空两头跑,黎邃总怕他累着,听得格外认真,偶尔还能提出一些问题。
陆商教东西很有自己的一套,引导得多,灌输得少,总是提出一个概念,让黎邃自己参与推理过程,最后得出结论,这样效率高又印象深刻。平时除了教学,陆商基本上不会来打扰他,只在看他实在绕进圈子里出不来时才来提点一二。
这天陆商公司出了点状况,回来得晚了,黎邃看了一天书,问题堆得老高,陆商刚回来就扑了上去。
“供给与需求的关系我明白了,可怎么和实际情况联系起来呢,还有我前天算出来的那个数好像不太对,还有还有,早上的题我解出来了,你看看对吗?”
问完发现陆商坐在沙发上揉眉心,顿住:“你是不是累了?”
陆商浅浅一笑,黑眼圈很明显:“还好。”
“不如我们还是休息吧。”
陆商摇摇头:“坐。”说完,他拿过黎邃的书,开始一一给他讲解。
夜色已深,客厅前不久才换了灯管,光是暖色的,照在陆商身上,显得他整个人慵懒又柔和,黎邃盯着陆商微微垂下的眼睫毛,在他低沉而略带嘶哑的声音中头一次走了神。
“……所以前天你说的那个公式,现在可以用这个新方法回去验证一下——你在看什么?”
“呃,我……”黎邃一愣,见陆商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低下头,“对不起。”
陆商却轻轻笑了:“我很好看吗?”
黎邃偷瞄了陆商一眼,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鬼使神差道:“好看……”
陆商一时没想到他真敢说,道:“比书还好看?”
黎邃没接话,心里默默“嗯”了一声,心说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好看。
“好了,我再跟你讲一遍,可不许再走神了。”
“嗯。”
好不容易讲完,都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两个人练习了一会儿口语,陆商似乎是累极了,就着坐姿缓缓把头靠在了黎邃肩上。
黎邃心知他多半是心脏又不舒服了,立刻动也不敢动,放松肩膀让陆商靠得更舒服。
“黎邃,”陆商闭着眼,语调平静地问,“学这些辛苦吗?”
“不辛苦。”
“为什么?”
黎邃缓缓笑了,用手背托住陆商的下巴:“活到现在已经很辛苦了,还有什么比这更辛苦、更不能忍受呢?”
黎邃说得是自己的经历,陆商却似是有感,轻声道:“是啊……”
两个人静静靠了一会儿,陆商一直没说话,呼吸也很安静,黎邃以为他睡着了,弯腰去捞他的腿弯,刚把人整个抱起,陆商却睁开了眼。
“睡觉吧?”黎邃见他醒了,正欲放他下来,陆商却把头一歪,又把眼睛闭上了:“懒得走。”
黎邃轻怔了怔,收紧了手,大步朝卧室走过去,嘴角扬起一个弧度:“嗯。”
白天陆商惯例去上班,处理完一堆杂事,袁叔推开办公室门,发现陆商靠在椅子上看视频直播,不由感到非常新奇。陆商平时不怎么上网,对电视节目之类的东西也压根不感兴趣,他的电脑里除了工作文件,连个多余的图片都没有,不知怎么突然还看起直播室了。
“下午许秘书有约,要去吗?”
陆商这才从显示屏后抬起头来:“去。”
袁叔点点头,走的时候,刻意放慢脚步留心听了一下,发现那竟然是个讲青少年心理的家长互助直播室。
这段时间高强度的学习,黎邃的饭量一下子也上来了,晚饭连扒了三大碗,嘴里鼓囊囊的:“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师啊?”
陆商给他夹了个鸡腿,笑了笑:“等你能看出上次那份报表里的问题的时候,就算你过关。”
晚上睡觉之前,黎邃趴在床上看书,连着几天早起,他难免感到疲累,趴着趴着差点睡过去。陆商走过来轻轻敲了敲他的头:“累了?”
黎邃翻身坐起来,揉了揉眼。
陆商看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抽走他手上的书,催他上床去睡。
“我再看会儿吧。”黎邃拒绝了。
“不急,不要养成低效率的坏习惯,”陆商安慰道,赶他上床,“上去,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什么故事?”黎邃精神了。
陆商从抽屉里翻了把药片出来吃了,也坐上床,关了灯躺下:“如果你希望一个邋遢的下属每天保持衣着整洁,你会怎么做?”
黎邃想了想:“给他下规定。”
“如果他不听呢?”
“扣他工资。”
陆商被逗笑了。
“不对吗?”黎邃问。
“对,而且,这是国内大多数企业都会采取的方式,”陆商说,“除此之外呢,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黎邃想了一阵:“让他交个女朋友。”
陆商再次被逗笑了,这次直接笑出了声,隔得太近,黎邃甚至能感觉出他胸腔的震颤,黑暗里,他心脏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你笑什么?”黎邃控制着声音和表情,觉得自己的演技也是越来越好了。
“说说原因。”
黎邃收敛神色,认真道:“一个人再邋遢,再不堪,如果遇见了能让他想去变好的人,就一定会变好的。”
聪明的话中话,陆商听懂了他的意思,却不动声色地选择略过:“所以是激励政策是吗?”
黎邃闷闷地“嗯”了一声。
“你说对了,这个世界上,你想让任何人按照你想法去做事,无非都是两种办法,一种是惩罚,一种是奖励,任何复杂的心术都是在这两种办法上演变来的,”陆商道,“就像这个邋遢的员工,你想让他每天保持整洁,一可以对他做规定,做不到就实施处罚,二是,夸奖他。”
“夸?这样还能夸?”
“再邋遢的人,一年里也总有那么几天是干净的,趁那时候夸他,夸到他无地自容,夸到他再也不好意思以邋遢的形象出现在你面前。”
黎邃想了想,道:“那他如果是个厚脸皮的呢?”
“那他没准儿是个干销售的人才,”陆商笑道,“这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你知道,有多少职场新人都是败在‘脸皮’这两个字上的吗,如果想要成为一名合格的商人,首先要刨除的,就是脸皮和情面。”
黎邃恍然:“就是不要脸?”
陆商被他逗笑了,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不要碍于脸面去做你不愿意做的决定,该拒绝的时候就要懂得拒绝。”
黎邃点点头,陆商继续说:“言归正传,读书要因材施教,用人也是一样的,什么时候该用惩罚,什么时候该用激励,什么时候双管齐下,取决于你要用的这个人本身。”
“所以,”陆商道,“除了书上写的那些,你还有个重要的东西一定要懂。”
“是什么?”
“人心。”
黎邃愣了愣。
陆商在被子里握住他的手,捏了捏,像是叹了一口气:“黎邃,我教你洞悉人心,是以防将来有人害你,而你不至于被动,并不是让你去害人。人心要懂,但不要去玩弄。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该有更高的作为,人的心力是有限的,要用在正途上。这句话,我希望你永远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