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济僵立着,忽然觉得被北风刮过的双颊有些生疼。
他握了握拳,沉声道:“她一切都好。”
李景辉面色有些模糊,一动不动凝视着他,直到他几乎克制不住心底的愧疚与复杂,要移开视线时,才重新转头,望向天边孤月,自嘲一笑,低声道:“是啊,她是贵妃,跟着陛下,怎会不好……”
裴济心底压了满腔的话,张了张口,终是一字也没说。
此事已无解,多说无益,反会令事更糟。况且,现在连他自己都陷了进来,哪里还有资格说旁人?
二人在帐外又沉默了一阵。
裴济垂眸道:“殿下,臣还要再召河东诸将交代事宜,便先告退。”
说着,转身往不远处自己的帐中去了。
李景辉立在远处,望着他熟悉的背影,面色有些恍惚。
“殿下。”身后的帐帘被人掀开,行出个魁梧威猛的身影,停在他身边,正是卢龙节度使安义康。
李景辉收敛心神,俊朗的面庞上神情渐渐阴沉起来:“子晦恐怕已察觉不对了。”
“想不到这位小裴将军年纪虽轻,却十分敏锐。”安义康冷笑一声,浅棕色的瞳仁中闪过厉色,“殿下,是否要动手?”
他说着,抚了抚腰间的佩刀,面目狠戾,意味深长。
李景辉蹙眉:“他是我表弟,是姑母的独子,与此事无关。安中丞似乎有些逾越了。”
安义康默了片刻,缓下脸色,扯出个笑来,道:“臣不过是玩笑。小裴将军是皇亲国戚,臣怎敢在他面前轻举妄动?殿下放心,此事臣会处理。”
李景辉这才点头,面无表情道:“告诉阿史那多毕,先前商定的咱们都已做到,要他信守诺言,适可而止,否则,莫怪我大魏将士不客气。”
……
边境附近,大魏与突厥对峙多日,河东与卢龙两军合力,终于大获全胜,将阿史那多毕重新赶回荒凉的北方。
紧绷的弦得以放松,两军上下欢欣鼓舞,当即于蓟县城外营地中烹羊宰牛,犒赏将士。
河东军中本就有不少是从前与裴济一同出生入死过两年的旧将,眼下见战事平息,自然因此而开怀,又知道他不日就要回长安,心中难免不舍,遂借此机会与他叙旧。
席间,一向不苟言笑的裴济也知道众人的心思,难得露出真心的笑意,不拘小节地与将士们一同畅饮,大快朵颐,半点世家子弟的架子也没有。
几个三十余岁的河东将领喝得半醉,在张简的带头下,从人群中拉出个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来,将他往裴济身边推搡。
“听闻此次大将军回京,要带上几位战场上立大功的将士一起,可不能忘了魏彭!别看他才投军数年,他可是从最普通的小卒当起,次次冲在最前,如今已升至旅长,下统百人,这回更是一人斩了十六颗敌军的项上人头!”
裴济喝了不少酒,面色也有些泛红,闻言不禁仔细打量起那个叫魏彭的来。
战场上刀剑无眼,往日将士们虽骁勇善战,能杀敌数十者也并非没有。只是斩下头颅,又比寻常的厮杀更难一些,若非平日操练极其刻苦,在战场上又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鲜少有人能一举取得如此不俗的战绩。
只见那人不过二十三四岁,身形魁梧,五官硬朗,原本被众人推出时有几分猝不及防,见他正打量过来,反倒不慌不忙,略一拱手,向他行礼:“拜见裴大将军。”
裴济见状,颇有几分欣赏,略一点头,伸手令他起来:“一人斩下十六颗敌军人头,的确是少见的旱勇,张将军——”
张简本就有意提拔魏彭,闻言立刻心领神会:“魏彭此番再立军功,我以为,当从旅长擢升为校尉。”
一校尉部可统三旅,算是给他先升了一级。
裴济略一思忖,便轻拍一下魏彭肩膀,点头道:“当得起。待随我回长安,再禀明陛下,到时当能更近一步。”
军中子弟多出身寒微,须得令他们看到晋升的可能,魏彭恰可当个典范。
张简顿时眉开眼笑,又将魏彭往前推了推。
魏彭亦是掩饰不住面上的欣喜,当即单膝点地,向裴济道谢。
这边河东军众人正欢呼不已,另一边的卢龙军中,却忽然一片嘈杂。
裴济不由微微蹙眉,朝李景辉和安义康的方向过去。
只见一略显瘦削的士卒被两人扭在中间,不住挣扎着往这处来。
“殿下,此人方才行迹鬼祟,欲趁众人松懈时,偷偷逃走,定是奸细!我等便将他扭住,搜出了此物。”
扭他过来的其中一人将两张皱巴巴写满字符的纸奉上。
裴济不通这些游牧民族的语言,却也看出了那些样式简单的文字正是突厥人中通行的从粟特文字演化而来的文字。
四下忽然静了,无数双眼睛都望向那个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卒。
李景辉示意将那两张纸递给安义康。
安义康匆匆阅罢,登时勃然大怒,一手当场拔刀,指向那人,另一手则将那两张纸高高举起,怒喝道:“那是突厥人的信,此人是军中奸细,先前泄露我军动向,这才令突厥人有备而来,令我大魏的百姓与将士枉死,通敌之罪,不容姑息!”
说罢,不待众人反应,闪着寒光的刀刃便猛然落下。
一声惨叫之下,血雾弥漫,喷洒在洁白的残雪间,凄惨可怖。
众人面面相觑,不寒而栗。
李景辉沉着脸望向裴济:“子晦,你先前的怀疑不错,军中果然有奸细。”
裴济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
大明宫中,自太后病倒,李景烨一连数日都在太后殿中侍疾却总不见好。
眼看已是年关,各种朝会典礼接连不断,他分身乏术,再无法侍奉左右。
想起太后信佛,便将数月前从西域远游而归,正在大慈恩寺设道场译经的高僧慧显极其座下十二弟子延请入大明宫中敕建的明德寺中,为太后诵经祈福。
李令月虽才流产不久,到底还年轻,底子好,本就已恢复了些力气,又修养几日,便亲自赶至宫中,陪在母亲左右。
不知是否因才失了自己的孩子,她比从前内敛、懂事了许多,每日白日在明德寺祈福,夜里便在太后殿中守着,不曾有半点逾越。
接连大半月,直到除夕与元日,宫中气氛都沉闷不已。
往年都有的岁末大宴也搁置了,只皇帝一人在礼部、鸿胪寺的安排下,一一见了周边诸国的使臣,受其年节贺礼,又照往年例赐下财物。
直到正月初十,太后的病渐渐有了起色,幽州也有捷报源源不断传来,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李景烨阴郁多日的心情也稍稍好转,这才吩咐下去,令在宫中办一场上元灯会,请宗室、外戚、朝中重臣一同赴宴。
事仍由徐贤妃带着六局二十四司与内侍省操办。
离上元只有五日,来不及赶至各式宫灯,幸而年前未出事时,宫中便已在准备,左藏库中也存了不少往年留下的完好的灯。
一番紧赶慢赶,终是赶上了上元夜。
这日虽冷,夜色却十分晴朗。
太液池边的宫道上,挂满了各式彩灯,无数盏摇曳烛火将四下照得恍如白昼。
太后留在衾殿修养,不曾列席,皇帝与嫔妃们的座设在清晖阁的高台上,其余人则分别列座殿前。
丽质身为贵妃,自然仍如从前一样,坐在李景烨下首的座上,身边依次是徐贤妃与萧淑妃二人。
徐贤妃似乎又清瘦了几分,萧淑妃则因已经怀了八个月的身孕,变得更丰腴了些。
丽质悄然看了二人一眼,不知为何,总觉今日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正出神,一旁的李景烨便含笑望过来:“丽娘,坐近些。”
他稍有些苍白的面色间有掩不住的疲态,伸手将她拉到身旁坐下,先仔细打量一番,方道:“近来朕忙碌,疏忽你了。”
他忙了多时,几乎不曾停歇,已有大半月未进后宫,除了让人问候过她与萧淑妃外,其他人都不曾顾及。
丽质多日未见过他,本觉得日子惬意,此时又要面对,不由稍觉惋惜。
她微微一笑,眉眼弯如新月:“陛下为国事操劳,妾绝不会有怨言,只盼陛下多多保重。”
李景烨面上笑意加深几分,一面听着教坊司新呈的歌舞,一面牵着她的手起身,指着太液池边的彩灯,道:“今日上元,该赏彩灯,朕也去瞧瞧。”
萧淑妃见状,也忙挺着孕肚起身,柔声道:“妾也想去瞧瞧,请陛下允准。”
李景烨今日兴致不错,闻言看一眼她隆起的腹部,笑道:“去看看吧,难得有这样的盛景。”说着,又转向一旁未曾说好的徐贤妃,目中带着几分歉意,道,“贤妃也去吧,近来帮朕操持宫务,辛苦了。”
一行人遂往池边行去,其余的嫔妃、宗室也都跟了上来,一同在太液池边赏灯观景。
原本十分宽阔的池畔宫道一下显得窄小拥挤起来。
李景烨始终牵着丽质的手,带着她沿河畔缓缓前行,引得萧淑妃心中酸涩不已。
她似乎是想多同皇帝说说话,扶着腰加快脚步走近他的另一侧,小心翼翼道:“陛下,妾听闻民间有俗,上元日要在水中许愿放灯,以求事事如意。妾腹中的孩子就要出生,妾想亲手放一盏灯,替孩子祈福。”
李景烨望向她腹部的目光慢慢柔和,点头道:“好,朕命人替你取灯来。”说着,又望向众人,“今日诸位便学一回民间百姓,遵一遵放灯的习俗,替我大魏祈福。”
不一会儿,宫人们便提着数十盏彩灯过来,交给众人。
丽质本不想接。
她从来不信放一盏灯便能许愿祈福,那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只是众目睽睽下,她不能拂了李景烨的意,便即接过,往水边走近。
随众人一同将灯轻轻放至水中。
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顿时浮着数十盏彩灯,晃晃悠悠,星星点点,随着池中波澜缓慢地漂远。
她看了片刻,慢慢起身,正要转身回去,却听接连两声“扑通”,原本还在近前的萧淑妃与徐贤妃竟然同时落水!
溅起的巨大水花飞扑上岸,打在她的身上,刺骨的寒冷慢慢渗透过冬日厚重的衣物,传递至内里的肌肤,令她忍不住浑身颤了颤。
周遭静了一瞬,随即便是尖叫声与喝骂声交织在一处。
“快救人!”李景烨三两步走近,面上是毫不掩饰的焦急。
几个宫人匆匆奔进清辉阁中取来厚重的绒毯与氅衣,其余身强力壮的内侍不顾冬日的寒冷,飞快地将外衫脱下,只余单薄里衣后,便即跳入水中,将落水的二人围拢,七手八脚推拽着往岸边来。
才放入水中的灯已有数盏被水打得熄灭,沉了下去。
冬日严寒,常人下水多要手脚麻木颤抖,动弹不得,饶是那几个内侍身强力壮,一番挣动下来也有些体力不支,好容易将人送至近岸边的地方,已半点动弹不得。
幸好岸上围了不少人,将丢在岸边的长衫一头抛向水面,让水中的人拉住,一起合力拽了上来。
淑妃与贤妃二人俱是狼狈不已,二人厚重冬衣浸透了冰冷的水,紧贴在身上,令她们面色惨白,颤抖不已。
尤其萧淑妃,一面猛烈咳嗽,一面以右手捧着腹部,不住摇头:“我……我肚子好疼……陛下——”
“女官在哪里?”李景烨大惊失色,忙三两步上去,蹲下|身道,“淑妃,你且等一等,朕已命人去请女官了!”
“方才,方才有人推了妾——”萧淑妃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似乎是一阵阵痛过去了,眉宇稍稍舒缓,“陛下,有人在身后推了妾……”
众人噤声,一时面面相觑,惊惶不已。
“可看见了是谁?”李景烨沉下脸问。
淑妃眼眶湿润,闻言痛苦地摇头,面颊上有水珠不住滑落,分不清是水渍还是泪珠。
一旁狼狈的徐贤妃浑身裹着氅衣,勉强克制住战栗,重重咳嗽两声,吐出一口水来,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想开口说话。
可未待她开口,人群中却忽然冲出个年轻的宫人,一下跪倒,高声道:“陛下,奴婢方才看见了——”她扭过头,伸手指向一旁,“是钟贵妃!”
丽质冷冷望着那宫人,心底不禁冷笑一声。
那宫人不是别人,却是本该在掖庭宫中做苦役的芊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