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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8 章 司裕番外(1)(1 / 1)

剑南与陇右交界处有座黑麋山,峰高水险,林深木茂。

山中筑有道观佛寺,亦有零星院落,住在其中的多半是猎户,唯有临近螺髻崖的那处院落里住着一对师徒。

——都是行医的。

当师父的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头子,姓沈,附近人都尊称一声沈老。他年轻时在锦城开馆行医,是当地最有名气的疡医,在肿胀、骨折、金创上头极拿手。后来他技艺日精,迷上了五毒,便将医馆让于旁人,带着小徒儿四处游历。两年前来了黑麋山,迷上此处几样奇药,盘桓不去。

老头子身材颇矮,精神却矍铄抖擞,养出一副鹤发童颜,每尝背着酒葫芦入山寻药,瞧着跟个仙翁似的。

他的徒弟名叫乐容。

十七岁的姑娘,生了张温柔漂亮的脸,哪怕是在美人云集的锦城里也算是出挑的。她幼时流离失所,被沈老捡回家养着,身上没半点儿亲生父母留下的痕迹,起初瘦巴巴的十分可怜,在沈老请了阿婆照料数月后,渐而白白胖胖的起来,又爱笑,便取了这名字,连姓也跟了他的。

后来长大些,沈老瞧她颇有天分,便收了当徒弟,授以岐黄之术。

十几年养下来,情分跟父女也差不多了。

且沈乐容天赋奇佳,读书识字时十分敏慧,学起疡医的那些手段来也都一点即通。十来岁的时候,就敢焠针刺血给人看病,寻常小毛病不在话下。到了如今这年纪,虽说手段比起沈老差得远,因那双手又小又稳,加之脑子灵光,医书药材过目不忘,也已小有名气。

沈老甚是欣慰,游历时便带在身边,想让她多见识历练,往后没准儿能成大器。

师徒俩在黑麋山住了两年,她也常跟着入山寻药。

唯有寒冬时节在家歇息。

——蜀地气候虽好,到了冬日里到底颇冷,偶尔飘起冷雨雪砧子,湿寒之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也够人难受的。她是个姑娘家,来月事也没多久,这种时候不方便出远门,便在小院里独自留守,在附近僧道的照看下等沈老寻药归来。

空暇时候,她也常在附近溜达。

或是寻些药材,或是折些凌寒开着的花枝,拿竹篾编个花瓶供起来,满屋药香掺杂了些许花香,饶有趣味。

司裕从昏睡中苏醒时,就闻到了这味道。

颇浓的药味,夹杂淡淡花香。

身上像是被千钧铁轮碾过,哪儿都疼,他也早已学会忍受这种疼痛,拧眉闷哼了声,试着想挪动身子。疼痛随之传来,腿脚不似平常听他使唤,司裕意识到,他大约是受了重伤,手脚都快废了的那种。

他不死心,挣扎着想起身。

一声清脆的暴喝就在此时传到了耳边——

“你别动弹!不然骨头又没法接了!”

话音落处,一道身影闯入了视线。

是个美貌的姑娘,头发拿竹骨细钗随意挽着,穿了身干净利落的棉布衣裳,一只手叉在腰间,一只手攥着柄剔骨的尖刀,神情凶巴巴的。冬日里天气严寒,她刚从屋外进来,鼻尖被寒风吹得泛红,眉眼秀致温柔,跟举刀叉腰的架势很不相称。

司裕微愕,神情却波纹不起。

沈乐容瞧着他挪歪的脑袋,又抱怨起来,“隔壁那位大哥也是摔得半死不活,却半点都没折腾。怎么就你不怕死,刚醒来就不老实。我好容易接好的骨头,可别再自讨苦吃了。”说着,快步走到跟前,躬身看他的伤势。

司裕眸色清冷,没放弃起身的打算。

沈乐容一把将他按住,坐在榻旁居高临下,“给我躺好了,听见没有?包扎的时候就乱折腾,差点没杀了我。本姑娘救你是一片好心,可别再添乱了。”

嘴上叭叭说着,手指迅速探看要紧伤处,免得出岔子。

司裕闻言,心里却微微一紧。

自幼经历使然,他的戒心向来极强,哪怕是在睡梦里,但凡察觉丝毫不对劲都能立时警醒,将手中利刃架在对方的脖颈。这回不知怎的,醒来时浑身乏力,脑袋隐痛,只记得坠崖前的激烈厮杀,对之后的并无印象,听了这话心头微紧,不由道:“伤到你了?”

清冷的语调,一听就觉得疏冷。

沈乐容轻嗤了声,“本姑娘药材堆里泡大,这身本事白练的?”

嘴里逞强,心里却仍有点后怕。

因这少年真的很危险。

……

沈乐容是在不远处的河谷里捡到司裕的。

就在昨日傍晚。

她看中河谷对面的地形,在那儿种了几样药材,冬日里搭个棚子遮起来,隔三差五就要去照看。昨日路过时,却看到河水奔腾,不知是从哪儿冲来了两个人,在水里半死不活的,随水波起伏。她直觉是受伤落难,连忙喊了下游采药的道士,将人捞出来,就近送到院里。

两个男人身上都有刀箭伤痕,大约是从峭壁摔下来的,几乎筋骨皆断,浑身是血的昏迷不醒,伤势极重。

沈乐容瞧罢,自己都吸了口凉气。

平白无故的身负重伤,定是与人厮杀所致,只不知他们是作恶的还是被追杀的。医者仁心固然不假,但当伤患之人来路不明时,行事总要谨慎些才好。她没法从眉目长相里辨别好坏,将随身的东西里翻了翻,瞧着都是伤药自保之物,没藏阴毒之物,便消却担心。

而后寻了药箱,先粗略包扎。

年长些的男人还算老实,唯有眼前这个少年,虽则昏迷着,在道士们为给他剥衣裳触及胸膛时,就曾试图挣扎,似是不愿被人碰触。后来沈乐容为他拔除折在肉中的箭头时,他在剧痛中醒了一瞬,掀开眼皮看到模糊的人影时,他虽满头冷汗,却下意识探手,伸向离他最近的脖颈。

沈乐容着实被他吓了一跳。

不过少年重伤,原就气力不支,加之手臂也在山崖间摔断了,哪怕拼着剧痛袭来,到底也没伤到她的脖颈。

但身手和戒心却已毕露。

沈乐容跟着师父救死扶伤无数,头回碰见这么不要命的,眼睁睁看着他逞强后手臂摔落,发出骨膜错位的轻响。

她听着声儿都觉得痛极了。

怕他胡闹,索性取出秘不示人的药粉往他鼻端稍稍扑了点。

少年随之昏迷,再也没折腾过。

直到此刻苏醒过来。

沈乐容被他半昏半醒中锁喉的架势吓得够呛,不想再遭毒手,将司裕先前的恶行尽数说出,末了还嘀咕道:“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这儿忙着救人,你不领情也就算了,还下那样的狠手,就没见过这么凶的。”

那神情语气,委屈又不忿。

司裕默默听着,心里暗生惭愧。

跟阿嫣相识之后,他虽仍不愿跟人打交道,多年养成的习性却仍在悄然改变。这回独自游览剑南山川,在蜀地热闹的烟火气里,心头高筑的那堵墙亦在无形中徐徐消融。此刻听着少女的抱怨,心里便知道,那份戒备突袭对于存有善意的她而言,委实过于疏冷。

近乎以德报怨。

他有些不自在地他垂了眼,低声道:“抱歉。”

声音不高,显然对此很生疏。

沈乐容动作微顿,瞧着他那清冷的神情,嘴唇翕动了下,到底没再声讨。只在确信伤口无恙后,扯了被子给他盖好,目光扫过他清隽的脸,“算了,念在你长得好看,既往不咎。往后老实点,山里东西金贵,软布药膏不好浪费。”

说罢,又似想起什么,“饿了吧?”

司裕仍垂着眼睛,“还行。”

“嘴硬。”沈乐容刚才就听见他腹中咕咕响了,只是他昏睡着不好喂饭,便将熬好的鱼汤在灶上温着。这会儿听到他别扭的口是心非,嘴角忍不住弯了弯,去厨房取来鱼汤,喂给他喝。

司裕仰躺在榻上,无从拒绝。

因他这回摔伤得极重,非但手脚,就连背后脊骨都伤到了,被沈乐容拿木板固定住,想坐起身都难。

不过鱼汤熬得极为鲜美。

萍水相逢素不相识,她这般尽心医治照料,自然是出于一片热忱。

哪怕是再冷心冷肺的人,这会儿都该知道其中好意。

更何况,司裕的心并不冷。

他安静躺在榻上,任由少女将香气四溢的鱼汤喂进嘴里,一路熨帖直入腹中。待鱼汤喝尽,露出底下的鱼肉,司裕回味着唇齿间残留的香味,惯常没什么情绪的清隽脸庞上,竟自露出些许馋意——汤鲜味美,那鱼肉瞧着也很嫩,想必滋味不错。

在剑南呆得日子久了,他已愈来愈能领会美食中的趣味。

沈乐容瞥见,眼底浮起了笑。

“想吃鱼肉呀?”她侧身坐在旁边,眉目温柔含笑,语气却分明是促狭的,“这鱼呢,是我冒着山里的雪钓来的,在池子里养了半个月,肥美得很。不过——”她话锋一转,将那碗鱼肉在司裕面前晃了晃,而后轻飘飘的拿开。

“这么好吃的鱼肉,留着自己吃不香么。”

“才没工夫给你剔鱼刺呢。”

说罢,竟自站起身,随手将散落的鬓发理在而后,大步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你给我躺好了!若有起居私事要人帮忙的,喊道长就行。若你敢乱动,弄坏了我包扎的伤口,哼!”

威胁般的冷哼声里,她扬了扬不知何时摸到手中的瓷瓶,比了个在鼻端掠过的动作。

——意思是要拿药放倒他!

司裕望着她,不知怎的,脑壳竟自隐隐作痛。

他从小在毒.药堆里长大的,千奇百怪的东西都见过,自然不至于被她威胁到。不过绮年玉貌的姑娘,生得那样温柔秀致,连声音都柔和好听,叉腰提刀、拿药冷哼时的模样却又分明霸道,刚柔兼济的招呼过来,又掺了善意好心,竟让他有点不知如何应对。

只能望着屋顶,闷声道:“知道了。”

等少女掩门离开后,又偷偷舔了舔唇上残留的味道。

这碗鱼汤真的很好喝。

就是没吃到鱼肉,有点可惜。

这般遗憾着,外头又有道长送来一碗米饭和一盘清炒的蔬菜,解了腹中饥饿。

司裕自幼过得艰难,不习惯被照顾,老实躺着让人喂饭已是极限,至于旁的起居私事,实在难以假他人之手。用完饭后,直挺挺躺了两个时辰,拼着被少女一顿臭骂,愣是仗着伤处有木板固定,僵硬地慢慢挪着去了趟恭房。

重伤时的行动比平常难了万倍,哪怕他时刻留意,一趟往返回来,疼痛之余,也令伤处鲜血染透。

不出所料,沈乐容瞧见后顿时大怒。

……

谢珽赶到黑麋山下的小院,就近瞧了陆恪后去看司裕,还没踏进屋门,就听到了少女暴躁的声音——

“伤成这样还敢乱跑,以为你长的是铜头铁骨呢!”

“哪哪儿都崩裂了!”

“就算你不怕死,不怕疼,连这药膏也不珍惜,好歹省着点身上的血啊!本姑娘亲自去捞鱼给你们炖着喝,大冬天的容易吗?还妄想吃鱼肉,明儿起喝白水吧,饭也别吃了,看你还敢乱跑!你瞧瞧隔壁那位大哥,身板儿比你还结实呢,就从没闹过事儿。”

“怎么,以为摔成这鬼样子,躺上半天就能活蹦乱跳了?”

“我告诉你,要是还敢这么闹腾,回头骨头长歪,身材长残,哭都没地方哭去,白瞎了这么好看的脸。”

一叠声的数落,隔着窗户噼里啪啦传出来。

偏巧女孩嗓音柔和,听着竟觉悦耳。

谢珽脚步稍缓,推开半掩的门扇觑向里面。

就见司裕仰面朝天的躺在榻上,衣裳都扒拉开了,身上缠了层层纱布。两位道长在旁边帮忙,有位妙龄少女坐在旁边,素衣布裙,竹钗挽发,正垂首给他包扎手臂上的伤处,嘴里不饶人,手上却利落又小心,怕力道重了弄疼他似的。

而至于司裕……

先前神出鬼没、杀人时不带半点情绪,非但令对手胆寒,亦让谢珽麾下部属颇为敬佩,将这身手诡谲的少年视为不世出的奇才。此刻,却像是做错事后受训的顽童,冷清隽秀的脸上带了点无辜,又掺几分歉然,老老实实躺在那里,半点儿都没吭声。

分明是任由数落。

直到听到开门的动静,他才抬眼往这边看来。

四目相触,少年脸上霎时僵住。

他下意识的想坐起身。

沈乐容却眼疾手快,两只手飞快的落在他脸上,往枕头摁了摁,凶巴巴的道:“躺好了,不准动!”

谢珽:“……”

司裕:“……”

绝世杀手的冷傲姿态毁于一旦,往后他大概没脸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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