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发生在岱衢洋的海战持续了一夜,明军利用人数优势和武器优势,将定西军牢牢困束在岱山岛与衢山岛之间不到30里的水道中。
随着后续援军和渔民的不断抵达,这片水上的包围圈也越来越密集。
如同困兽的定西军多次试图通过夜色突围,结果都是徒劳。
其中一些海寇还尝试弃船而逃,想着只要能游到附近岛屿,这对于他们来说,不是难事,到时候,或者就有一条生路。
然而,顶着春日海水的寒冽,好不容易游过了明军的舰船区域,来到外围,见到那些渔民船只,以为无碍,正舒缓间,身体却忽然被甚么东西束缚。
是渔网!
自从去年朝廷征收麻料赋税,一下子解决了营海司造船、织网的材料问题,明州这边,其他不说,渔网,是绝对的多。
而且五花八门。
为了避免海寇弃船泅水而逃,海军副都督吴祯率军抵达岱衢洋后,确认一场夜战无法避免,立刻就下令出去,要求岱衢洋附近的渔民携带所有渔网向战场外围聚集。
待到绝望的海寇们在夜间想到弃船而逃时,战场周边,聚集而来的渔民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不知放下了多少渔网,类型也五花八门,拖网、刺网、围网、流网、串网,不一而足。
其中一些专门为之前冬捕定制为了捕捞深海成年带鱼的流网,深度甚至达到20丈,这让一些察觉到渔网想要深潜绕过的海寇都有心无力,下潜过程中一个体力不支就溺死在了深海中。
对于潜绕无望敢于上浮的海寇,渔民们更是不客气,各种鱼叉长矛招呼。
海军方面已经传令,谨慎起见,外围渔民遭遇海寇,不需要留活口,直接杀死。
渔民们刚刚过上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比起海军还要更加憎恨可能破坏他们生活的海寇,又得了军令,也就更加的不客气。
如此直到天亮。
正月三十。
老天也给面子,不仅是万里无云的一天,海面上连雾气都没有。
战斗一夜的明军阵容依旧整齐,包围圈之中,最初的173艘海寇船只,还飘在水面上的,已经不足三十,明军对此也没什么可惜。
大明的造船能力一直在快速上升,能够对外缴获自然更好,但若无法缴获,也无所谓。
晨光中,当其中一艘寇船高喊着选择投降,包围圈内的其他敌船也被迫纷纷跟随。
不跟也不行啊。
天都亮了,前一天还气势汹汹的定西军,从最初的3200余人,战到现在,已经不足六百。
再看周围,只是正规明军,就不少于两万。
外围直到天亮还在陆续赶来的营海司渔船,即使没什么战斗力,只那数量,也足够让人头皮发麻。
这还打什么?
海军副都督吴祯派人上前受降的同时,也传令寻找寇首。
经过审问和搜寻,得知定西军军师陈宁被赵定西一刀砍死,并且在昨夜的战斗中,随着赵定西那艘被击沉的两千料座舟一起坠入海底。
得知这次海寇袭击的内幕,即使死了,陈宁也不能放过。
吴祯立刻命人打捞。
毕竟这海中……无论己方的还是敌方的尸体,终究也不适合随意丢弃,还是要运到岸上,妥善处理。
算是幸运,已经泡到浮肿的陈宁尸体很快被捞到。
倒是另外一人,海寇首领赵定西,一直没能找到。
根据投降海寇的交代,赵定西砍翻陈宁后,表面上指挥自己的座舟向明军发起冲锋,试图突围,实际是,自己半途就已经跳水离开。
寇首赵定西更是不能放过。
吴祯担心水性极佳的赵定西可能顺利绕过了层层包围,或者已经在附近岛屿登岸,立刻又传令出去,甚至做好了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的准备,然后,外围渔民那边就传来消息。
赵定西,被打死了。
尸体还是投降海寇认出的。
原来,昨夜赵定西抛弃了所有部署试图泅水而逃,却没料到外围渔民布下的渔网会那么密集,好不容易用随身短刀连割带扯地穿过了几层网阵,到底还是被缠在了一从刺网里。
赵定西发现无法挣脱,干脆顺水推舟地装死,想着让渔民把自己捞上去再发难。
事情……开始也如同他的设想。
对应渔船上的渔民发现自家刺网上可能中了一条‘大鱼’,这条‘大鱼’还可能已经被困死,于是将网拉起。
不过,赵定西没料到的是,这些渔民也是谨慎。
赵定西刚刚被拉出水,根本没有给他借机发难的机会,好几把鱼叉就一起捅了过来。
虽然赵定西垂死挣扎时甚至凶悍地将一位渔民拉下了水,到底也没能再给自己找个垫背的,就已经窝囊死去。
受到惊吓的渔民担心赵定西再‘诈尸’,对着这位寇首的脑袋一顿乱捅,以至于,到了天亮,第一轮确认身份,甚至没有被认出来。
直到吴祯下令寻找赵定西的第二轮确认身份,才有一位与赵定西比较亲近的贼寇觉得……某具脑袋已经破破烂烂的尸体,似乎,好像,大概……是自家大帅。
寇首和贼副都已授首,这一战终于底定。
吴祯的主帅座舟上,前段时间从金陵送来的刻表显示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关于这一场岱衢海战的战报也终于送往定海。
战报首先介绍了这一伙贼寇的基本状况。
还是去年海军剿匪的漏网之鱼,出身淮东的‘镇东洋’赵定西,以及,去年某场刺杀之后脱逃的陈宁,两人都已授首。
这股海寇号称‘定西军’,总计3200余人,其中八成都是赵定西在倭国招募的倭人。不仅如此,赵定西还已经在倭国建立了自己的据点,盘踞一座方圆五十里的久尾岛,并且将触手伸向了九州。
再就是,赵定西这次也只带出了最精锐的六成势力,还有另外四成部署留在倭国。
然后,就是这一战的双方伤亡。
明军最大的伤亡是夏亥所部阻击拦截赵定西逃离的一段,之后的夜战,凭借绝对的兵力压制和己方谨慎的战斗部署,反而没让贼寇占到太多便宜。
初步统计,明军死亡总计461人,受伤1129人。
定西军则是全军覆没,其中被歼2700余人,投降534人。
之后,战报末尾,吴祯还提起了两件事。
营海使小大人去年让人建造的轮船,这一次海战,实在是体现出了太多优势,因此,接下来,应该成为大明海军发展的重点。
以及,通过初步审问,这边也已经确定。
里应外合引导定西军长驱直入袭击嘉兴海盐的,是倭国商人村田门卫,应该立刻布置抓捕,论罪处置。
最后的最后,吴祯还让人随同战报一同送回了几样东西,定西军使用的与大明海军一样的牵星仪、望远镜甚至地图等物,海军副都督大人对此没有评价。
定海。
海军都督华高昨夜就收到了夏亥所部遭遇海寇的消息,只是,当听闻这一股海寇规模比自己最初预判一两千人还要庞大的时候,又难免担忧。
毕竟,根据时间判断,且不说夏亥所部能否成功拦截贼寇逃离,就算拦住了,等吴祯所部抵达,按时间算,也难免是一场夜战。
夜战总是充满变数的!
海军都督府的大堂内,一夜未眠的华高表面镇定地站在会议长桌上首,正在念念叨叨地研究着面前的海图,听到脚步声,猛地抬头。
却是失望。
进来的是营海副使刘琏。
刘琏同样一副极度疲惫的模样,疲惫中还带着明显的强烈愤怒。
昨天……
确认遭到袭击的果然是嘉兴海盐时,刘琏亲自带了营海司的人手和物资赶了过去,希望能给遭遇兵灾的百姓一些帮助,然后,刘琏就看到了那一幕幕让他彻夜难眠的悲惨景象,烧焦的老者,溺死的孩童,还有被人剥掉衣裳高高挂起的妇人尸体……
这是人能干出的事情吗?
这强烈的愤怒一直持续到现在。
到了这海军都督府的大堂,望着上首的华高,刘琏依循儒者本能地施礼过,那愤怒还是难以压抑,大睁着双眼紧盯向华高,语气干涩地问道:“都督,贼寇……追到了吗?”
若是这海军追不到,他刘琏愿意投笔从戎,亲自去追。
就算追到天边,也不放过!
华高抬头,见刘琏模样,想要习惯性地咧嘴笑笑,大概表情僵了太久,没能咧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追是追到了。
结果……还不知道!
就当刘琏还要继续追问时,大堂外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以及有人大喊:“都督,大捷,大捷……”
这声音传来,无论是华高和刘琏,还是堂内其他一直在假装工作的将校,立刻都打起了精神。
众人眼看着副都督派来的信使将战报送到都督大人手中,跟着一起围了上来。
刘琏也看着三两下撕开信封的华高,刚刚听到‘大捷’二字,内心里的积郁稍稍释放了一些。
华高简单浏览一遍,见周围人都巴巴地望着自己,干脆念了出来。
刘琏也因此得知,竟然是去年逃走那赵定西和……陈宁!
陈宁啊!
刘琏听到这里,更是咬牙。
那赵定西本是海寇,做了海寇的事情,理所应当,那陈宁……好歹曾经也是朝廷命官,怎能一步步沦落至此?
想着这些,等都督大人读完战报,吩咐着去抓捕倭国商人村田门卫之后,刘琏注意力不免转向信使刚刚一起放在了会议桌上的几样物件:“这些……怎么回事?”
眼前是在海军和营海司都再普通不过的牵星仪、望远镜和地图等物。
“职下不知,”送信过来的海军百户摇头,想想补充道:“这些个……是从海寇那里收缴而来,职下也是疑惑,这本该是咱大明的东西,怎会落到那海寇手中。”
其他人也一起看过来。
眼前一干物事,不过都是最常见的航海工具,而且,大家也能判断,这并不是海军或营海司制作的物件,明显还不够精细。
不过,显然也是从定海这边流传出去的技艺。
众人不觉得甚么,却很快发现,某個营海副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变白,又忽然变红,一会儿还转成了青色。
这又是怎了?
周围人当然不可能知道,刘琏是忽然想到了去年营海使小大人的一些话。
当时是在甬江南边的砖瓦作坊。
那胡商……
伊布·刺那兀罗,年前已经离开了大明,趁着一阵北风去往南洋,返回家乡。
刘琏与刺那兀罗很是交好,因此与营海使产生了一些争执,关于好客不好客之类的事情。
以及……
本来已经有些模糊,但,此时,不知为何,那一段对话是那样清晰,清晰的让刘琏痛彻心扉。
那时……
对于刘琏将一些航海之类的学问慷慨的教授给刺那兀罗,营海使小大人说:“……将来哪一天,有人按照从你们这里流传出去的航海技艺,驾驶着军舰,闯入我国海域,横冲直撞,烧杀掳掠,希望你们不会后悔今天的好为人师。”
刘琏也响起了自己说过的话:“若有此一天,下官必会迎战,不惜此身。”
作为华夏之人,刘琏觉得,营海使的那些话,怎么可能会发生?
那海外蛮夷,如何就能跨过茫茫大洋,来到我中华之地?
甚至,就算来了,也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而已,又如何能对大明产生丝毫伤害?
然而,事情没有过去很多很多年,只是一年不到,看着眼前这些个牵星仪、望远镜和地图,刘琏浑身发冷地意识到……竟然这么快就发生了。
有人利用营海司流传出去的航海技艺,一路精准地长驱直入,来到某个繁华热闹的小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那烧焦的老者……
那溺死的孩童……
那被人剥掉衣裳高高挂起的妇人尸体……
错了!
错了!
原来自己真的错了。
虽然内心里知道,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责任,整个营海司,整个海军,虽然被营海使小大人念叨过,但对于技术保密之类的事情,其实都一直没有太大的概念。
不过,刘琏却知道,这其中,肯定有自己一份绝对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说去年,就只是之前听到消息,京师那边,那甚么的‘化学专业’,竟然还要严格审核学员资格,刘琏就觉得不够坦荡。
传道授业,那能如此?
刘琏为此差点要上书一封进行反驳。
现在……
错了,错了,自己真的错了。
当周围人越发觉得营海副使是不是被魇着了的时候,念念叨叨的刘琏,忽然喷出了一口鲜血,扑通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