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造乘船抵达舟山岛,匆匆赶到昌国州城北部山中的姚家岙,又匆匆下山,来到州城西侧一处河畔明显是近期才圈起还有兵士把守的大院内。
这是八月的初八日。
通报后进入院中,这院子里没有房屋,只有一些简单的工棚和几座砖石搭建的小型火窑,看起来像是用于烧制瓷器的那种。
院内人数不多,但不只是营海使小大人在这边,海军都督大人也同样在此。
闻造还看到了本该在金陵的乔旺,营海使身边侍女的父亲,负责致用斋管账的那位。
其他,除了守在附近的贴身侍卫,就是一些工匠,还全都穿着营海使小大人设计的那种轻便工装,看起来颇为利索。
被人群围着的营海使小大人正在亲自上手,站在一座放在桌上的小型磅秤前,手拿木勺,从不同的或容器或口袋里挖出各种粉末,称量后交给工匠进行搅拌混合,再装入一只只大小不一的黑色圆桶状坩埚。
乔旺手持一个铺有纸张的夹板,正用钢笔做着记录。
眼前的气氛让本来心情亢奋的闻造不由平静下来,耐心等待了好一会儿,见营海使小大人终于揉了揉手腕暂停活计,才上前几步,分别向海军都督大人和营海使小大人抱拳后,取下腰间包裹送上:“大人,北方捷报,我军攻破大都,擒获至正帝并一干元廷宗室。”
说着将包裹送上,瞄了眼海军都督大人,才又朗声继续:“小的返回之时,主上亲言,大人开拓海上粮道确保大军给养,贡献突袭大都之策,又有热气球震慑元兵不战而溃,因是,大都之战,大人居首功!”
闻造说完,周围人短暂惊诧之后,无论是士卒还是工匠,纷纷向朱塬贺喜。
其中也不免有人看向华高。
华高没甚么吃味,同样很高兴地轻拍了两下朱塬肩头:“俺就知道……呵,俺就知道。”
朱塬笑着摆手,拆开了闻造递上的包裹,先找到老朱的书信快速浏览一遍,又转向另一份大都之战的详细战情通报,稍稍侧给身边满是好奇的华高,两人一起读完,华高又啧啧摇头:“竟是……真真是……翰林,那热气球究竟为何,做出来让俺也看看稀奇?”
“没什么稀奇,抽空让姚封他们弄一个你看看。”
朱塬说着,其实也意外。
大都被攻破,竟然只是因为一只意外断线飞走的热气球。不过,再想想,朱塬也能理解。整件事,倒是又应了之前关于开拓海洋的那句话。
恐惧,源于未知。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才会被吓到。
这种伎俩,最多一两次,只要被人广泛得知,第三次恐怕就不是那么好用。
而且,即使没有自己出现,曾经历史上,大都也会被攻破,朱塬听到消息,反而没有身边人的那种振奋。
还是要表示一下。
想了想,朱塬对华高道:“大都大捷,咱们也庆祝一下吧。今天初八,马上就是中秋,就在中秋的时候放假三天,再准备一些花灯、戏曲之类的活动,热闹一下。另外,凡海军都督府和营海司在籍士卒民夫,嗯,仅限明州吧,太远管不到,再给一份米粮赏钱,这個尽快发下去,在外公差的也有,让家属来领或者暂记账上。”
华高抽过那份战情通报,又细细读着,一边点头:“你定就好。”
朱塬示意不远处留守定海这边自己的亲兵百户:“陶普,你传信到陆上,让刘琏他们做一份规划。”
站在人群外围一个30岁左右的精瘦汉子抱拳领命而去。
朱塬这才又看向闻造,一边重新忙活调配面前的材料,一边道:“前线那边,还有什么趣事吗?”
闻造瞄了眼乔旺,点头,笑着说道:“城北海军各部跟随常大将军首先登城,其中,营海卫千户乔安射杀元中书平章迭儿必失,并俘获元宗室淮王帖木儿不花,记大功。”
朱塬看了看瞬间表情激动的乔旺,又直白问道:“华岳有消息吗?”
闻造顿了下,尴尬摇头:“小的……不曾听闻,想来华千户,还有赵百户,应是平安无事。”
赵百户,显然是赵续。
“活着就好咧,”华高看着朱塬挖出一种粉料称量,笑着帮闻造解除尴尬:“这战阵之事,能否立了功劳,要看命数。再是勇武,碰不到肥鱼,又能奈何?”
朱塬也明白这道理。
战场如赌场,你再敢打敢拼,也耐不住一个‘运’字,典型的,李广难封。
想起来,朱塬好奇问道:“至正帝父子落谁手上了?”
朱塬可是建议老朱为了某个‘首要战略目标’开出重赏的,老朱也同意了,拿下至正帝父子任何一个,都是世袭罔替的侯爵。
这算此次大都之战的最大彩头。
闻造也明白朱塬为何会有此问,想了下,说道:“元主乃主动出降,元太子……欲想突出重围,撞上了常大将军,自刎而死。似乎……没能落在谁手上。”
朱塬有些意外:“就……没人抢?”
记得当初给老朱建议后,朱塬还翻了翻《史记》,找出了项羽那一段。为了刘邦的‘赏千金、邑万户’,抢夺项羽尸体的汉军很是一番自相残杀。
这其中还有一件趣事。
项羽尸体被一分为五,其中一个名叫杨喜的小兵抢到了一条大腿,被封为赤泉侯。赤泉侯一系不仅在两汉都颇为显赫,几百年后,还有一个名叫‘杨坚’的后代,开创了大隋。
以为这样就完了吗?
没有。
再几百年后,也就是当下的明朝,老朱麾下一位将领,名叫杨璟,此时正在领军南征广西,向上追溯,杨璟也是赤泉侯的后代。曾经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杨璟被封为营阳侯。
这叫什么?
恰恰也是朱塬和老朱提过的,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
说起来,类似案例很多,比如同样的老朱麾下,还有一个。
冯胜。
虽然冯胜在老朱晚年被赐死,但也只死了一人,冯家并不算衰落,几百年下来,那也是颇为精彩。
这是题外话。
当下,闻造听到朱塬这么问,却是摇头:“元太子自刎,当时常大将军在场。元主出降,是徐大将军亲往说项。”
朱塬也只能摇头,笑着道:“浪费啊。”
两个世袭罔替的侯爵,就这么没了。
不过吧,再想想,即使自己已经在改变历史,但,老朱手下的侯爵,也不是那么好当的,真拿到了,谁知道是福是祸?
这么想着,朱塬又和闻造聊了几句,便打发他去休息。
随后继续忙活。
当下,正打算尝试烧制玻璃。
这段时间一直在进行各种准备。
首先是材料上。
朱塬特意写了信给山东参政汪广洋,让他在沂州那边尝试就地开采炼制焦炭,自己这边,也小规模地烧制。
前天才正式出炉。
焦炭,作为高温燃料,算是前提。
随后就是碱料。
纯碱碳酸钠是没有的,朱塬都还不能肯定,自然界中是否存在纯碱矿,而且,就算存在,怎么勘探,怎么确认,也要专门琢磨一下。
不过,灰碱还是很容易得到的。
就是碳酸钾。
烘鱼作坊那边,每天大批大批地燃烧木材,草木灰要多少有多少。
取草木灰,浸泡,过滤,熬煮,初步得出的灰碱,在融化,饱和提纯……这段时间,已经累计了上千斤。就是……考虑到提炼过程中大量的人力物力消耗,这成本,是真的高。
再就是石英砂。
挑选石英砂不是问题,关键的一个问题是粉碎,这也是一个非常耗费人力物力的事情。
结果就是,做出来的石英粉,成本也很高。
另外还有石灰石。
碳酸钙成分,同样,贵在粉碎流程。
这是朱塬记得的主要的三种原料。
不过,既然开始做,朱塬觉得,要有探索精神啊,这年代的其他各种原料,能拿来试一试,烧一烧,说不定会出甚么呢。
于是又找来了其他各种材料。
比如芒硝。
虽然也叫‘硝’,但并不是硝酸化合物,具体成分,暂时未知。
还有另外的一些石料。
全都做成粉末,瞎掺和,看看能烧出甚么奇奇怪怪。
朱塬唯一想到又没使用的是‘铅’,记得铅玻璃有诸多好处,但他本能地抗拒在玻璃里添加这东西。
其次,是工具。
第一个就是当下院子里也是近期才搭建好的窑炉。
相对于瓷窑,或者当下定海城南甬江对岸大批的砖瓦火窑,这边的炉子,很小,一次只能放两三百斤的物料,但搭建却颇为耗费。
首先是总计三个炉子。
中间的火炉才是填料所用,两边,只是为了热风。
而且,三个炉子,都算是这年代最高超的工艺,从内到外,分为耐火层、保温层和加固层,一共三层,每一层的物料都不同。两边的热风炉子,不仅朱塬亲自设计了脚踏鼓风设备,而且,热风管道,还使用了如同后来地暖管道的那种手臂粗弯曲铁管,这是为了让空气通过热风炉时尽可能加热。
还有盛放物料的坩埚。
依旧是朱塬亲自构思设计的石墨坩埚,当初就和老朱提过,石墨是最好的耐热材料,包括窑炉,传统工艺上,朱塬也让工匠尝试性地在保温层内加入了石墨。
为此,朱塬特意让人从长江上游的安庆运来了两万斤石墨,那边是老朱唯一批准开采的一座小型石墨矿。
最后就是人手。
虽说因为穿越而来的缘故,朱塬对玻璃,其实不怎么看得上,但他也明白,放在这年代,除了计划制作温度计之外,其他玻璃制品,也绝对可以卖到大价钱。
要知道,朱塬恰好记得,西方人为了玻璃工艺,那是各种脑浆子打出来的你来我往。
总之,这是一份财源。
恰好自己又管着营海司,做出来了,到时候,高价卖给海商……嗯,肯定很有成就感。
不过吧,话又说回来,看看之前做了这么多,耗费那么大,这玻璃烧出来,哪怕完完全全只考虑本身的投入,其实也一点都不便宜。
因此也不可能卖便宜。
为了保护这份财源,朱塬特意把写意的父亲乔旺从金陵喊了过来,打算让他负责操持这份产业。
还有工匠。
无论是建造玻璃火窑,还是接下来负责玻璃塑造,又或者其他一些紧要流程,相关的匠人,也全部都签了身契,如同钢笔作坊几位大匠那样,直接控制在自家手中。
相比放任其他只要想做就能去复制的钢笔,这玻璃,如果能成,朱塬是打算完全垄断工艺的。当然,并不是垄断利润。
可以想象,哪怕相对成本并不低,这玻璃的利润依旧会非常庞大。
因此,也不适合完全吃下。
至于利润如何分配,将来再说。
现在就是先把东西烧出来。
眼下。
大大小小的二十只坩埚,大者二十斤,小者五斤,总计一百多斤原料,朱塬很快配好。
吩咐工匠装炉,朱塬一边拿过乔旺的纪录,细细翻看。
乔旺主要纪录的是配方。
比如同样的石英、灰碱和石灰,配料占比也多达十种,而且盛放在不同规格的坩埚内,不同的坩埚,是为了测试原料一次能混合多少,若是可以,将来可以用更大的坩埚,甚至直接堆放进入窑炉。
朱塬这边翻着资料,乔旺亲自挑来负责主事的大将严七小心上前,拱手道:“大人,料子和焦炭都装好了,可要封窑点火?”
朱塬头也不抬地答应:“点吧。”
想想又说道:“第一次,嗯,先试试烧六个时辰。”
严七有些迟疑:“大人,六个时辰,是否少了些?”
严七是烧瓷匠人出身,烧造瓷器,那可是动辄十天半月。
这甚么玻璃,他没听说过,但看这位高高在上的小大人阵仗,肯定是很紧要的东西,既如此,怎能只烧几个时辰?
朱塬大概明白他在想什么,笑着道:“不一样,或许六个时辰都长了。”
高热的焦炭,两个热风炉,朱塬相信,哪怕炉温达不到2000度以上,也不会相差多少。这么高的温度,足够各种原料完成化学反应。
严七见这位小大人说的笃定,没敢反驳,听命吩咐开始封窑点火。
只是有些担心。
这一炉料子可不便宜,万一搞砸,但愿这位高高在上还不熟悉脾性的小大人别迁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