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外海。
昌国州,舟山岛东北有黄大山岛,附近洋面因此被称为黄大洋,这是大黄鱼汛北上舟山群岛区域的第一站。
又是个晴好天气。
营海司郎中刘琏乘坐营海使大人那艘大名鼎鼎的五千料座舟驶入黄大洋,站在上舱顶层甲板上,望着周围广阔洋面上正在忙忙碌碌的数以千计大小渔船,刘琏脑海中只闪过两个字。
盛世!
惟有盛世,才能有如此景象啊。
刘琏没有忘记,就在二月份海军都督府和营海司初设时,明州外海,因为战事初定,还是一片残兵盘踞海寇横行的混乱状态。当下,才过去短短三月时间,海疆靖然,百姓安定,甚至能有三千余艘渔船竞相出海的盛况出现。
刘琏私下听一些老人说过,上一次如此,已经是二三十年前,那时的年号还是至元。
随后,东南群雄并起。
义军与官府打,义军与义军打,义军与官府讲和了,官府又和义军闹翻了,如此你来我往,二十多年没有过消停,乱世之下,百姓只求一個活命,既无法也无心再从事生产。
直到现在。
当下,望着海面上的情形,刘琏又想起了某个少年。还有这次出海之前的小小闹剧,不由露出微笑。
巨舟在周围船上船工渔户的瞩目、欢呼甚至跪拜之中穿过渔船密集区域,来到一片鱼群上方,下碇停泊。
甲板上,数百船工开始搬出各种各样的捕鱼设备。
主要是海钓相关。
沿着数十丈长度的两侧船舷,很快有上百只小型绞盘被固定好,又有人抬出一筐一筐的小号鱼虾,绞盘边的船工将作为鱼饵的鱼虾挂在绞盘绳索附着的大号鱼钩之上,一边挂饵,一边有人转动绞盘放下绳索。
刘琏离开顶层甲板来到一侧船舷,看着船工渔民们的操作,本以为如同河钓那般要等待片刻,然而,绞盘上三丈长的绳索刚刚放完,船工就直接开始收绳。
刘琏停下脚步站在一台绞盘边观看,很快,第一条鱼就已经出现,还是一条足有三尺长十余斤重的大鱼。
操作这台绞盘的一个船工也是个知趣的,取下大鱼,立刻捧到刘琏面前,笑着道:“托大人福,第一条少说就有十五斤哩,大人瞧瞧。”
刘琏也不嫌鱼腥,直接伸手接过,刚入手,这条被钓上来的大黄鱼便弹动起来,那船工和刘琏身边随从连忙上前,一起帮着或抓或托,船工还一拳头砸在大黄鱼脑袋上,顿时消停。
衣裳都被打湿的刘琏依旧不在意,带着笑掂了掂,确实有十多斤。
旁边绞盘还在收回绳索。
待到最后吊在底部的石坠上来,一串鱼钩上,总计有六条鱼,还都是两三尺长的大鱼,合计少说四五十斤。
鱼获上船,另有渔民现场进行处理,剖鱼,腌制,装筐,抬离甲板送入船舱。
流水作业,一气呵成。
刘琏一直在甲板各处走动,话语不多,只是观看。
倒也发现问题。
处理鱼获时,除了鱼鳔和鱼肝,前者不需多说,后者按照翰林说法也具有药用价值,其他下水都直接丢入海中。
刘琏觉得有些浪费。
再想想,也是没办法。
鱼肠之类的下水或许能食用,却不易保存。
如果一同腌制,盐倒是不缺,却又没有整鱼那么容易进行后续处理和运输。
丢入海中,反而更便捷。
这么转了一圈,刘琏回到大船后段下层舱室入口,这边有一台磅秤,还有吏员一边称量一边纪录。
刘琏看过账簿。
只是两刻钟时间,就有37框大概1800斤初步处理好的鱼获被送入船舱。
巨舟带了500人出来,营海使亲自定的目标,要带5000担鱼获回去,每人10担的任务。
刘琏最初还有些担心完不成任务。
毕竟5000担,可就是50万斤,这不是个小数目。何况又是用海钓的方式进行捕捞,怎能与网捕相比?
站在船舷边看过水中密密麻麻的鱼群,再看过船工渔户们的钓鱼操作,刘琏就放下心来。
甚至还觉得,5000担的目标,是不是低了一些?
毕竟这艘巨舟满载两三万石粮食都没问题,既然如此,10000担鱼获,或许,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那就多待几天。
刘琏正要再看,有一艘千料海船靠过来,距离百丈时停下,有人乘坐小舟转来这边大船。
来人是另外一位营海司郎中方礼、昌国知州徐攸和自家营海使大人的妾弟黎圭等几位大小官吏。
既然是一次全面出动的海捕,再让正八品的黎圭负责就不合适,因此担子就落在了方礼身上,作为明州渔业生产公司经理的黎圭当然也是骨干之一。至于徐攸,这边是昌国地界,他出现也不意外。
刘琏知道还有一位营海司的从四品指挥佥事张亿带兵2000人并船只30艘负责这次海捕的卫护事务。
张亿显然并没有和方礼等人在一起。
相互见礼过,方礼还在疑惑,昌国知州徐攸先忍不住问出来:“刘郎中,据下官所知,此乃营海使大人座舟?”
刘琏明白徐攸的意思,摇头道:“翰林并不曾出海。”
说着又想起昨日情形。
朱塬是想要出海的,还打算偷偷出海,提前让人安排好自己的座舟,离港之前,大家意识到营海使大人竟然要一起,想到海军都督大人的严令,没人敢开船。
然后,都督大人急匆匆跑来,强行将营海使大人扛下了船。
刘琏还清晰记得营海使大人在海军都督肩头‘扑腾’的模样,一边还大喊‘我堂堂营海使连海都不能出当这官还有什么意思’,那一刻,那场面,忍不住和很多人一起笑出来的刘琏才再次意识到,自家营海使,竟然还只是个小小少年而已。
少年啊!
刘琏从来都觉得当官不能一直高居庙堂,但,对于自家营海使,他又觉得,高居庙堂就好,那样虚弱的身体,可不能折腾。
事情他们来做。
毕竟,那小少年,其实已经做了太多。
无论是海运还是海捕,明州能有当下局面,营海使绝对要居头功。没有他,刘琏觉得,自己这一群人,定然是做不来的,因为根本不知道如何做。
眼下。
徐攸听朱塬并没有一起过来,又看了眼四周,拱手道:“恕下官直言,郎中,营海司大人座舟如何能用来捕鱼,以致这满船腥然?”
徐攸话语出口,方礼和黎圭等人也都看过来,面带疑惑。
看看周围,大家同样都觉得,这么做有些不妥。
虽然只是少年皮相,但不知不觉中,朱塬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已经越来越高,既然皇帝陛下将这艘船赐给营海使大人担任座舟,如何能够如此糟蹋?”
感受着周围人的目光,刘琏解释道:“本官可不敢擅作主张,这是翰林本人的安排。”
营海使大人自己的安排?
听到这话,几人顿了下,再想想,又觉得,某人还真做得出来这种事。
刘琏解释过,便转向方礼,说起正事:“方郎中,在下奉营海使大人令,带了5万贯银钱过来,用于对民间鱼获之收购,银钱已卸在舟山北港,敢问近日鱼获如何?”
今天是五月初九。
海捕船队在之前的五月初一开始出海,已经九天时间。
方礼听刘琏问起,敛回看向四周的目光,带着几分难掩的喜色道:“庆幸近日都无风浪,初步估算,运入舟山北港鱼获已有12万担7000担,其中官捕6万8000担,民捕5万9000担。呵,若是刘郎中不送银钱过来,俺还真要担心稍后如何继续收购鱼获。”
方礼出海时,也带了5万贯银钱。
按照营海司1000文一担鱼获的报价,当下已经消耗差不多,方礼昨日还让人送信回去,说起银钱之事,倒是没想到刘琏已经把钱送来。
刘琏点头,继续与方礼说着,倒是对总计12.7万担鱼获有些惊讶。
这还不到10天啊。
不过,再想想,恰又完全对上。
从五月初到六月中旬,不到50天时间,营海司之前估算,根据天气海情,这次渔汛总计能有30万担到50万担鱼获,当下9天时间收获12.7万担,完全在预期之内。
只是,又实在让人惊讶。
12.7万担,换算一下,可就是1270万斤。
千万斤啊!
刘琏很有些忍不住再去船舷边看一看海中鱼情的冲动。
这大海,真是如营海使大人说的那般丰饶!
另外,刘琏也注意到一个细节,这一次,官捕的数量超过了民捕。
这应该是增加了大量海钓设备弥补网具不足后的结果。
而且,营海司这次出海的总船只数量其实也不少,百料级别以上大船300余艘,还有之前编入明州渔业生产公司的明州渔户自带小船800余艘,总计超过1100艘。
相比3700余艘渔船总量,占比已经接近三分之一,而之前南下海捕,官方船只总量才300出头,民间渔船却有1300余。
这边几人正说着话,船舷北侧靠近船头那边忽然出现骚动。
声音传来:“鲨鱼,鲨鱼呦!”
随即,众人感觉庞大的船身似乎都微微震颤了一下,一群人都跑过去帮忙。
刘琏等人也匆匆走过去。
刚刚接近,忙忙乱乱之中,十余个船工渔户或用钩子或用鱼叉地将一条足有丈余的大家伙拖上了甲板。
更多人围了过来,看着这条鲨鱼在甲板上挣扎弹动。
“姥鲨哩。”
“只一丈而已,还未长成。”
“这姥鲨是群居,有这一条,周围定是还有其他。”
“……”
听着周围议论,看着一群船工渔户小心翼翼上前,似乎有顾忌的模样,刘琏大声道:“打死了,快打死了,莫要伤着人。”
刘琏刚话落,徐攸跟着开口:“小心着些,莫伤着这一身好皮子。”
方礼见刘琏瞪了眼徐攸,又要开口,连忙解释:“刘郎中不必担心,这是姥鲨,不伤人的。”
刘琏这才放松些,又示意周围人:“莫要扎堆,都散了,各去忙碌。”
等周围船工渔户重新散开,这边已经有人找来渔网把鲨鱼罩住,其他人这才上前,小心翼翼地磨死了这条虽未成年却也有五六百斤的姥鲨。
确认鲨鱼已经死去,刘琏等人这才上前。
徐攸好像完全不记得刚刚刘琏瞪自己的细节,只是赞叹:“数千渔船这些时日总计才捕到鲨鱼200余条,倒是郎中刚一抵达,就有这种好货。”
方礼蹲下,撑开鱼嘴打量几眼,说道:“可惜就是小了些,成年姥鲨能有三丈。”
黎圭跟着蹲下,抚着鲨鱼脊背道:“鲨鱼之皮乃制甲上等材料,古称‘鲛甲’,与‘犀甲’齐名,传闻刀枪不入,这一条,倒是能做几套好甲。”
徐攸见刘琏也跟着蹲了下来,只能随众,蹲下指了指鱼鳍:“这倒是好吃食。”
刘琏斜过来一眼:“翰林已经将这鲨鱼翅定为营海司专卖,要记档的。”
徐攸笑道:“下官知道,因才感慨,没了口福呵。”
大家说过几句,刘琏吩咐船工谨慎处理这条鲨鱼,并做好记录,就带着几人转向上层舱室二楼的议事厅。
刚在议事厅内详细探讨询问这次海捕的各种细节没多久,忽有船工匆匆来报,大批船只从东南而来。
刘琏等人倒是不慌。
当下东南地界,能聚齐大批船只的,只有自己人,而且,刘琏恰好知道,南征军近日又会送一批缴获船只过来。
再次来到上舱顶层的甲板,大家向东南望去。
十余里外,帆桅如林,压迫感十足。
刘琏找过望远镜仔细观看,通过军旗确定是自家船只,不过,渔场附近还是有几艘军船迎了上去。
与方礼、徐攸几人讨论几句,这边也派出了船只。
刘琏希望船队能绕过正在捕鱼的区域,不能打扰捕捞作业。
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营海卫指挥佥事张亿所在军船和新来船队旗舰一起靠向这艘巨舟,刘琏一行才知道来者具体身份。
确实是南征军又一次送来缴获船只。
船队统领是宜兴卫的一位正四品指挥副使,名叫陈骤,率领宜兴卫本部2100余人,外加广州何真麾下降卒1700余人,以及另外11000余的广州民夫,总计约15000人。
大小船只总计则是726艘。
其中可用于北上运粮的500料及以上船只337艘,总料数达到27万,也就是同等的27万石载量。
其余389艘船只,总料数也有11万。
不仅是人和船,相比之前吴祯和章存道都是空手而来,这次船队还携带了13万石粮食。
见到这些船和人,刘琏再次想到了自家营海使大人经常念叨那句‘计划赶不上变化’。
变化就是,船越来越多。
当初的规划,营海司打算建造800艘500料新船,总载量40万石,姚封的估算,若材料足够,又有足够人力,800艘新船,两月可成。
实际也差不多。
当下苏州、杭州、明州、温州、台州等地都开设了造船工厂,近段时间,各地500料的新船正如同下饺子一样下水。
虽然因为前期筹集木料、召集工匠等准备工作花费时间较长,以至于目前才完成130余艘,但万事俱备之后,全部800艘新船,还是能在6月底就彻底搞定。
现在,南边又来了一批。
刘琏大致盘算,待到下半年,营海司只是可以用于北上运粮的船只,理论上,总载量就将超过120万石。
而且,第一批造船计划的800艘新船完成之后,营海司也不会停止。
无论是用于海运还是海捕,营海司都会一直将船只造下去。
这很可能意味着,明年,哪怕有旧船不停淘汰,新船补充之后,营海司运粮船队的总载量也有望轻松达到150万石以上。
150万石,每年两次往返,就是300万石。
元廷海上运粮的巅峰,也只有300万石左右。
元廷从零开始实现300万石的运量,用了多久,刘琏不知道,但,营海司完成这一目标,可能只是一两年时间。
两年啊!
而且,元廷的极限是300万石,却不意味着明廷的极限也是300万担,将来的将来,再翻一倍的600万石,都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刘琏实在又无法绕过自家的营海使小大人。
正是那少年操盘了这一切。
若是真能顺利达到这一目标,金陵将不必在困扰于运河淤塞,北方也将再无缺粮之患。
巨舟之上。
相互认识寒暄一番,营海卫指挥佥事张亿和宜兴卫指挥副使陈骤就很快下了船,张亿将负责引领陈骤统领船队泊入舟山北港。
舟山北港,这是朱塬定下的名字,位于舟山岛西北端的舟山岛与长白岛之间,因为那边海岸线正向面北,确定地名时,就命名为北港。
当下的风帆年代,这座港口是从定海出发经过舟山岛再向东或向北的一个重要中转停靠。
虽然舟山岛距离定海很近,从舟山北港再出发只剩70余里水路,但已是下午,陈骤所率船队过了黄大洋再进入舟山北港,预计就将天黑,今天肯定没办法在抵达定海,只能在舟山停泊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