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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9章:既原始,又不原始。(1 / 1)

定海县城西门外,今天又有热闹。

河上拖对网。

两艘500料大船,张开十余丈的大网,在江面上来来回回,只为演示给江岸边层层人群簇拥的那位营海使小大人看。

对网啊!

还是如此大的对网,若是能放到海面上,当下大黄渔汛已经快要到来,这样的好船,这样的大网,一网下去少说也能有个几百斤鱼获,普通渔家里一辈子都不敢想的好物事,曾经太平年景里,也只有那些大财东才能置办。

当下,竟然成了个玩意儿,放在这甬江上空耗!

天理何在!

那青天薛知县,那海军都督府,还有那远在金陵城里的皇帝陛下,为何就没人能阻止这位小大人如此胡来?

旁观人群中,陈宁默默倾听着附近一位老人几乎是老泪纵横地喃喃自语,嘴角带着冷笑,目光却落在那阔达百丈的甬江上,两艘拖网大船来来往往时,江面上并不禁止其他船只通过。

再看稍近些被人群簇拥的那人,若在岸上,根本无法靠近。

这人还恰恰喜欢到江边。

大概,这是唯一的破绽。

打定了主意,陈宁就悄悄挤出了人群。

该去见见那位章故友,不然,万一对方彻底死了心,返回海宁,他就只能重新规划很多事情。

……

丢人现眼了一個上午,朱塬午间返回营海使府邸,见到嬉皮笑脸跑来蹭饭的华高,也没有好脸色。

朱塬想去海上亲自感受对网的捕鱼效果,华高坚决不同意,一副朱塬敢往海上跑都督大人就要触柱死谏的样子,还严厉警告朱塬身边诸人,这次谁敢纵容他乱来,就别怪他也乱来。

于是地点只能改在甬江上。

第一批粮船出发,第二批和第三批需要准备的事情依旧很多,不过,朱塬这些日子也开始抽出时间规划一直在酝酿的另外一件事。

简单两个字:捕鱼。

这么说显得太没水准,专业一些,应该叫‘渔业生产’。

关键是生产!

今天就是其中一节。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朱塬之前对海洋捕捞的了解……基本上没了解,因此,最近都是从零开始。捕捞工具、捕鱼种类、大小鱼汛,如此种种。

了解越多,思路也越来越清晰。

午饭罢,打发走华高,朱塬来到内宅,没有立刻转向东屋午睡,而是来到西间的书房,重新浏览最近搜集整理的各种资料。

打算最近几天就拟订一份完整的方案送去金陵。

说起这年代的渔业生产,朱塬觉得,可以用短短一句话概括:既原始,又不原始。

原始在于,首先是这年代的渔业生产力,低,非常低。

近日收集到的一些数据,整个舟山渔场区域,根据元廷强制按照渔船摊派用于腌鱼的盐引的规模,再考虑到其中使用私盐乃至直接鲜食鲜销的份额,往大了一些估计,也只有300万斤左右。

三百万斤,乍一听很大的一个数字,换算成几百年后的计量单位,其实只有区区1500吨。

朱塬可是大概记得,后世全球每年的海洋捕捞总量达到上亿吨级别,而那怕中国一国,也有1000万吨上下。

相比起来,守着中国最富饶的一片渔场,年产量1500吨,听着就像玩笑一样。

这却是事实。

而且,了解到这个事实,朱塬也终于明白,曾经老朱为何会那么毫无负担地宣布迁界禁海。

1500吨鱼获,再换算成当下每石150斤左右的计量,也只是2万石而已,整个大明海疆,总产量那怕相当于舟山区域的5倍,也不过10万石鱼获。

相比起来,不说整个大明的粮食产量,只是对比洪武年间最高达到3000万石级别的粮赋收入,这10万石鱼获,那怕全交了税,也实在可有可无。

既然可有可无,这海,禁了也就禁了。

因此也可见这年代渔业生产之原始。

另一方面,不原始在于,几百年后人们能看到的各种捕鱼手段,比如各种网具,刺网、围网、拖网等等,这年代,都已经出现。

缺少的,只是规模化。

就像后来最高效的捕鱼方式,拖网捕捞,这年代最常见的是一个小变种,对网,也既是朱塬上午让人在甬江上展示那种,两船并行合作,因此称‘对’,当下也可以说既普遍又不普遍。

普遍的是‘小对’。

看词义就能大致猜出,两条小渔船合作,拖网最长也只有两三丈。

少见的是‘大对’。

五百料级别以上的大船,十余丈长的拖网,另外还需要周边有配合的小船。

其他不说,只是一艘500料大船当下800两白银的造价,普通人家一辈子也置办不起。而有能力置办的地方豪户,其实也不会轻易置办,因为投入与产出比例并不高,出海的风险也大。

就说船东打造了船只雇人出海,万一出了事故,死了人,那是要赔的。若是运气再不好些,遇到了大风大浪,船和人都会赔进去,那更是损失惨重。

因此,朱塬了解到,只有在几十年前的太平年景里,豪富之家积累了足够多的资财,朝廷的税收政策也算明朗,那时才有人建造大船进行大对捕捞。而近些年,沿海各个军阀打来打去,地方豪户也就变得保守起来。

还是乱世黄金。

建造大船,或许转眼间就被军镇强征,一去不回,不如屯着现钱,关键时刻甚至能救命。

造成的结果就是高效的大对捕捞近些年在明州地区已经非常少见。

朱塬也可以肯定,当下舟山渔场的年产量,肯定连记载中大概的300万斤都不到。

现状之后,就是一些更具体的细节。

说起海洋捕捞,这年代的一个关键名称,就是‘鱼汛’。

远离海边的人想象中沿海百姓随便撒网下去就能满载而归的情形是不存在的,特别还是这种生产力低下的年代。

这又涉及到某个‘耐久’名词,时间地点不对,随便驾船出海捕鱼,收获可能还抵不过对船只渔具的‘耐久’损耗。

于是就需要等待某些鱼类在某一时间某一区域大规模聚集的‘鱼汛’。

这里又是一个不原始的地方,当下,明州沿海居民已经总结出了每年四季的鱼汛大致情况。然而,每年收获八成都要靠清明之后四五月份的大黄渔汛,又是回归原始的缘故。

生产能力不足。

就说春季的小黄鱼汛。

这本该是与初夏的大黄渔汛相当的一次丰收季节,然而,每年二月开春后小黄鱼从南向北聚集洄游,一路穿过舟山群岛区域,却没有停,而是跑去了长江口外的佘山洋。

近期海上舆图越来越明确,朱塬知道,佘山洋在距离明州东北方向的两百里到三百里左右,大概是嵊泗列岛的正北方。

这样一段距离,放在几百年后,不算甚么。然而,这年代,别说嵊泗列岛再往外,敢去两百里外的嵊泗列岛区域捕鱼的,都少之又少。

因此,明知道再往北会有小黄鱼群,没人敢去。

当然了,不是绝无仅有,要不然也不会有人知道那边有鱼,就只是,去那边捕鱼的,几近于无。

以这年代的眼光,长江口外的佘山岛区域,不像明州外海那样岛屿密密麻麻,随时可以停靠,那边方圆百里都少有岛礁,万一遇到事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确实是险地。

再说冬季的带鱼汛。

这年代也已经被人发现。

然而,相比小黄鱼还要穿过舟山群岛区域,带鱼的洄游路线,从嵊泗列岛外海聚集,也一直沿着舟山群岛周边区域向南洄游,因此,这年代,还是轻易到不了。

至于大黄渔汛,与小黄鱼类似的从南到北横穿舟山群岛区域,很幸运,没再去佘山洋,而是在大戢山附近就停了下来。

大辑山也在定海东北,距离两百里,不过,距离正西的松江府沿岸只有四五十里,因此是相对安全的区域。

这也是当下明州渔民每年鱼获八成来自大黄渔汛的原因。

了解到这些,想要突破,其实也简单。

规模化。

由朝廷组织进行官方海捕。

这样,首先就能突破渔业生产在工具层面的限制。

普通百姓造不起大船,官方可以。普通百姓置办不了大网,官方也可以。

同时,官方还要提供远海捕捞……当然,是这年代的远海捕捞,必备的各种安全保障措施。

比如可以军民两用的导航灯塔。

比如外海岛屿上修建同样可以军民两用的停靠港口。

比如绘制更加精确的舆图和提供更加精准的导航。

比如海军为捕捞船队提供安全保障避免海寇掠扰。

等等等等。

说起来,这些都是朱塬这个营海使的权限。

连轴转地操持了一个多月的运粮事务,但朱塬并没有忘记,自己还有另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营海!

更关键的,相比最初的模糊概念,到了海边一个多月,通过不停询问和搜集各种文献档案,朱塬的思路也越来越清晰。

君子务本!

营海的根本,第一个,其实还该是‘生产’。

没有‘生产’,就不可能有足够的资源去做更多的事情,乃至最终目标,将大明打造成一个超前的海洋霸权。

而且,这其实也是相互的。

海洋如果没有足够的产出,只是一味地投入,老朱也根本不可能有足够的动力去持续推动大明成为一个海洋霸权。

就像曾经,海洋的产出实在可有可无,当然是禁了就禁了。

如果不再那么可有可无呢?

甚至,如果比陆地产出还要更多呢?

到时候,谁敢提禁海,不用其他人开口,老朱自己就会先发飙!

守在旁边的写意和留白上前提醒,朱塬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放下手中的文书去东屋睡午觉。

躺在床上,睡前的一小段时间,朱塬也做出了打算。

午睡醒来后就开始写那份酝酿许久的方案。

已经是三月底,不能再拖,给老朱上书的同时,这边也要开始组织起来,毕竟大黄渔汛已经开始,等营海司准备好,鱼汛也将来到四五月份的最高峰。

朱塬还为这份文案想好了一个名字,很直白,却肯定能打动老朱的一个名字。

……

朱塬这边午睡时,城内另外一处大宅,主客双方正在推杯换盏。

主人是依旧不肯离开定海的海盐章颌。

客人是陈宁。

午前陈宁忽然来拜访,不说这人当初在营海司府邸内的丢丑,章颌也已经知道更多对方的事情,比如皇帝陛下的那句‘永不录用’,因此,他本不想见。

陈宁只是一句话就打动了他:“想不想结交左相?”

左相李善长,那可是顶了天的大人物,宣国公,正一品,从龙之臣,比那营海使都还要高出了不知道多少。

如果能够结交,章颌如何会不愿意?

因此,虽然内心怀疑当下陈宁是否还能与左相大人有联系,章颌听到门房传话,还是立刻换了一副热络面孔,亲自开门迎接,并让家人置办丰盛酒食招对。

陈宁上了桌,却不再急着说正事,而是聊起了午前在甬江畔看到的大船拖对网。

以此延伸,又说起那少年营海使抵达明州之后所做的种种荒唐事。

比如让地方录档八岁渔民儿童,比如给士卒民夫统一的两升口粮标准实则为了中饱私囊,比如最初来时那姬妾成群的场景,比如一张甚么海贸公司牌照竟然要抢夺20万两白银,且不仅自己私占大批股份,还将诸如章颌这样的世代海商排除在海贸之外……

所有这些话语,最后都指向了一个目标:那朱塬,是个佞臣!

大奸佞。

章颌这些日子本就郁结了一层又一层的愤懑,再加上又喝了酒,如何经得起陈宁如此撺掇,很快也捶胸顿足义愤填膺起来。

眼看气氛营造足够,陈宁一边窥着章颌脸色,一边缓缓将话题引向另外一个方向。

除奸!

朝中有奸佞,帝王被蒙蔽,他们这些当臣民的,就有义务主动出手。

陈宁还暗示,这当然不会是他个人的主意,而是对陛下忠心耿耿的左相大人安排之事。

章颌不是傻子,逐渐领悟到陈宁话语中的含义,不知不觉那点酒意就已经散了大半。

章颌的第一个想法是——告密!

把这件事转告那营海司小大人,风险最小,功劳最大。

至于甚么奸佞不奸佞的,他一个平头百姓,那里理会得了这种大事?

陈宁当然很清楚章颌是怎样的一个人,进门之前就已经对很多可能性预设了应对。

见章颌表情犹疑,陈宁只是一笑,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缓缓道:“疏义兄,将此事告诉那营海使,你至多不过得一个海贸公司牌照,但无凭无据,只是在下一番说辞,你觉得那营海使能扳倒左相?左相不倒,第一个要针对之人,可就是你了。”

陈宁语气越来越阴狠,章颌听完一激灵,更加清醒了一些,反问道:“你都说无凭无据,俺如何信你?”

陈宁道:“自是有凭据,若疏义兄肯出力,在下也可展示与你。且,不怕再说明了,那怕让你看了凭据,疏义兄之后还去告诉,左相对陛下忠心耿耿十余年,只需推说伪造,依旧倒不了。”

章颌沉默片刻,终于又道:“恁也跑不掉罢?”

陈宁洒脱一笑:“在下就是在赌命,你或也听说,因那营海使从中作梗,陛下定了俺一个永不录用。只要那营海使没了,左相自会帮俺复起。疏义兄,在下知道你与海上一些义士有所交往,就算大事不成,你也能有退路。若成了,傍上左相,莫说一个海贸牌照,就是让你来当这个营海使,也不是奢望。疏义兄,可敢赌一下,赌一个荣华富贵?”

章颌听完,再次陷入了更加长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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