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粮船顺利出海,在朱塬操持下已经高速运转起来如同一台庞大机器的定海并没有重归平静。
定海县衙右邻。
这里原本是方国珍私设的盐课司所在,负责定海煮盐、晒盐并征收盐税等事务。
因为超过规制,两浙都转运盐使司下属明州分司在定海设立的盐务主官只是一个正八品盐运知事,没资格占据这里,于是被封存。
之前本打算作为营海司衙署,朱塬不要,当下就成了新开的明州市舶司驻地。
前太仓市舶副提举常报如愿被任命为新开的明州市舶提举。
从五品的明州市舶提举,比隔壁从七品的定海知县还高四级,在此开衙自然不成问题。
最近又瘦了的常报刚从南门外码头回来,身后跟着几位个头矮小的日本海商,名字也很怪,按照通译说法,为首叫村田门卫。
田地里那需要甚么门卫,守卫还说得过去。
荒远蛮夷,常报也没心思计较这些。
今日之所以亲自出面,是因为村田门卫带了一批硫磺过来,足有3000斤。
这是暂行的大明市舶法令重点关注的特别商品之一,鼓励商人进口,享有免税特权,但必须严格申报,由官方收购。
而且,前段时间中书颁发关于火药管制的一份法令也严厉申明,私自开采、运输、贩卖硝石、硫磺超过10斤者,死罪。
皇帝陛下佩刀还在定海,没人敢不当回事。
常报亲自开具了文书,派遣吏员转交营海司,要求明州海洋贸易公司尽快接手这批硫磺,才把注意力转向提前赶来市舶司的另外几位本土海商,规矩初定,他还要亲自讲解协调随后之事。
按照规定,海外商人来到大明,无论买入还算卖出,都必须通过拥有牌照的本土海贸公司进行。
其中诸如硫磺这些管制品,限制更加严格,只能由国有海贸公司按市价收购。
明州海洋贸易公司,就是那两张国有牌照之一的名字,另外一個,名字更大一些,叫做金陵海洋贸易公司。
其中还有门道。
关于那甚么‘公司’,营海司要求必须有一个注册名称,营海使大人还专门说过几句,私人企业,不能与国名、地名相关,其他随意,可以取寓意好一些的名字,比如当时在明远堂说话,随意就是一个明远海洋贸易公司,也可以直接用姓氏名称,比如几家合伙,那就是赵钱孙李海洋贸易公司,诸如此类。
海军都督门下盐商傅寿担任法人的那家海贸公司,名字就叫恒泰海洋贸易公司。
很吉利的名字。
再就是,‘法人’,和那‘董事会’甚么的一样,又一个新概念。注册名称之外,各家还必须推举一位注册‘法人’。
这也不难理解。
出了事情,法人定是第一个被问责的。
然后,到了‘国有企业’,这也是小大人的说法,总之,就有了明州海洋贸易公司。
这次就与地名相关。
营海使大人这次没有解释,常报私下琢磨过,大概也明白几分道理。
就说一家‘私人企业’,如果叫大明海洋贸易公司,甚至那怕小一些,浙江海洋贸易公司,都太容易让人误解你是不是代表了朝廷,万一将来有甚么作奸犯科,那损害的就是朝廷声誉。
因此肯定不会允许。
国有企业,显然是另说,毕竟确实是‘国有’,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朝廷。
这边协调完一笔生意,转眼到了晌午。
各位海商一起做东宴请常报,常报也没有拒绝。营海使大人很直白地和他说过,钱帛财货不能收,但日常应酬,只要不过头,可以接受。
毕竟水至清则无鱼。
不过,营海使大人也有另外言语,叮嘱他应该有些政治抱负,不要为了一些身外之物耽误前程。
还说今后朝廷的选官制度会越发不同于历朝历代,起点不再是限制,只要他会做事,能做事,敢做事,将来封侯拜相,留名史册,都不成问题。
短短一个多月,常报被累到瘦了一大圈,最初的某些心思不知不觉也被磨没。
不仅如此,亲自主持草拟大明市舶法令,看着一番辛苦之后做出的规章颁布成了法律,常报也难免生出几分儒家立言般的成就感。
更何况,还有那把刀。
常报觉得,既如此,那就好好做事,如果真有幸能在史书上留些名声,似乎,也不错。
同一群海商刚出了门,常报就被人堵住。
是那章颌。
这已不是对方第一次跑来纠缠,希望他牵线章家入股某一家海商。
当七家海商都已确定,这人还不死心,竟然还打起另外剩余三张牌照的主意。常报私下打听过这个人,知晓了对方名声,就再没有接触心思。
这次也有些厌烦,直接吩咐衙役把人赶走,还让捎话给对方,不许再来纠缠,否则就打出去。
刁民!
……
营海司府邸自己够不到,这些日子依旧不愿放弃的章颌只能跑来尝试市舶司的门路,听到传话,眼看那位新任市舶提举已经把话说绝,等衙役走远,章颌愤恨地锤了几下自家车辕,才无奈爬上车。
马车开始前行,本来坐在车辕上的向二钻了进来,眼看章颌一脸丧气模样,‘浪里龙王’义气上涌,恶狠狠道:“哥哥,只需恁一句话,按悄摸去把那狗官给宰了。”
章颌无力地靠在车厢壁上,都懒得开口。
夯货。
若能如此,他恨不得把营海司上下都千刀万剐,何止那常报一个?但,把常报宰了,牵连过来,章家上上下下几十口还怎么活?
难不成出海为寇?
现下明州外海还有那海寇的存身之地么?
回到住处,章颌刚下车,一个本该在海盐老家的管事就匆匆跑上前,附在耳边一番分说,听到本来受雇于章氏的一干舵手水工全都被别家挖了去,章颌脑子里不由闪过一个词语。
树倒猢狲散。
章颌明白,根源还在营海司。
持有牌照的一干海商必须供应五百舵手水工参与运粮,再加上还要为六七月的出海做准备,导致各家都在重金招募人手。
问题是,章家没了这些人,就算挤入了牌照,又如何再做海上生意?
这么想着想着,章颌嘴巴越长越大,感觉呼吸有些不畅,忽地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地就晕了过去。
欺人太甚!
……
定海县城西北角的小院内。
陈宁过了晌午才从西城外返回,而且,再次‘偶遇’到了左相家的那位甘随。
这些日子,陈宁知道甘随摸清了他的住处,不过,他也让仆人悄悄去摸清了甘随的住处,双方算是达成了某种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
默契?
呵!
回到小院,自家小厮就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那章颌章财主今日又在市舶司碰了壁,大概是气急,回到自家门口,直接晕了过去。
啧!
如此没气量的蠢才,合着该为自己所用。
已经在外随意吃过午饭,陈宁听完小厮汇报,又吩咐一番,便来到书房。
书案前坐下,陈宁拿起最近反复修改斟酌的一封信再次细细阅读了一遍,稍稍修改一番,便找过工具,开始雕刻一枚印章。
曾经见过的一枚私章,只有两个古体篆字:百室。
李善长,字百室。
……
甘随觉得自己该把陈宁杀掉。
这些日子,他明显感受到一直逗留定海的陈宁似乎在酝酿甚么,还可能与自己有关。
但他没有证据。
而且,那怕陈宁已是白身,到底曾经做过正三品中书参议,不可能真如那平头普通百姓一般。万一横死,难免生出枝节。因此,就算要杀,也不该他来动手,否则很可能牵连到左相。
不能杀,就只能保持距离。
早起后在城西盘桓了半日,晌午之后,甘随就来到城东。
招宝山下,近期建起了一座伤兵营。
左相稍口信过来,让甘随顺便主意一下那甚么堪称起死回生的青霉疗法。
甘随尝试过进入伤兵营,没能成功,只能在外围寻机打探。
到来不久,甘随就看到一群伤兵从码头边运到这里,随后,还有他也认识的戴三春带着一群人匆匆赶来。
这让甘随顿时提起了几分精神。
戴三春,正四品太医院同知,紧要在于,还是长久留在那人身边的一位医官。
耐心等了小半个时辰,甘随终于搭上一个出营采买的轻伤小兵,得知刚刚发生了甚么。
海军都督府接到渔民线报,岱山东边一百多里外的某个海岛上,最近从南边逃来了一伙海寇。
于是一群骄兵悍将抢着去剿。
甘随听完就觉得,这一群海寇实在不怎么聪明,消息也不灵通。
那有老鼠往猫窝里闯的?
结果是,两百多海寇死了大半,剩余六七十号,也被一条绳子串着送去了苦役营,非是自首投诚,那就真要是戴枷拷链的苦役了。
不过,到底是剿匪,这边难免伤亡。
阵亡十一人,伤二十九人。
……
伤兵营内。
戴三春带着医官团队忙了一个多时辰,处理完重伤,最后是一些轻伤。
这次要再试一试那烫烧之法。
戴三春亲自参与设计,打造了一批纯银器械,其实就是适应大小不同伤口的各种型号的银烙。
另外,还带了火药,但今日用不上,没人有箭伤。
伤兵营的一间营房内。
徒弟三七亲自点了上等白炭燃起炉子。
戴三春检查过营房内六位伤者的伤口,简单处理一番,便开始挑选银烙,放入白炭火炉,然后……这边六个轻伤士卒意识到甚么,纷纷表示不用治,忍一忍就好。
直接就逃了出去。
转眼又被上官训斥着赶了回来。
如同等待上刑。
眼看如此,戴三春认真地和士卒们讲述其中道理。
别以为是小伤,万一化脓感染,引发高热,也会要了人命。
六个伤卒也只能点头。
很快,病房内就飘起了诱人的……嗯,不,是渗人的肉香。
结束之后,戴三春又仔仔细细的亲自填写六份‘病例’,这是朱塬很早就提出的想法,通过病例,可以总结经验,并且为后来者提供参考。
戴三春正式写下的第一份病例,病人名叫‘蒲仲亨’,当下已经可以下床走动。
等戴三春终于离开,病房内平日里就有些混不吝的一位身材粗壮的伤兵立刻抱怨起来:“那朱轿房,有那些个青霉神药不给俺用,竞上了这烙铁,真真是……岂有此理,他就该再多个名儿,叫朱烙铁。”
见这厮竟然把大家私下闲话玩笑的某个称呼这么吼出来,周围几人都被吓了一跳。
这是想要吃板子啊!
其中一位平日相熟的伤兵连忙劝阻:“孙二,闭了嘴罢,你想自己那两颗首级的功劳被抹去么?”
孙二一听,果然立刻闭了嘴。
不过,等待片刻,病房门口没有任何动静,显然孙二刚刚的抱怨没人听到,于是才又有人小声笑道:“是银,不是铁,刚刚那一块,啧,够俺回老家买几亩好田咧。”
另一人也凑趣:“那就该叫‘朱烙银’。”
孙二见大家又开了话匣,对自己起的绰号被改很不满,大着嗓门强调道:“朱烙铁!”
……
戴三春回到朱塬在城西的营海使府邸,时间已经是傍晚。
进门就遇到海军副都督吴祯。
海军都督今日出了海,亲自押送一批已经恢复精气神的福建降卒民夫到各个确定的灯塔海岛上,这批人将负责修建灯塔、营房、港口等设施。
同时,由都督大人带领的这一批出海士卒也会进行为期五天的例行巡视。
副都督留守。
吴祯与戴三春寒暄几句,便出了营海使府邸。
下午过来是与朱塬商讨下一步的海军练兵之法,小翰林关于新式海战应该侧重于远程打击,重点发展火器和弓弩,将敌人消灭于接舷之前的思路,让吴祯茅塞顿开。
再就是,末了,小翰林又和他开诚布公了一些事。
华高只打算做三年,三年之后,不出意外,他就是新一任海军都督。
另外,关于海贸公司的股份,华高拿到的那部分,就等于是用来养老的。他还有更大的施展空间,将来做好了,陛下肯定不会亏待他,每家海贸公司多余出的那两成股份,就是给他们留的,让他现在不要急。
说起来,吴祯之前是介意的。
那家海贸公司牌照,主公给了小翰林三成,给了华高两成,到了他这里,一成都没有,他心理确实有些不舒服。
不过,小翰林一番话,便解开了他的心结。
同时也再次明白,华高,就只是自家主公打发来帮小翰林做事的,私下不少人都说这定海真正说话算话的是某个营海使小大人,一点都没错。
这也让吴祯内心暗暗调整对待那小翰林的态度。
其他不说,只是短短一个月出头就送出了第一批粮食,吴祯私下同样难免思忖,结论是,他做不到。
这样的一个人,说出要送主公五百年国祚的话语,并且受到主公器重,也是理所当然。
打定主意,骑着马缓缓走在街上的吴祯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金陵传来消息。
这些日子,自家兄长吴良连续遭遇了好几次弹劾,大略都是在说他把手伸得太长,干涉地方,逾越职权。
显然还是因为兄长功劳缘故,主公并没有太过处置,只是派人到苏州,当面传达了一番训诫。
唉。
这……定然还是耗了情分的。
吴祯只希望兄长能够警醒,别在一意孤行。若不然,再大的功劳,再多的情分,又能经得了几次消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