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绾绾忍不住啧啧两声:“人都说江山美人不可兼得,殿下这般江山美人一并丢了的,可不多见。”
“江山美人多娇,哪敌我摄政王妃腹中一粒金豆万分之一,自是咱们的孩子最重要。”
也对。
若那日他未曾追至三伏,想来如今她也已经与这腹中未曾被知晓过的孩子一并葬在了崖底罢。
这失与得之间,又有谁能真的勘破。
明明是人数众多的宴席,两人却旁若无人的贴着聊起了私话,整个饮乐殿内,除了容卿礼、袭夕与容卿麟外,其他人的面色便渐渐的都不大好看了。
容卿卿几次三番想开口提醒,可隔着一群舞姬,大声训斥过去也不大好看,于是就忍了。
商玉州瞧见自家妹妹伤心的厉害,连喝了几杯酒,微醺了,便存心找麻烦。
他是商家娇生惯养长大的孩子,从来就只有他给别人受气的份儿,哪儿轮得到别人给他们气受?
这么想着,便执着酒杯晃晃悠悠的穿过舞姬,走到了她跟前。
一双迷蒙醉眼居高临下的睨着她:“肚子不错啊,还挺争气的,不过我怎么听说你这日夜同一个叫什么寒诗的混在一处,这孩子究竟是谁的,怕是连你自己都分不清了吧?”
容卿薄剥果子壳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
姜绾绾桌子下的手不轻不重的搭了他一下。
要翻脸也不必在大庭广众之下,今夜是中秋,不看僧面看佛面,闹开了,最难看的还是容卿麟。
他便是傀儡又如何?到底还是坐在那主位上,被众人恭恭敬敬的称一句皇上的,该有的体面也得给他。
可下一瞬,一杯烈酒就被结结实实的泼在了商玉州的脸上。
明明没有多大的声响,舞姬们却似是受到了惊吓,一时间纷纷停了下来,远远的瑟缩在一起。
商玉州抹了把脸上的酒,气的眼睛都红了,咬牙切齿道:“袭、夕!!老子他妈都已经忍你忍到极限了,你别得寸进尺!!”
当——
容卿礼搁了手中的酒杯,右手刚刚搭上腰间配着的短刀刀柄,不等拔出来,袭夕忽然就站了起来。
“坐着不行,瞧不清楚,我得站起来好好瞧瞧,这商大人辛辛苦苦养的自己老婆跟别的男人生的好大儿,脸皮究竟有多厚,才能这般黑白颠倒,你也不瞧瞧人家摄政王的容貌气度,权势财力,这天底下的女子但凡正常的,都不会守着他还愿意瞧别的男子一眼吧?真以为谁都同你那便宜爹似的,眼瞧着继室同别的男人生的儿子,活生生的逼死自己的亲生儿子与女儿?想来一家子是霉馒头吃多了,脑子都吃坏了。”
容卿礼搭在刀柄上的手又慢慢收了回来。
心里忽然舒坦了些。
她伶牙俐齿的讥讽他时,他恼的恨不得直接给她封了这张喋喋不休的小嘴,可原来听她嘲讽的对象是别人时,竟意外的还十分悦耳动听。
商玉州怒的脸都青了,眼睛瞪着她,恨不得将她吃拆入腹嚼个百儿八十下。
那边,始终端坐的商夫人忽然道:“玉州,不得无礼,那好歹也是万礼宫的王妃,同王妃道个歉,回来。”
姜绾绾听的眉梢微挑。
再抬眸瞧过去,却发现刘兰虽是在同自己儿子说话,目光却是依旧落在她身上的。
几分审视,几分探究。
不愧是干大事的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便是当众出丑又如何?只要她商氏还手握宝藏,只要容卿麟还受他们控制,那便一切都好说。
姜绾绾低头,似是整理了一下衣摆,低声同容卿薄道:“你同容卿礼说一声,叫他这几日注意些,商氏高价买的那些高手还在,别叫他轻敌了。”
容卿薄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酒过三巡,那边的总管太监忽然拍了拍手,舞姬们纷飞的水袖便飘然落地,不过眨眼间,便齐齐退了出去。
换上来的,是另一波怀抱琴弦,面覆薄纱的神秘琴师。
姜绾绾无心欣赏,宴席间几乎都全用来吃了,她不怎么挑食,容卿薄搁在她盘子里什么,她便吃什么。
因此这会儿便是连头都没抬一下。
对面,商夫人却忽然出声道:“久闻三伏人善音律,今日商氏特意请了几名出色的琴师秀一番琴技,摄政王妃若不介意,届时可指点一二。”
姜绾绾闻言,没什么兴致的掀了下眼皮。
宫人们正在伺候着准备座椅,那七八名女子纷纷跪地摆放手中的琴,唯有为首的那个,动作明显僵硬的厉害,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慢慢跪下去,将琴搁在桌上便收了手,不动了。
琴师爱琴,弹奏前也会习惯性的调试一番,像她这般似是碰都不想碰一下的,便有些古怪了。
疑惑间,袭夕忽然慢慢靠过来:“我怎么瞧着为首的那个那么眼熟呢?她先前进来时,还盯着你瞧了好几眼。”
姜绾绾没说话,如今也只能看到那女子一个同别的女子别无二致的窈窕背影。
记忆中,她似乎并未同哪位琴师有过接触。
琴身以紫椴木制成,黄棕色,纹理细腻,绢丝光泽,一琴七弦,曲调清润悠扬,如高山流水缓缓而下,如清风明月静静流淌,自是最应今夜的景色。
容卿麟不知怎的,几乎不怎么将目光落下去,只顾低头喝酒。
姜绾绾瞧了他一眼,顿了顿,视线又落在那为首的女琴师后背。
她衣着打扮与身后的几名女琴师并无二致,白纱遮面,自她的位置瞧过去,也只能瞧见一双于琴弦间翻飞的素手,生的白净细长。
想来也的确是琴师出身,否则琴技不会如此纯熟。
直到一杯酒突然横着被泼了过去。
淙淙流水般的琴声戛然而止!
商玉州如法炮制了刚刚袭夕的那杯酒,半眯着一双醉眸,冷笑道:“弹的什么东西也敢在皇上面前献丑?丢人现眼的东西,滚出去!”
“玉州,莫要失了仪态。”身边,商夫人不轻不重的斥责了一句。
是当真猖狂至极,丝毫没有要给容卿麟半分颜面的打算了。
那琴师没动,一身轻薄白纱被酒水打湿,沾在肌肤上若隐若现,连肩头细细的一根肩带都看了个分明。
容卿麟轻咳一声,连忙道:“罢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吧,都退下。”
女琴师搭在琴弦之上的手死死收紧,僵坐在原地未曾动一动,可身子却在不受控制的发抖。
不知是因受了羞辱,还是冷的。
直到侍女帮忙收了琴,她这才慢慢起身,低着头转过了身。
下一瞬,就听姜绾绾忽然冷冷出声:“且慢。”
只一声,收琴的、搬桌椅的、转身离开的,所有人立刻都止了动作,齐齐将目光看向她。
虽这一声也听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可莫名的,一时间所有人都紧张的屏住了一口呼吸。
姜绾绾抽出帕子来,慢条斯理的擦拭了一下手指,淡淡道:“中秋佳节,扫了商家大少爷的兴致可不好,商夫人先前那话说的不假,三伏人善音律,本宫闲来无事也弹一弹聊以打发时辰,今夜心情好,便也来献一献丑了。”
话落,径直起身,不偏不倚,还就坐在了先前被泼酒的那女子的位子上。
刚刚将琴抱起来的侍女有些为难,恭敬道:“回摄政王妃,这琴都湿了,奴婢给您换一把新的来。”
“不必。”
她一根手指慢慢将琴额按回去,挑眉,目光慢慢扫过右侧的商平、商夫人同他们的宝贝好大儿。
指尖沾了些许的酒,湿润了些,她瞧着他们,一字一顿道:“琴艺一般,还望商大人一家三口,多、担、待!”
话落,无名指指腹猝然一勾一挑,便是一声尖锐而震颤的琴鸣。
商夫人面色立刻大变。
商平受不住,与商玉州几乎在同一时间捂住了耳朵,可那又颤又锋利的一声仿佛已经被封入了耳孔之内,撕扯着耳膜,仿佛一瞬间,半边脸都麻木的钝痛了起来。
这样的琴音,便是自小便熟识琴艺的琴师都未曾听过,便是翻遍再多的琴谱,也遍寻不到。
恍惚间,仿佛根本不是一个人在弹琴,而是两个人,两个完完全全不同的人。
她左手手指轻拢慢捻抹复挑,伴着清淡的酒香,琴声清透柔和,似是将外头一轮圆月全部的月光都吸纳了,再柔柔的缓缓的撒落出来,恍恍惚惚间,琴师们仿佛都要踩着那细细的琴弦飞身而起一般。
可右手落指却是一种近乎撕扯的凌厉,酒水成珠,飞溅四散,那细细的几根蚕丝在她指下颤动摇摆,几欲断裂又苦苦支撑,似地狱最深处攀爬而上的苍白尸骨,带着痛苦的哀嚎与血腥的尖叫,纠缠着,折磨着……
一个人,一把琴,却是一半天堂,一半地狱。
容卿薄端坐在她身后,目光似是被时光凝固住了,就那么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纤细孤傲的背影。
那样灼热滚烫的注视,好似那一瞬间他凝视的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生命,很珍贵,很珍贵,珍贵到恨不得就此收藏起来,再不准任何人窥探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