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骤起,自酷暑至秋意潇潇,不过短短几场急雨。
商玉州被从牢狱中放出来的当天,寒诗也遍体鳞伤的出现在了东池宫外。
夜已深,周遭都蒙了一层薄薄雾气,姜绾绾站在东池宫大门外,摘下了肩头的披风亲手为他系好。
不过月余未见,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见了她也没了往日的狂傲不屑,可怜巴巴的像只被抛弃的小狗。
“我错了……”他说,那么高傲的一个人,生平第一次这样低声下气的跟别人认错。
“知道错了便好。”
她笑笑,轻轻打了个响指,一辆马车便晃晃悠悠的自迷雾中出现,而后停在了他们身后。
寒诗有些慌,转头看了那微微晃动的帘帐一眼,又看向她:“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吗?”
姜绾绾只看着他,没说话。
他呆了呆,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你要赶我走?”
这话落地,他等了片刻,等她否认,等她解释,可得到的依旧是她的沉默。
寒诗心头的那点慌,忽然就变成了愤怒,连声音也陡然拔高了许多:“姜绾绾,你就因为这么点小事赶我走?!你以为老子多稀罕跟着你呢?!每天不是尔虞我诈就是刀光剑影的,老子他妈早就想走了!你留都留不住!”
相对于他的暴跳如雷,姜绾绾自始至终都显得格外平静。
他们相处的这些年,她虽从未与他大声争吵过,但也是不怎么让着他的,一个不高兴就是一顿收拾。
可眼下,薄雾的夜色下,她眼眸平静柔和,不带半点冷意,却又比那天将他冻到动弹不得的三伏暴雪还要叫他绝望。
“我不走!”
他忽然一扬头,咬牙切齿道:“你还没给我结算银子呢!老子鞍前马后伺候你这么久,你想一辆马车就打发了老子?休想!不给够……”
他顿了顿,一咬牙,索性狮子大开口:“不给够老子五千两,休想老子走!”
姜绾绾平静的看着他,一开口,话却是对雪儿说的:“去库房取五千两,给寒诗路上带着。”
雪儿应声,转身匆匆进去。
寒诗的表情就一瞬间从凶狠转为错愕。
她这么抠门的女人,先前连答应他的那几十两银子都欠着没算呢,眼下为了赶他走,竟眼睛眨也不眨的就要给他这么多银子。
姜绾绾转了个身,平静的看着眼前的茫茫夜色:“这一个月,我能为你做的,该为你做的,都做了,但是寒诗,我身边不留无用之人,也不留庸智之人,你既不能乖顺的为我所用,那我唯有将你弃了,因为若再有下一次,我不会保你,我会任由你被商氏一门处置,届时你或许会死的很痛苦,不如眼下便离开吧,带着你喜欢的那个人……”
寒诗怔了怔,一转身,才发现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马车的帘帐前,正含情脉脉的看着自己。
他看着她,第一时间想的竟不是终于可以不用偷偷摸摸了,而是……
她真的不要他了。
她做足了一切打算,为的就是将他彻底抛弃。
走就走。
他一身超群武艺,又聪明又好看,走哪儿不是逍遥快活一辈子?
还得巴巴的跟着她做一条狗才满意?
他这么想着,可双腿却沉重的动弹不得。
不敢相信曾经同生共死的人,就因这一点点小事,就不要他了,决绝到不给他半点转圜的余地。
雪儿很快带着两名护卫一并过来,抬了足足两大箱,才将五千两银子抬上车。
那娇俏女子看得眼睛都快直了,连声催促:“诗郎,我们快赶路吧。”
的确是生的千娇百媚,也难怪将寒诗迷的这般醉生梦死。
寒诗没应声,也没动,就站在原地,委屈又愤怒的瞪着姜绾绾。
姜绾绾却似是已与他无话可说,微微低头道:“往后余生,山高路远,你多保重。”
话落,不带丝毫留恋的转身回了东池宫,一步一步走的皆是决绝冷漠。
“我当你对她而言多重要,不过也是个没有利用价值便随手抛弃的棋子罢了。”远处树影下,庞川乌阴冷的笑了一句,转身便走了。
他介意了这么久的事情,如今终于有了答案,竟也没觉得有多如释重负。
他终究还是没看错她,这个女人狠毒又绝情,走的每一步都是算计,护了她多少年的护卫也是说丢就丢。
说穿了,也不过是仗着眼下有摄政王给她撑腰罢了。
“诗郎~~~”女子娇声催促。
寒诗近乎麻木的转身,隔着茫茫夜色看了她一眼,忽然间又觉得,她似乎除了一张好看的皮囊,眼角勾人了些以外,也没什么了。
他慢慢过去,女子便伸手要扶他上去。
他没把手递过去,掀开帘帐便进去了。
两箱银子已经被打开了,在几乎不怎么透光的车内都闪着银银光泽。
女子很激动,跪在一边细细数着,娇声道:“诗郎,以后我们就再也不需躲躲藏藏了,我们寻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买座最大的宅子,添几个丫头家丁,妾定给你生三五个大胖小子……”
她说着说着,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掩嘴娇羞一笑。
寒诗没说话,他肩头还披着她亲手给他系好的披风,看着那几排排的密密麻麻的雪白银两,忽然想,她究竟是生了多大的气,才会不惜问容卿薄借来这么多的银子,也要赶他走。
他知道她心高气傲,嫁入东池宫这么久以来,何时去求过他容卿薄一次。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他忽然没头没脑的问她:“王妃是怎么给你赎的身?”
女子被他问的怔了怔,下意识的放下了手中的银子,支支吾吾道:“妾……妾不知……想来……也无非就是给了商家一些银子罢了。”
一些银子。
寒诗点点头,半晌,又忽然道:“上次我与你幽会,恰巧被你家的护院发现,险些中毒而死也便罢了,但这次……既不是在商氏,也不在人多眼杂的闹市,商氏又怎会轻易发现我们的?还同时来了三十多个护卫,个个都是顶尖的高手?”
他问着问着,女子的面色便渐渐泛白,问到最后,已经泛出微微的青色了。
寒诗的目光便穿透黑暗,落在她微微发抖的手指上。
似是察觉到了这一点,女子忙将双手背于身后,嗫嚅道:“妾……妾也不是很清楚,许……许是夫人安排了人手盯着妾……”
“是吗?”寒诗不咸不淡的反问了一句。
女子跪在地上,一时语噎,不敢吭声。
死寂中,忽听寒诗道:“停车,调转马车去商氏,老子要问清楚,他们是为什么放了老子,连同自己的爱妾一并不要了。”
女子顿时慌了,连连跪地磕头道:“诗郎,诗郎你消消气……听妾与你解释……这,这……摄政王妃临行前已给过妾身教训了,妾身知错了,妾身真的知错了,只是那时妾身还身在商氏,遭夫人威逼欺压,实在是不敢违抗……这才……这才故意与诗郎街头相撞……这才……有了后面的事,但妾身眼下是真的想一心一意侍奉诗郎的……摄政王妃她既已拿玉州公子换了诗郎,眼下我们再回去也于事无补了不是……”
拿商玉州换的他……
寒诗顿时如遭晴天霹雳,僵在原地。
他太清楚姜绾绾有多恨商氏了,摄政王费了不少心力为她做局,捉了商玉州,便是不能将商氏一门赶尽杀绝,这一局下来,也是足够叫他们元气大伤。
可眼下,竟为了他……
……
姜绾绾这一个多月过的有些浑浑噩噩,拾遗知道她做了什么,全程未曾阻止,也不做任何置评,她想,他大约也从未指望过她能办成什么事。
容卿薄正在凉亭内作画,瞧见她回来了,道:“人送走了?”
姜绾绾在旁边铺着软垫的石凳上坐下,恹恹的没什么情绪。
容卿薄今日穿的宽袖长袍,画起来便有些麻烦,他一手拢着衣袖,一边为高山做点缀,一边道:“瞧你这模样,若觉得拿商玉州换寒诗值得,就无须这般伤神,若舍不得,我再派人把他截回来便是。”
说着,似笑非笑的瞧了一眼身边比姜绾绾还要心不在焉的月骨一眼。
听到他这句话,他这才稍稍回神,但眼睛也只是在刹那间亮了一下,便又转为了黯然。
心都不在这儿的人了,追不追回来又有什么区别。
姜绾绾深吸一口气,淡淡道:“没什么舍得舍不得的,他太不安分,日后我再寻个听话些的护卫就是。”
容卿薄便垂了眉眼继续作画,笑道:“你若喜欢,月骨便给你了。”
“妾身哪儿能跟摄政王大人抢人啊。”
他瞧着心情不错,丝毫没有被自己的一场局被她打乱而生气,姜绾绾这才觉得好过一些,也打趣道:“殿下为绾绾辛苦月余,绾绾深感恩情,眼下笔墨纸砚俱全,不如为殿下作画一幅?”
容卿薄下笔的动作顿了顿,略略诧异的看她一眼:“你还会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