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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7 章 言辞(1 / 1)

招娣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

他的脾气很暴躁吗……

看起来也还好,挺温润斯文的,有一种超脱凡人的气质,眼睛里仿佛盈着细碎的琉璃,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自我的倨傲清冷。

她的念头刚落下,不远处,一本法文书已经呈抛物线的形状朝她飞过来

刚好砸到她脚边。

而肇事者,那个大少爷,头都没抬。

他是听声辩位,然后计算距离差和飞行速度,确保东西砸过去。

“出去。”

依然没抬头,但简短两个字已经从他口中清晰吐出来。

声音带着明显的冷傲和疏离感。

招待只好蹲下来,把书捡起,态度不卑不亢地退出去。

出去后把时参的行为和保姆说一遍。

保姆见怪不惊。

时家所有人都见证过这个大少爷的脾气,扔个书而已,不算什么,外人是没见过他把房间里的所有东西砸得稀碎的场景。

招娣被带去培训。

她的一言一行,不能透着野蛮的气息。

她常年沾染在身上的猪粪味,一周后才彻底淡得干净。

吃饭不能吧唧嘴,走路不得内外八,说话声音不得超过20分贝,既然是来这里领工资的,就要有领工资的觉悟,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心里都有数。

她不需要做保姆的活,不需要做家务,她唯一要做的,是伺候好时家大少爷,以最大的努力伺候他按时吃饭吃药,照顾他的情绪。

这个家的女主人,也就是时参的妈,叫做时玉龄,一个雷厉风行的高门主母。

然而招娣在这里呆了一个月,才逐步了解,雍容高贵的贵妇形象其实只是表面,她是二嫁到时家的,先前她是沈家的媳妇。

初见到时玉龄,招娣并不知道这个女人会直接影响到她的后半生。

她在这个女人面前,卑躬屈膝,低头折节,怀着敬畏的心情,听对方温柔又不失肃色的教导。

“大少爷每天三顿药,每顿都要按时吃。”

“他发病的时候有自残的行为,你一定要想方设法地阻止他。”

“这些事如果有纰漏的话,我会从你每个月的零花钱中扣。”

任务说起来简单,不过两件事,确保时参大少爷吃药,以及不让他受伤,但这些事有多难做到,看看家里有多少个负责他起居的保姆就知道了。

一年十二个月,有七八个月是不正常的,正常的月份里,他很少在家,大部分时间是跟随国外的教授出去做科研。

时参是鲜少人知晓的天才儿童。

从小学开始不断跳级,跳到最后自己都觉得麻烦,干脆不去了。

招娣和普通学生在闷热的教室里埋头苦读的时候,他已经研究太空星体了。

招娣顶着一屋子恶臭去猪圈喂猪的时候,他可能在琢磨动物体内的细胞组织。

他过的,是和招娣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再次见面,招娣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他。

仓促学成的礼仪在看到他之后被完整抛到脑后,她穿着这里提供的棉布连衣裙,蓄着过肩短发,和初来乍到的样子有所不同,但对他来说似乎都如同蝼蚁一样,渺小到可忽略。

犹豫很久,招娣捧着托盘走进房间,小声提醒:“大少爷,吃药了。”

她的存在,不过是个小保姆。

按照先前的惯例,时参不会给时家人太大的颜面,连时玉龄都一视同仁,没人能驱使他的行为。

招娣乖巧的声音,和那些保姆没两样。

听着还怪烦的。

因此时参并没有搭理。

他在房间里,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他现在处于病情不稳定时期,所以不能乱跑,出去的话容易出事,他自己也知道,所以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看书。

明明年纪不大,端着的气场,却比时玉龄还要大,招娣不敢走得太近,又不得不过去重复叮嘱:“大少爷,您该吃药了。”

坐在一把松软皮椅上的少年漫不经心地拨弄手里的模型,背对着她,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来之前,招娣知道他不好对付。

他明知自己有病在身,却很少按时吃药,理由是用途不大。

时玉龄却不这样想,用尽一切办法,从各个地方找来奇奇怪怪的偏方,希望他喝了后能尽快地好起来。

这些药,能不能让人痊愈,招娣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来送药的时候,保姆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她,一定要小心,这里头都是珍贵药材熬出来的精华,万一洒了的话可不是她能赔得起的。

她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送过来,对方却半点没领情。

少年血色偏淡的薄唇吐出一个字。

“滚。”

依然没抬头,看都没看她一眼。

招娣没走。

想不到,第一天的任务就这么难。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时玉龄给她每个月开的零花钱数额会那么大。

时玉龄采取的不是奖励制度,而是惩罚,如果她做不到的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到手的钱飞走。

她如果想考上大学,想要离开这里,最需要的就是钱。

可大少爷不喝药,她总不能像塞馒头一样,把他的嘴掰开,强行塞进去。

招娣只能站在旁边,等着。

等了不知多久。

等到时参不耐烦。

无意中抬起的视线,有的没的落在她的脸上。

不论从哪里看,她如此地平凡大众,身上那件裙子,不知道是不是不合身的缘故,穿在她的身上,显得十分别扭。

一个平凡胆怯的小丫头。

时参不禁为母亲的举动感到怜悯的可笑。

是找不到人了吗,特意送一个软柿子过来给他拿捏当出气筒。

看得久了,这人莫名给他一种熟悉感。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他说。

招娣怔了下。

她如果没记错的话,在厂房里,他并没有细看她的脸,到派出所后,因为她要尽快止血,所以也很快分离了。

况且,过去四年已久,即使见过,她也不会像他的脸,让人过目难忘。

招娣看着他的眼睛,镇定回答,“你喝药我就告诉你。”

时参挑眉,慢慢收回视线,“你倒是敢。”

敢这么和他说话。

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她看似平静老实的外表藏着一颗极易躁动的心,所以身在这个全宅上下无人不畏惧的房间,无畏无惧。

时参不是好奇心重的人,对于先前是否见过她这件事没有那么大的探索欲。

不过他还是伸出手把碗接了过来。

招娣今天赶了巧,他心情还算不错,精神也没有混乱,所以才会如此的风平浪静。

看他把一碗药喝完,招娣才慢吞吞地回答:“我是大众脸。”

时参看她。

她接着说:“我在我们班,经常被认成其他同学。”

长了一张和谁都可能匹配的大众脸,扔入人群中再也无法寻觅的一张脸,给人熟悉感也很正常。

可能是他在街上多留意一眼的女孩。

时参没有怀疑,问:“叫什么。”

“招……”招娣哑口。

头一次,她为自己的名字感到自卑。

招娣,招娣,不过是家里人希望她能招来弟弟才取的名字。

时参:“招什么?”

“招……”

“招招?”

“……”她咽了下口水,鬼使神差地点头。

他并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个招,理所当然认为是金昭玉粹的昭昭,没有觉得奇怪。

然而瞒是不可能瞒过去的。

第二天,时参便听保姆叫她招娣。

试图脱离原生家庭的招娣,在他面前,有一种被戳穿的窘迫。

时参却轻描淡写,帮她改了个名字。

不过是随意从书上看到的两个字眼,言辞。

她欣然接受。

相处下来,她不觉得他像传闻中那样暴躁。

虽然不是天天按时吃药,也不会听她的话,但大部分情况,不会让她太操心。

两个人之间似乎默契地搭成一条透明的线,只有彼此懂得对方的心思。

就像帮她改名。

也像她每次给他送药后,递来一颗糖。

知道他不会吃,但她还是会送。

吃了糖,口感应该会好一点。

后来有一天,她端药进入他的房间的时候,发现里面一片狼藉。

按照时参惯有的作风,不会允许自己的房间这么乱,哪怕身在大而杂的书房,一堆堆书籍呈现在地上,也是整齐排列的。

可这个房间里,满地都是碎片,断裂的家具,撕碎的书本,折成两半的笔,就连沙发和吊灯都歪歪扭扭得仿佛刚才发生过一场地震。

“大少爷……”

保姆们在旁边害怕地叫喊着。

对于这副情景她们已经不感到意外,却也知道处处充斥着危险,随时随刻,这个年少的疯子都会拿起一个重物砸向她们的头顶。

只能去叫保镖和医生。

混乱之中,言辞看见她印象里温淡清冷的少年此时癫狂的模样,面目狰狞可怖,血眼发红,身上或多或少沾有血迹,他手里握着一把玻璃碎片,用力地握紧在掌心,继而有鲜血从指缝中溢出。

精神异常的人因为身体分泌功能紊乱,对外界的感官不明显,身体遭到的疼痛感也淡寡得很,所以常常会有自伤的行为。

出于无意识的,不受大脑控制的。

言辞上次见到精神病人,还是小时候在路边卖东西的时候,看见街心有个没穿衣服,披散着头发的女人,她不知羞耻,招摇过市,引得过路男女时不时回头围观。

她还不知道有一种精神病人如果不关押起来,不仅会伤害到别人,也会伤害到自己。

“大少爷。”言辞低声叫了一句,突然跑过去。

就像先前在看到他被人贩子抓捕的那样,奋不顾身。

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下意识认为,他是需要保护的,他是分配给自己的任务。

言辞身子看着瘦小,力道却不小,踩过一地狼藉过去后,从后面将他抱住,两只手握着他的胳膊,不让他伤害到自己和别人。

也是这个从后面突如其来来的拥抱,让时参安静了。

世界仿佛安静了。

保镖们过来的时候,看到眼前看似和谐的一幕。

矮一截的少女,和陷入魔怔的少年抱着。

窗外柔和的光,洒在他们的侧身,肩膀,还有脸庞。

少年原本冷硬的五官在僵住后莫名恢复常态。

“给我好吗。”

言辞一边说,一边朝他粲然一笑,来到他的面前,一点一点去掰他的手,将包裹在掌心的玻璃碎片取出来。

取出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的指尖在不知不觉中被划出口子。

两人的血交融在一起。

都不知疼痛一般。

时参盯着她看了几秒,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这是言辞进时家以来发生的一件不算小的事情。

时母听说后,将她召唤过去,表扬一番。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要野丫头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自己受伤也要将时参身上的邪运吸走。

时玉龄给言辞一笔不小的报酬。

然而其中一多半,是送回她原先的家庭。

这时的言辞还不知道计较,摸到自己前所未有见过的大钞票,整个人飘飘然。

她对时参更好了。

他对她来说,就像是活体提款机。

况且,也没那么难伺候。

所有的和谐,截止在三个月后。

那天,时参去找时玉龄的时候,在门口听见他们的谈话。

“这个月他大部分时候都有按时吃药,偶尔几次是因为睡得太晚,早上没起床……这个不怪我吧?”

“他前天在玩军刀,我担心他自残,立刻夺走,为了让他收心,我故意在掌心划破一道口子,他看见后,没有再抢。”

“夫人,您能先把钱预支给我吗,我想付书本费……之前的钱都被我妈拿走了。”

“您放心,下个月我会加倍对他好的。”

门口的人,在谈话结束之前,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言辞还不知道暴风雨来之前的宁静。

她拿到自己该得的钱,喜滋滋地回到住处,压在枕头下的一个旧荷包里。

明天对她来说,依然是充满希望的一天。

可惜,事与愿违。

她一大早,一如既往送药去大少爷的病房时,却没看见人。

“大少爷。”

试着叫两声,依然没有。

她只好屏住呼吸,逐渐听到洗手间里的动静。

他可能在洗漱。

言辞走到门口,轻轻敲门,“大少爷,药我给你放在桌上了,你记得按时吃。”

“嗯。”里面是温淡的少年声。

言辞没听出异样,照旧上学。

回来的时候,却见老保姆严肃着一张脸,质问她是不是没让大少爷吃药。

“不可能,我明明告诉他了。”

“告诉?你没亲眼看着他喝掉吗?”

“我……”言辞低头,“我急着去学校……”

老保姆冷声把她好一顿训斥。

她扣工资是小事,大少爷的病才是大事。

言辞再去房间送药的时候,不得不把早上的事提了一嘴。

“大少爷,你为什么不吃药呢。”她声音有些委屈,“不是答应我的吗。”

“答应你什么?”时参面无表情,“给你钱吗。”

言辞一愣。

不知怎么,她一下子就明白他的意思。

以及,质问。

“言辞。”时参扫了眼那碗新送来的药,讥讽道,“这些对你来说,值多少钱。”

“为什么要这么问。”

“先回答我。”

她挽唇,轻描淡写,“你明知道的啊。”

明知道她本身的职责就是拿工资伺候他。

不然谁年纪轻轻的伺候一个脾气不好的人。

她已经把真相写在脸上。

他没必要装无知。

“既然拿钱办事。”他眼底一片冰冷,“为什么要对我笑?”

笑着喊他大少爷。

笑着叫他吃药。

笑着告诉她,不要弄伤自己。

她不是娇贵受宠懂礼仪的千金大小姐,也不是混迹在贵族圈懂得察言观色的老保姆,她只是平淡无奇的野丫头,为什么呈现在他眼中的笑容真切又热烈,不带任何装饰虚伪,直抵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不笑,难道要哭吗。”言辞反问。

这段时间里,她变白了。

皮肤也没有那么粗糙。

没有干过农活和家务的手,逐渐像同龄小姑娘,白皙,娇嫩,如果没有伤口的话,可能更完美。

她这段时间,可真是过得有滋有味,还有丰厚的奖金拿,也没从他这里受到委屈。

时参盯着她的眼睛,说:“那就哭吧。”

这天过后,他离开时家一段时间。

他不在,言辞没有多余的零花钱。

时家虽然有钱,并不代表乱花钱,时玉龄不会给一个小姑娘太多的钱,一来,是因为大儿子不在不需要言辞照顾。二来,言辞吃喝穿用都在时家,用钱的地方并不多。

她当然不知道,言辞小小年纪已经学会攒钱,只为了离开桐城。

时参回来之后,时家上下好似都没有太大的改变。

言辞的待遇却既然不同。

别说吃药,他一个正眼都没有给过她。

即使她对他笑。

即使她嗓音甜甜地叫他。

即使她故技重施伤到自己。

表面温润清冷的少年,绝情起来是那样的绝情,没有任何反转的余地,以至于言辞没有再拿奖金的资格。

照这样下去,她呆在时间,不过是领一份比其他地方多一点工资的工作。

没有人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时玉龄问起时,时参回答简便,不需要辞退,就这样刚好。

既不待见她,又不厌恶。

那时还没有渣男的说法。

但言辞已经在心底对他升起了厌恶。

她什么都做不了。

时家给她父母的钱都被花的差不多了,如果擅自离开,难保不朝他们把钱追要回来。

然而她呆在这里,度日如年,每天一如既往地去时参房间,再周而复始地遭到拒绝。

时不时,新端过去的碗被打碎。

汤药溅落到她的身上。

时参等着她恼火。

等来的却是少女微微一笑:“没事,我再让人重新做一份,大少爷要记得喝哦。”

她知道他讨厌她这样假意悻悻的笑。

可她偏偏就在他眼前这样的出现,毫无生机,毫无特色,像个只知道拿钱工作的机器人。

一日复一日。

时宅内设低奢豪华,一棵名贵的树木便是好几十万,住在这样的地方,可能连空气都让人感到新鲜。

言辞却厌恶得很。

她去找时玉龄,想结束这样的困束。

“这个……很遗憾。”时玉龄拿出一份欠条,“你父亲之前沉迷赌博,欠下巨款,你母亲上次朝我们家借了二百万,这些钱,可能都由你来承担,当然,我是不会催你还的。”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

时玉龄歉意一笑。

贵妇笑容总是无奈又浅薄,恰到好处,不让人觉得刻意,但熟悉的人都知道有多虚假。

言辞脑子不笨,几乎瞬间就明白其中不对,比如为什么要她来还,又比如,为什么父亲会沉迷那些。

“是大少爷,对吗。”她突然问。

时玉龄眉间蹙起,“什么?”

“我想不出你们把我当仆人一样留下来的理由。”

这丫头这么快猜到,是时玉龄没想到的。

确实是时参的意思。

听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让她永远留在时家,时玉龄便照做了。

钱是她母亲拿走的没错,但如果追究起来,说是言辞朝时家借的,再转手交给母亲,也是可以成立的。

这种行为,变相地将言辞留下来。

至于为什么。

可能只有她那个疯儿子知道为什么。

时玉龄对不起大儿子,所以几乎百依百顺,这种要求根本不算什么。

她不怕时参和言辞少男少女发生点什么。

毕竟,时参讨厌她。

他们这两三年来,矛盾愈演愈烈。

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甚至和谐一片。

言辞的亲生母亲再度来时家要钱的时候,时参也在。

他和母亲分别坐在两把藤椅上,门口内外站着六个身穿欧式工作服的保姆,农村母亲进来时,看见地上名贵的波斯地毯,心里头还估了个价,以为得要个几十万,殊不知得翻数十倍。

妇人的聊天,索然无趣。

更何况是来要钱的

那母亲的嘴脸,和言辞不一样。

虽然都是明目张胆地要钱,言辞显得委婉又干净,当初,也确实骗到了他,让他以为,世间竟然如此单纯的,一味对别人好,看到他受伤会难过得落泪的小姑娘。

“……多亏你们时家,不然招娣这辈子过的可惨,小时候还被贩子拐卖……”

农村母亲试图用言辞凄惨的身世再多要点钱,走到门口的时参突然一顿,突然回头,冷声问道:“她被拐卖过?”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晚里蓬洲的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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