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鼓雷动,城门大开,赵靖玉跨骏马,挽长枪,身披火红战袍,率领大周兵马从城内浩荡而出。
谢南风和程志业周云成分别在他的左右两侧,与他并驾齐驱。
武安大将军没有出战,想必是在坐阵指挥。
此时是下午申时初,烈日的炙热将要散去,有风从远方吹来,拂过芳草碧连天的草原,送来幽幽的花香和青草气息,这是草原一年当中最生机勃勃的季节,也是一天当中最令人期待的时刻,因为再过一个时辰,人们将会看到草原最美的落日。
然而今天,美景注定要被辜负,草原即将染上腥红。
双方人马在旷野相逢,对峙而立。
说双方并不是很确切,确切来说,应该是三对一。
慕渊,慕柯,宋景行,以及红衣军年轻的统帅詹飞羽,四人并肩,一字排开在队伍前面,与对面的赵靖玉四人遥遥相望。
宋景行对上赵靖玉向他投来的视线,心中百感交集,恨意翻涌。
就是他,就是因为他,自己二十年的荣耀一朝尽毁,二十年的怒力付诸东流,因为他,自己变成了一条丧家之犬,更可气的是,自己根本没机会和他交手,就已经一败涂地。
天知道,他是多么的不甘,倘若他样样不如赵靖玉,败给他自然无话可说,可偏偏赵靖玉从小混到大,吃喝玩乐着就把本该属于他的东西抢了,这让他如何受得了。
凭什么,难道就因为赵靖玉比他会投胎吗?
他不服。
他一定要凭自己的本事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抢回来,他要让世人都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子!
他这边想着,就听赵靖玉扬声道:“敢问对面那位美男子是何许人也,长得如此俊俏,交个朋友可好?”
所有人:“……”
赵二公子爱美,世人皆知,可是,眼下两军对垒之际,怎么能和敌将交朋友呢?
詹飞羽漠然看着对面那个红衣飞扬的少年,一言不发。
慕柯嗤声笑道:“怎么,太……赵二公子莫非自知打不过我们,想主动投降不成?”
他本要称呼赵靖玉为太子殿下,介于宋景行在,又临时改了口。
赵靖玉闻言朗声大笑:“二王子,话不要说得太早,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你若能答应我等下不当逃兵,我便敬你是条汉子。”
“逃?我为什么要逃,今天若不把你们赶出幽云关,我就跟你姓!”慕柯当场放出狠话,信心十足。
赵靖玉又是一阵大笑:“得了吧,我想要儿子可以自己生,你这样的逆子白送我都不要。”
慕柯大怒,不再与他废话,抽出腰刀指向前方,号令三军即刻进攻。
战场气氛突变,大周军队瞬间进入作战状态,战鼓擂响,号角声振,双方将士齐声高呼:“杀!杀!杀!”
一场恶战迫在眉睫。
烈日仿佛也感知到这萧杀之气,悄悄躲入云层,天地间一片黯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同时有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等一下!”
所有人都握紧手中的兵器,紧张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匹快马驮着一个消瘦的白衣女子从西南方向飞驰而来。
双方主将心头皆是一跳,在那一瞬间,他们都以为是谢南嘉来了。
慕渊甚至失控地踩着马镫站了起来,他明明把人送回了北面的玉都,那女人怎么会从西南方过来呢?
主将们不发话,双方士兵谁也没有出来拦阻,渐渐地,一人一马到了近前,这时,众人才发现,她并不是谢南嘉,而一个面生的瘦弱的年轻姑娘。
姑娘来到两军阵前,勒住缰绳,扬声道:“我乃贺云将军之女云舒,红衣军无令不得出战!”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云舒,怎么她也叫云舒,莫非先前那个云舒是假的?”周云成喃喃道,因为离程志业最近,说话的时候便下意识地看向程志业。
程志业好不容易才从先前的打击中走出来,强迫自己相信,云舒之所以那样做,肯定是被人胁迫的,等他们攻下玉都后,如果还能见到她,他一定会替她求情,让赵靖玉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可是现在看来,她极有可能连身份都是假的。
她应该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奸细。
程志业感到一阵心痛,战斗还没开始,他却仿佛已经被万箭穿心。
赵靖玉心头好似春雷滚过,只短短一瞬,便明白了谢南嘉的真正意图。
原来先前那个云舒根本不是真的云舒,谢南嘉应该是在西戎见到了真的云舒,同时也从云舒口中得知了号令红衣军的方法,所以,她故意演了一出大戏,用以迷惑那个假的云舒和慕渊慕柯兄弟,但等慕柯将红衣军调来,真的云舒就会出现,用另外一种方法来号令红衣军。
他猜到了袖儿会让情况反转,但说实话,直到他出城来迎战,都没有真正猜透袖儿的计划,他之所以敢来,全凭着对袖儿的信任。
相比之下,玉泽方面除了唯一的外人宋景行,另外三人倒还算镇定,慕渊已经从谢南嘉那里得知先前的云舒是假的,因此虽然不知道这个云舒是不是真有号令红衣军的本事,但相对来说不是那么震惊。
而慕柯,真假云舒的事本身就是他的主意,对于真云舒的出现,他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不安。
至于詹飞羽,他的脸上是始终如一的漠然,任谁都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慕渊问慕柯:“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谁有红衣令,红衣军就听谁的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丫头是怎么回事?”
“不用管她,她肯定是赵靖玉安排来混淆视听的。”慕柯道,转而看向詹飞羽,“詹将军,事不宜迟,我们不要因为一个黄毛丫头的胡言乱语耽误时间,快快开战吧!”
“她没有胡言乱语,红衣军无令确实不能出战。”詹飞羽漠然道。
“……”慕柯心头一震,强笑道,“将军何出此言,你我不是已经当面验过红衣令的真假吗,倘若有假,你又怎会随我来此?”
“我随你来,是因为你有红衣令。”詹飞羽道,“但是,你的红衣令只可以用来调兵,却无法指挥红衣军作战。”
这话简直比云舒的到来还让人震惊,慕柯当场就不淡定了:“詹将军莫不是在逗我,你带两万大军随我.日夜兼程赶来勒川,却又说我指挥不了你们作战,难道你是跑来看热闹的?”
“是啊詹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同为玉泽的子民,眼下正是玉泽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你怎么却要袖手旁观呢?”慕渊也急了,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看向詹飞羽。
“我当然不是来看热闹的,但我和我的军队也不属于玉泽国。”詹飞羽道,“我们是七公主的人,七公主让我们听谁的,我们就听谁的。”
“那你说,七公主让你听谁的?”慕渊道。
“谁有令符,就听谁的。”
“令符不是在这吗?”慕柯快疯了,从怀里掏出玉环高高举起。
“这是令牌,不是令符。”詹飞羽道,“这道令牌只能调兵,不能指挥作战。”
“……”绕了一圈,问题又绕回到原点,慕柯再次郁闷地问道,“那你跟我来做什么?”
“我来找能够真正号令红衣军的人。”詹飞羽道。
“谁是能真正号令红衣军的人?”慕柯问。
“我不知道,得问她,是她说来这里可以找到。”詹飞羽伸手指向云舒。
所有人都随着他的手指看向云舒。
“真正的红衣令,不是一个,而三个。”云舒道,“若要指挥动红衣军,须得三个后背纹有红衣令的人同时出现,三个人当中,一人纹在左肩,一人纹在右肩,一人纹在正中,纹在正中的人,便是真正可以对红衣军发号施令的人,是红衣军的主人。”
“天老爷,不过区区两万人的军队,有必要弄这么复杂吗?”周云成讶然低语。
众人和他一样惊诧,这得是多巧妙的心思,才能想出如此复杂而严谨的验证方法,看来红衣军当真是七公主毕生的心血了。
那么,她会把她毕生的心血留给谁呢?
最大的可能,自然是她唯一的儿子。
所有人都顺着这个思路看向赵靖玉。
周云成小声问道:“玉儿,你背上有纹身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多了。”赵靖玉语气淡淡,内心却在颤抖。
“一派胡言!”慕柯在对面厉声道,“众所周知,红衣军本就是我玉泽国的军队,绝不是七公主的私兵,先皇只是把红衣令交给七公主代为保管,七公主被驱逐出境时,先皇忘了收回,这才使得红衣军流落在外,无人接管,如今我既然得到了红衣令,红衣军自然归我指挥,詹将军,我命令你,即刻出战!”
双方将士顿时紧张起来,握紧兵器,时刻准备投入战斗。
詹飞羽却无动于衷,就像先前没把慕渊放在眼里一样,现在也同样没把慕柯入在眼里,突然抬手将自己的衣领向后拉开,露出蜜色坚实的右侧肩胛和一块青色的纹身图案,和慕柯手中的玉环形状一模一样。
离得近的人都失声发出惊叹,云舒见状,也学着他的动作,将自己的左肩展示在众人的视线里。
在她雪白的左肩上,同样有一块青色玉环图案纹身。
众人都屏住呼吸,再次看向赵靖玉。
赵靖玉脱下盔甲,解开自己的衣衫,将后背露出。
莹白如玉的肌肤,晃了众人的眼,然而上面却光滑又干净,连颗黑痣都没有。
一时间,天地都安静下来。
人们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慕柯放声大笑,玉泽军的将士也跟着放声大笑。
笑声充满讥诮,同时又带着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
幸亏不是赵靖玉,不然今天真的死定了。
“怎么会这样?”周云成意外又失望地喊道。
“急什么?”赵靖玉笑盈盈将后背转向他,“来,帮我把那块皮揭了。”
“……什么意思?”周云成愣住,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凑近他背上仔细看了几眼,揭下一块和他皮肤同色的假皮。
在那块假皮下,赫然纹着和云舒詹飞羽一样的青色玉环图案纹身。
一时间,天地重新安静下来。
慕柯的笑来不及收起,僵在脸上。
玉泽军中开始出现隐隐的骚动,先前因红衣军加入而鼓足的士气也随之慢慢减弱。
詹飞羽翻身.下马,向赵靖玉单膝跪地,朗声道:“红衣军忠勇将军詹青峰之子詹飞羽,拜见尊主!”
在他身后,两万红衣军齐刷刷跪倒在地,同声高呼:“红衣军将士拜见尊主!”
响亮的呼喊如雷声滚过天际,响彻草原,震得人心肝直颤。
赵靖玉蓦地红了眼眶。
这两万红衣军,是母亲留给他最宝贵的财富,也代表着母亲对他最深沉的爱。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慕渊慕柯两兄弟措手不及,趁着红衣军参拜主子之际,慕柯悄悄下达命令,令玉泽军和宋景行的军队紧急向两边退开,和红衣军保持距离,而后再伺机撤退。
然而赵靖玉可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衣衫半敞着看向他,嘴角露出邪.魅一笑:“怎么,看了人家的身子,还想跑?”
慕柯:“……”
赵靖玉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重整盔甲,呛啷一声抽出腰间宝剑,剑锋闪着寒光指向玉泽军方向:“杀!”
一声令下,两万红衣军瞬间倒戈,如一片火焰扑向玉泽军,所到之处,如大火燎原,玉泽军一片片倒下。
周云成瞠目结舌,终于明白自己小瞧了这支“区区两万人”的军队。
另一边,谢南风也率领大周军队扑向宋景行的人马,双方展开恶战。
喊杀声震天响,兵器相撞的声音刺人耳膜,每一道寒光闪过,就有一个鲜活的生命倒下,血光飞溅,燃红了半边天空,草原上最美的落日如期而至……
这是一场残酷而持久的厮杀,从下午杀到日落,又从日落杀到月升,皎洁的月光悲悯地照着这片大地,尸体在月光下堆积如小山。
五万玉泽军不敌两万红衣军,被杀得节节败退,往北方且战且逃。
宋景行的军队果然如他所说,对大周军队的战略战术非常熟悉,是专门针对大周军队训练出来的,因此,双方打得十分胶着,难分胜负。
打到后来,大周军队渐露败势,谢南风不敢恋战,带着队伍东南方向逃走。
宋景行自然不会轻易放他们逃走,率领人马乘胜追击,将自己满腔的仇恨都化作战斗力,誓要将周军一网打尽。
然而,他还是失算了,当他的军队追到勒川边界,和玉泽军彻底分离后,谢战霆突然率领大队人马从天而降,和谢南风形成两面夹击之势,将他的军队围堵在中间。
宋景行这才明白自己上了谢南风的当,谢战霆也并有在城中坐阵指挥,而是早就埋伏在此处,只等谢南风佯败,将他引来。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认输,咬紧牙关,率领人马杀出一条血路,往山阳关方向逃去。
等他们逃回山阳关,五万人马只剩三万。
谢南风还想乘胜追击,但谢战霆坚持穷寇莫追,暂时放过他们,回兵去支援赵靖玉。
赵靖玉其实并不需要支援,红衣军的骁勇善战出乎他们所有人的意料,一路追着玉泽军猛打,直逼玉都方向。
慕渊从来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退到后来,他不愿再退,发了狠要与赵靖玉决一死战。
慕柯不同意,劝他不要做傻事:“我们今天只是被詹飞羽骗了,只要能安全撤回玉都,日后总有机会报仇雪恨。”
话音未落,后面的队伍突然一阵骚乱,士兵们不再后退,反倒涌涌地往回跑,惊慌失措地喊,“王上,王上……”
王上?兄弟两个都是一愣,难道是父王得知他们不敌红衣军,亲自率兵前来支援?
可若是父王援军赶来,士兵们为何惊慌失措?
“我在这里撑着,你快去后方看一看。”慕渊对慕柯说道。
慕柯应声,打马向后方而去。
一路行来,他终于听清士兵们在喊什么了,他们在喊“王上,王上被捉了……”
慕柯心头一沉,马鞭疯狂地抽打着马儿,一路狂奔到队伍后方,就见正北方向,离他们的队伍不远处,人头攒动,火把通明,最前面一辆车驾被火光照亮,车上坐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正是他的父王。
“父王!”慕柯惊得心都跳出了嗓子眼,打马冲过去,颤声唤道,“父王,你怎么了?”
“怎么了你看不出来吗?”清脆悦耳的女声响起,慕柯这才发现车驾旁边的一匹骏马上,端坐着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跳跃的火光映照出她明艳动人的容貌,一双丹凤眼冷清如月光,又明亮如星辰。
“是你!”慕柯惊呼,“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让你父王告诉你。”谢南嘉微微一笑,手中长剑指向玉泽王的咽喉。
“降,降,降……”玉泽王连声喊道,声音嘶哑。
慕柯的心都凉了。
他们一统天下的大业才刚刚迈出第一步,怎么就成这样了?
父王要他降,在这种情况下,降和死有什么区别?
不,我不能降,我也不能死,我还有兵马,我还有钱粮,只要我能逃过今晚,我一定会赢的,我……
“二王子,你听见没有,你父王让你投降,你难道要违抗你父王的命令吗?”谢南嘉扬声喊道。
慕柯回过神,咬了咬牙,将弯刀插回刀鞘,反手取下背后长弓,搭箭引弓,缓缓瞄准了车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