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茶馆里走出来,唐西心情沉重。
正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
在长安,名人的遭遇两极分化极为严重。要么扶摇直上,要么跌得很惨。
一如唐西以前,他也曾是名满大周,得万千宠信,深受仪天皇帝的重用和信任。如今,却被新帝弄得声名狼藉,人人喊打。
出头鸟不好做,高处不胜寒。反倒是那些寂寂无名,善于忍辱负重的低调人物得以安逸。
故此,唐西本想以一介布衣的身份,潜伏于朝堂,设法将妲雅等人救出长安。
但时不我待,李禾禾的动作远比想象中的要快,已然没有时间让唐西循序渐进。
喜儿已经被封为太子,以小三打探到的风声估计,小纳吉被封太子妃的旨意不用多久就会被公布下来。
一旦两人的婚事被确立,即便日后能推翻,却也会留下口舌,并不利于他俩的身心健康。
唐西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获得朝廷的信任和权势,接近喜儿和小纳吉,将他们安全送出长安。
而如何能快速地被朝廷关注到,那便只有做这只出头鸟。
于是,在小三的暗中安排下,唐西三人在城南的一间陋室中住下之后,便开始了谋划自己出名的道路。
春闱将至,各地才俊齐聚长安。
在这个微妙的时段,什么地方最能引导舆论的风口?
唐西觉得是---市井茶楼。
他要出名,就从此处开始。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中,唐西带着唐瑶和裴一命四处混迹茶楼,以诗文画作引起诸多文士的关注,自诩桃花居士之名积累舆论、人气。
在羌州探花郎的协助下,迅速在长安文坛中声名鹊起,引来各方的注意。
才子们聚集起来多了,各种诗会宴席层出不穷,唐西与岑驷相互“照拂”着,各出奇招,对诗作画,很快便得来了一个“羌州双杰”的美誉。
时有羌州探花郎,名满天下。
今出桃园小居士,学冠古今。
并称羌州双杰,便是“郝仁”与岑驷。
而岑驷除了恢复大理寺丞的职位外,也顺利兼任了禁军的少都尉。
据他打探到的消息,婉儿居然是在仪天驾崩后,便下野归田了。
这个说法,在唐西看来,也只有小孩子会信。
以婉儿精忠报国的抱负,岂会在这个年纪就辞官回家?
恐怕是和李潇潇一样,被女帝关在了何处,或者已经被杀。
得到了羌州双杰的名头,唐西在等一个时机,等自己的声名传到宫里的那位的耳中。
皇宫,御书房。
李禾禾拿着一首诗文,幽幽念出口:“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识武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好诗!写这首诗的人,文采不落于他之下。此人是谁?”
面前跪倒的一个太监回道:“禀告陛下,是近日风头很盛,与羌州探花郎并称双杰的一名寒门布衣所作,唤作郝仁。”
李禾禾眉目一挑:“郝仁?这名字听着就像好人。他也是羌州人士?查过背景了吗?可是今届的科举考生?”
太监点头道:“是的!此人数月前刚刚通过了羌州的科举会试,已是举人的功名。此子并非十足的寒门,祖上也曾是官员,只是家道中落。羌州郝氏与贺家是表亲关系,背景清白。”
李禾禾笑道:“与贺家有关系?有趣!”
太监道:“陛下想见他?奴才这就去传旨!”
李禾禾却阻止道:“不用了。要见朕自己去见,以此人的文采,值得朕亲自去见见。唐西失踪后,大周文坛倒是已无人能望其项背。如今出了一人,朕对他很感兴趣。去,打探一下此人现在在哪?朕要微服出访。”
太监应声而去。
...
城南陋室,矮墙低垂。
院中一桃树,未寒已闻香。
才子、老仆、侍女,忙煮酒温茶,又听瘦马轻嘶。
唐西的陋室虽陋,却也别有一番雅致。
“公子,酒!”
唐瑶送上了一杯温酒。
唐西刚接过,忽闻院中突然闯进了一伙锦衣人,几乎站满了整个小院。
突如其来的阵仗,裴一命演技再出,“吓得”脸色巨变。
唐西目光一收,又将手中酒还给了唐瑶,而后从摇椅上站起身。
一个年轻俊美的白衣文士走了进来,先是四下欣赏了一下唐西的陋室,而后说道:“听闻京城来了一位俊杰,文才兼备,犹过于羌州探花郎。今日特来一见,可有冒昧?”
来人正是女扮男装,装成白衣文士的李禾禾。
唐西化成了灰,也会记得她那张脸。
此时压下心中不断攀升的恨意,故作镇定道:“阁下何人?小生只是一介布衣,不敢自诩高过探花郎,不敢受此美誉。而且来见我,不用带这么多人。”
李禾禾笑了笑,挥手让侍卫出去,笑道:“我叫李禾,也是文士。日前读了郝公子的佳作,自愧不如,特来拜见。不知公子可愿指教一二?”
说着,她指了指唐西面前的矮桌,似乎在询问能不能坐下。
唐西很有礼貌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后道:“指教不敢当。阁下一看便知是身份高贵,出行有侍卫陪同,定是豪门之后。要指教也是阁下指教我才对,不是吗?”
李禾禾盯着唐西,道:“你不必在意我的身份,当作是朋友之间的交流就好。我有一词,想请先生鉴赏一下。”
朋友之间?
一听此话,唐西内心不由鄙夷,但明面上却客气道:“愿听公子赐教。”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
李禾禾随即念出了李太白的《水调歌头》。
这首词,本是唐西写给初见落的歌词,当初在民间的传唱度很高,乃是西雅图商会的代表作。
而作者署名是朴姬,但所有人也都知道,朴姬就是唐西的第二身份。
念完后,李禾禾若有深意地问:“公子以为,这首词可否能和你的桃花赋相提并论?”
唐西却目现恼怒,突然站起身,指着门口,不悦道:“李公子请回吧!门在那里,小生不送了。也不愿和你交朋友。”
李禾禾一愕,显然想不到唐西会有此表现,但也并未恼怒,而是饶有兴趣道:“公子这是何意?为何突然发怒?”
唐西冷冷道:“众所周知,此词乃是前任侧圣唐西,借以朴姬之名所写。而唐西此人不忠不义,人人得而诛之,为我文人所不齿。其诗作早就被陛下定为禁书,阁下还当众念出,难道不怕杀头吗?小生虽不才,倒也不愿与此人作比较。你走吧。”
李禾禾早已将唐西的声名辱没,给他冠以骂名,并严禁他之前留下的诗作面世。
唐西此番自己骂自己,却是在欲擒故纵,表现出不齿之情,以隔绝与“唐西”的关系。
并借此获得李禾禾的好印象。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世人表现得越恨唐西,李禾禾就越加高兴。
虽然还不知道李禾禾如此愤恨唐西的原因是什么,但投其所好并没有错。
果不其然!
听闻眼前这个郝仁极其愤恨“唐西”的样子,李禾禾笑得开心极了:“原来如此!唐西此贼恶贯满盈,死不足惜。公子恨他也应该的,不过你不必介怀,我保皇帝即便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于你。”
唐西冷哼道:“你保证?你是皇帝吗?你拿什么保证?小生自幼云游苦读,读遍圣贤书,百家兵法,有一腔报国的热血。将来是要入仕途的,可不想跟你在此谈论禁忌之人的诗作,惹来女帝陛下的不悦,毁了我前程。你还不快走?”
闻言,李禾禾佯装讶然道:“哦?先生除了文采好,居然也是熟读兵书,乃知兵之人?这倒是让本公子有些意外。那你说说看,那唐西留下的镇西军余孽如何快速攻下?贺南风带领数十万大军,苦战数月,却还攻不下一个龟兹城。你若能献计,我保证皇帝陛下必定对你另眼相看。”
听此,唐西知道李禾禾逐渐落了他的“话柄”中。
他故意说得自己知兵善阵,便是要引起对方的意外。
但此时口中却道:“小生的话,说得不够清楚吗?我叫你走!朝廷大事,岂是你我可以私自评论的?龟兹城攻不下,在于将,不在兵。”
他声称不想评论朝廷大事,却又故意说出“重点”。
李禾禾眼中闪过一丝异样,接道:“不在兵,在于将?你的意思是,是贺南风指挥不利?”
唐西道:“小生什么都没说,你快走。若陛下得知我俩在妄议朝政,岂还得了?”
说完,便转身朝屋内走去。
李禾禾叫住他:“等等!我说过了,你不必担心皇帝会怪罪。回来坐下!”
唐西回身轻蔑道:“你当小生是傻子?天下谁人不怕皇帝?除了她自己,谁能左右她?”
李禾禾笑道:“这你就不用管了。我让你说你就说,不然你这老仆和侍女,今日就...”
她带着一丝威胁的味道,但并没有把话说全。
唐西哼了一声,假装极不情愿地回来坐下。
“你要我说什么?”
“说说你对镇西军余孽的看法。”
“哼!要攻下龟兹城,眼下是做不到的。城中有唐西狗贼的大将司马玉和唐三彩坐镇,且他们经营多年,城池坚固,又得城中百姓民心,岂是说攻下就攻下?”
唐西语气坚定地说道。
李禾禾望着他,又问:“你说的这些我都懂,说些我不知道的。贺南风乃是当代名将,如果连他都攻不下,大周还有谁人能攻破龟兹?”
唐西说道:“贺南风虽是名将,但他的攻城方式太过保守。他不是没有能力攻下龟兹,而是有故意留手的迹象。他不想让龟兹太早城破,留着龟兹一日,他便能掌控兵权一日。他知道,龟兹一破,陛下定会收回他的兵权。”
李禾禾听后,瞳孔一缩:“你是说,贺南风有异心?”
唐西则表现出一副不无否认的样子:“你觉得他没有?天下能破龟兹城的人,或许只有贺南风,但最不想城破的人,或许也是他。你信不信?”
李禾禾沉思了片刻:“公子言重了。我大周文武将才济济,岂会唯独他贺南风一人能攻下龟兹?他若真有异心,那么贺家便不用再要了。”
唐西冷笑道:“不错!不单只有贺南风一人,但其余人去了代价会很高。在小生看来,目前长安城中,在领兵方面能与贺南风不相上下的,确实另有一人。但这人不是大周人。”
李禾禾疑惑道:“是谁?不是我大周的将才,为何会在长安?”
唐西若有隐晦道:“她为何会在长安,小生不知道。但只有此人去了,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攻破龟兹。她就是突厥的女卧龙,妲雅公主。”
李禾禾脸色变得冷峻,似乎听到妲雅的名字有些忌讳,道:“说说你的理由,为何是她?”
唐西道:“妲雅用兵之才不在贺南风之下,且突厥人占领西域四藩多年,深通当地地形。由妲雅去攻破龟兹,事倍功半。而妲雅此女与唐西逆贼素有私情,让唐西心爱之人亲手拿下他在意的龟兹城,也可当作是对唐西诛心之举。”
“但妲雅始终是外族人,不可掌管我大周的兵权。如果我皇帝,我会让她做个军师,负责筹谋攻城之计,限期攻破城池。再遣去一名部将,夺取贺南风的兵权,对之投闲置散。如此一来,既可平了贺南风的异心,又可快速破城。”
听了唐西的话,李禾禾陷入了沉思,片刻后才道:“那妲雅岂会轻易答应?”
唐西笑道:“把她的女儿留在长安,她敢不答应?”
李禾禾又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半晌后,站起身,看向唐西目光已然大有不同,说道:“公子之才,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区区数语,居然就能堪破玄机。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本公子就不打扰,但我们必会再见,而且很快。”
说完,便转身离去。
刚走两步,又回头问道:“对了。我听说你与贺南风是表亲关系,你当众说他有异心,岂非是在大义灭亲?不讲情面?”
唐西振振有词道:“小生是要报国之人,只谈法理和事实,不谈感情。”
李禾禾一笑,便不再留步。
唐西却在她走后,露出了一丝黠笑。
他故意说贺南风有异心,便是要挑起女帝的疑心。
而贺南风虽真的对龟兹城留手,但仍未到要造反的地步。
分化离间贺南风与李禾禾的关系,便是唐西谋划的第一步。
李禾禾不再信任贺南风,甚至可能会对他下手,迫使其交出兵权,乃至诛杀。
贺南风老谋深算,城府极深,必然不会甘愿顺从。
他知道,一旦失去兵权,脖子上这颗脑袋就有了随时搬家的可能。
换言之,贺南风与女帝的关系越差,对唐西来讲就越有利。
站在贺南风的角度,若女帝真的要对他下手,他为求自保,选择向唐西投诚也并非不可取。
唐西便能坐收渔利,得到了一员大将不说,也相当于砍掉了李禾禾一只手。
所以,以爆出贺南风有异心这条信息,离间分化他与女帝的关系,势在必行。
而建言李禾禾可以使用妲雅,则有另外的目的。
李禾禾愤恨唐西,让他心爱之人亲手去攻破龟兹城,符合李禾禾心中的诛心之计,她必会考虑。
一旦妲雅离开长安,便相当于脱离了李禾禾的掌控,龙归大海。
唐西在设法救出小纳吉,便会让驰勒的突厥部免于女帝的胁迫,对唐西而言有利无害。
总而言之,唐西的这一手离间计,既有变相让贺南风投诚的作用,也有间接营救妲雅之实。
他费尽心思出名,就是为了等李禾禾亲自上门,而后施展离间计。
眼下。
唐西找了个借口让唐瑶上街买东西,而后对裴一命说道:“老裴,你去通知小三,让他准备一些信得过的好手。一旦李禾禾听从了我的建议,妲雅出城,进入西域之后,便将她救下。”
裴一命点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