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的吐血“饮恨”,直接说明了谁的文采更好,造诣更高。
但这并不会给唐西带来任何好处,相反,会令他更受羌州文士的恨意。
如果说因为唐西此前为扶瑶讲话,间接使得在场的豪客们对他心存芥蒂。那么气倒了这位显然在羌州境内极有身份的老者,便会让众人在这层“芥蒂”之上犹有加深。
在封建等级制度森严的社会,有才而不敬辈,恃才而显傲物,乃是禁忌中的禁忌。
唐西对老者丝毫不留情面,针锋相对,对对死路,在与会文人的眼中,便是刻意要与整个羌州文坛为敌。
除了有数几人之外,此时看向唐西的眼神中都带着不善,就连岑虎的脸色都不好看了。以他的性格,此番该是当众喝斥唐西才对。奈何唐西是他请来,喝斥唐西,也相当于折辱了他自己。
老者吐完血后,呻吟着,在几名岑家侍者的搀扶下转到内堂“疗伤”。临走之时,还不忘指着唐西大骂:狂徒、悖逆、竖子...等等。
一旁的初见落微微抬眼,望着这位突然冒出的“大才”郝寅建先生,眼里带着一丝玩味。
她一舞自己的锦罗长袖,微笑道:“这位公子有才,但或许有些过了,恃才傲物乃是文人禁忌。你可知道方才被你气倒的老者是谁?”
唐西亦是微笑:“姑娘说,我恃才傲物。但不知,方才我傲在何处,又物是谁人?人敬我,我敬人,就好比欠债还钱一般,天经地义。不是这位老先生大肆谈及繁文缛节,门第之见,辱我寒门与扶瑶男盗女娼,小生又何苦针锋相对?若是放在姑娘身上,姑娘当真还会有涵养吗?还会大度吗?”
“莫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更莫道他人绝情。这道理,姑娘难道不懂?”
这话说完,初见落略微一愣,她竟觉得唐西此话不无道理。
若那老者此番针对的不是唐西和扶瑶,而是她初见落,恐怕连她自己也会把持不住,欲将之气倒而后快。
有些人视事而观,妄自评论他人过错的时候,表现出一副菩萨心肠,天生大善,无上圣母的心态和说辞。而一旦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又觉理所当然,无可厚非。
这便是人性的最无耻之处。
初见落说唐西恃才傲物,不敬长辈,不留余手。却不知,若她自己是当事人,可会做得更好、更恰当?
顿了顿,初见落不去理会唐西的发问,自顾说道:“那位老者乃是太学院司考,与礼部共同主掌省试,门徒众多。公子得罪了他,若今年想高中,恐怕...”
唐西却不屑笑道:“太学院司考?姑娘是想说,得罪了权贵,这辈子就没有好果子吃?科兴中道,举士礼贤,乃为科举,也叫兴贤。这含义,是要以贤才治世,法度安国。难道科举中兴,考的不是才华德贤,而是关系权贵?”
“姑娘说小生得罪了这位司考大人,日后难遇伯乐,是想要小生带上伪装,阿谀奉承,私相授受,贪腐取巧吗?若我大周乃是如此,这仕途,小生不走也罢!”
初见落一惊,她只是想稍微提点一下眼前这位书生,暗指若要仕途通畅,科举无忧,便要设法与这些老文士打好关系,不然可能会遭到排挤。且,怀有大才,也要懂得低调,才可遇事安尤。
却不知这书生竟以此,出言上升到了朝堂权贵的高度,便有了些敌意的意味。
初见落名门才女,心性孤傲也是在所难免。此番见到唐西有故意利用她的话,讽刺朝堂的意味,令她颇感尴尬和不悦。
而唐西自然知道初见落本无意刁难,但仍故意激起她的不悦,便也是有着自己的考虑。
这个“考虑”,此时就在众多文士之中。唐西在满园的豪客之中,看到了一个熟人...
要想攀上这个熟人的高枝,初见落的出现给了他一丝契机。
初见落笑道:“见落只是一介女文士,不懂朝堂,公子此言未免过了。只是,潜龙在渊,强中自有强中手,公子之才还未可定,还是莫要张狂才好。你的这首桃花诗真是出自你之手?见落犹未见得。而这幅桃梅图,你又说是这艺女所作,何人能证明?”
这话,是要再次挑起众人质疑之意。
而唐西却也早有所料,若无扶瑶,这些人因为岑虎的缘故,或许并不会去质疑他的诗作。但唐西出言袒护扶瑶,便会引来“连坐”。
一介贱籍,不论再怎么惊才,在这些自诩高贵的文士眼中,都是上不了台面的。
唐西看着她,道:“姑娘的意思是想要比试一下?还是想让小生自证?”
初见落转身望向扶瑶的那幅画作,幽幽道:“此画、此女都是你带来,一众贤士有疑问,自然也不能忽略。见落不才,自问也懂得些许笔墨。愿献上一曲一画,供在场诸位鉴赏。而公子与这位艺女,不如也当众成诗作画,以堵住悠悠众口,如何?”
唐西一甩布衣长袖,道:“好!有何不可?姑娘一曲一画,我与扶瑶一诗一画。但为表敬意,再送你一曲又如何?”
说着,便看了扶瑶一眼,而后又转向裴一命,说道:“老吴,本公子叫你准备的琵琶和矮凳呢?取来!”
裴一命应了一声,折返出岑府门口一会儿后,带来了一琵琶一矮凳。
唐西想要让扶瑶弹琵琶,以这些文士的门户之见,必然不会借出乐器,更不会给扶瑶让座。
他早有所料,来之前,却是已经准备了这些。
稍顿,唐西指了指那矮凳,对扶瑶说道:“瑶歌,琵琶归你,矮凳也归你。我作诗,你谱琵琶曲。我诗风扬,你亦扬;抑,你便抑;悲,你便悲!可知?”
扶瑶一愣,她虽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场面,但要让她在名扬天下的初见落拨弄琵琶,却也不免紧张。
毕竟,扬州才女并非浪得虚名。
但见唐西坚决的脸色,扶瑶倒也难以拒绝,便抱着琵琶坐在矮凳上。准备好后,朝唐西点了点头。
而就在此间隙,唐西目光环视之际,又见到了一位“熟人”...
笑了笑,唐西直面初见落,丝毫没有一丝心虚的意思,随着扶瑶的第一声琵琶响起,开口道:“此诗词,就名为琵琶!献丑了!”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羌州探花青衫湿。”
此诗同样出自白大家的手笔---《琵琶行》,作为典型的长篇叙事诗,其行文简洁易懂,通过描写一位身世悲惨的教坊司琵琶女的遭遇,不无隐晦朝堂的官僚腐败和科举舞弊,寄情于诗而深表对歌女的深深同情。
而扶瑶同样身出教坊司,与那白大家文中的琵琶女遭遇不无相似,读完发人深省,代入深刻。
就连“原创”此诗的唐少主都有些心情忧郁、黯然起来,加上扶瑶扬抑得当的琵琶声,更是令在场众人无不侧目,默默垂首。
一个真正的诗文大家,往往能巧妙地通过只字片语间,令人感同身受,回味无间。
扶瑶早已热泪两行,弦声已断,不由掩面痛哭起来。
这首《琵琶行》讲述的遭遇,几乎就是她平生的复刻,凄苦而惨然,又怎能无泪?
而明眼人是看得出来的,唐西在诗文的最后一句,做出了修改,使之更为贴切现时的场景。
原文最后一句是---“江州司马青衫湿”,唐西改成了“羌州探花青衫湿”,用意便在于让所有人都注目到扶瑶和岑驷的恋情之上。
全场变得安静,此情此景,不无动情、动容之至,谁又能说此诗不好?
就连初见落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忧伤之色,看向唐西的目光都变得钦佩了不少。
若论诗文,大才女还真的比不上眼前这个寒门书生。
而唐西应该庆幸的是,这个世界没有一个叫“白居易”的人。
所以,他兴致一起,又叫道:“扶瑶,莫哭!再送他们一首又如何?”
于是,他又念出了白大家的另一首叙情诗,讲的是玄宗和杨家女的典故。
当念到末尾时,这位郝寅建先生居然还留下了一滴不知真假的眼泪:
...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宇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
全场,针落可闻,再无任何质疑的声音响起。
而那位“熟人”,羌州的探花郎,不知何时已悄悄来到花园的一角,听着郝大家的诗文,看着扶瑶,泪目不已...
半晌后。
人群中,忽听一把折扇收起的声音,伴随着赞赏:“这位郝兄弟好文采,作的两首震古烁今的诗文,令群贤黯淡无光。经此,怕是再难有人敢质疑你的才华。至少,本...公子不会质疑。”
此人说着,竟昂起头颅,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扫视全场。
奇怪的是,就连岑虎和公孙见了他,都要露出了谦卑之色。
唐西认得此人,而且与之曾有“深刻”的交集,见到此人正欲排众而出,他却只道了一声“谢谢”,而后就对扶瑶高声说道:“承蒙各位不弃,小生不才,借着这盛会,有一事要讲!”
“扶瑶,上酒!”
扶瑶抹了抹眼泪,从裴一命手上取过了一壶酒和一酒杯,走到唐西面前,倒满。
唐西则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和一纸文书,高声说道:“小生有一信,乃扶瑶与岑探花的断情信。有一文,乃是扶瑶的入籍文书。”
此言一出,全场再次震惊。
就连那位身份显然高过岑虎和公孙的翩翩公子,都不由停住了脚步。
而探花郎却微微露出了一丝带着泪水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