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时,小公主李沅真在邙山行宫后山迷路了。
夜晚的深山中,有许多可怕的声音,草丛里沙沙的,总让人觉得那里面似乎有什么,马上就要蹿出来,隐约间还能听到野兽的嚎叫。林间风声穿过树叶缝隙,呜呜咽咽,像是人的哭声。山间也很黑,树枝草丛的形状如同张牙舞爪的怪物,许多黑色的影子在风中摆动,可怕极了。
李沅真捂着嘴,跌跌撞撞的走在山林里,眼睛惊恐的望着四周的黑暗,连哭都不敢哭出声。她害怕极了,小声的叫着阿娘阿父,然而周围只有令她感到害怕的各种黑影,没有她熟悉的任何人影。
山路不平,小沅真被地上突出的树根给绊倒了,狠狠跌在了地上,膝上传来的剧痛,让她忍不住小声呜呜的哭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那个人。
那是个好看的男子,穿着一身白衣,在黑夜里好像会发光。他站在一颗树后,犹豫的看着她这边,没有靠近。
小沅真独自在山中走了这么久,已经吓坏了,好不容易看到一个人,她什么都顾不得,爬起来就扑过去,一把抱住了那个白衣的男子,哇哇大哭起来。
“我要回去,我要阿娘阿父!”
男子任她抱了一会儿,有些无措的模样,后来见她哭着哭着没了力气滑坐下去,终究还是伸手将她抱了起来。
男子抱着她,往山间走去。不一会儿,小沅真就看到了林间的一棵树,那棵树真是太显眼了,因为它开了满树的白花,就像这个男子身上的衣服一样白。有一束月光照下来,恰好照在白花树上,小沅真呆呆看着,一时都忘记哭了。
直到男子让她坐在一根低矮树枝上,小沅真才回过神,她不肯放开,牢牢的抱着男子的脖子,还将脑袋也紧紧扎在男子的胸前,像只吓坏了正在瑟瑟发抖的小狗。
男子无法,只得抱着她,自己坐在那根树枝上,再让她坐在自己膝上。
他一直没说话,很安静,但身上很温暖,让小沅真觉得很有安全感。当她慢慢放松下来,开始试着和男子说话,她就发现,男子并不能说话,他张张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只是摸一摸她的脑袋,朝她微笑。
夜里,有山间的野兽路过附近,嗅到人的气味,在周围徘徊不去。小沅真看着那些在黑暗中发光的绿眼睛,和比一般野兽更加巨大的身体,紧张的抱紧白衣男子。她害怕那些野兽会突然扑过来,但是,白衣男子挥了挥袖子,山间就忽然起了风,然后那些野兽很快就吓跑了。
那个夜晚,男子始终抱着她,在她感到害怕不安时,轻抚她的额头。
后来,她睡着了。等到再醒来时,伺候她的宫人们带着士兵已经寻了过来,人人都庆幸着她没有出事,但李沅真只是到处寻找那个男子,他不见了,唯独她醒来时靠着的那株白茶树,仍旧开满了白花,细碎的花瓣落了她一身。
“我要把这棵树搬回宫里去种!”六岁的小公主顶着脑袋上的一小朵白茶花说。
虽然她是个孩子,但她已经知道不少事了,她想,将这株茶树搬回去,说不定就能再看到恩人了,等她再年长些,她开始想,或许那个男子并不是人,而是仙或者妖,再或者是山鬼之类的,但,不管他究竟是什么,她总想再见他一面。
这些年来,李沅真一直好好照料这株白山茶,她每年都能看到白花满树的样子,每年茶树开花的夜晚,她都会在树下徘徊。有时候,她一晃眼,会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在树下站着,离她极近,但回过神,又会发现那是自己的错觉,树下除了她自己,并没有其他人。
今年是第十年了,白茶又快要开花,它才冒出小小的花苞,李沅真昨日还在想着,今年的花,似乎要开的更多了,可只是一夜,白茶树便凋零枯死。
将武祯带到公主殿前,李沅真怔怔看着茶树枯黑的叶子,眼睛又忍不住一酸,轻轻抚摸着树干。
殿前檐下站了一排战战兢兢的宫人,望着这边不敢动弹,连呼吸都放的极轻缓。今早小公主发怒的模样极可怕,现在还令她们印象深刻,他们不敢再惹得这位小祖宗生气了。
而武祯,她抱着手臂,心中暗啧,眼睛盯着外甥女身边一根茶树枝。那根枝上靠坐了个身形飘渺的白衣男人,样子颇可怜。
李沅真一脸难过的看着茶树枝干,旁边的男子专注的看着李沅真。
武祯忽然呼出一口气,一片雾气轻飘飘的钻进白衣男子飘渺的身形里,那男子这才注意到了她,脸上露出些惊讶的神色,朝着她艰难的点了点头示意。
武祯打量了男子半晌,她也来过几回公主殿,先前只觉得这茶树有几分灵气,却没察觉到这男子存在,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位,大概是伤得重,所以回不到寄生的白茶树上,才被她瞧见了。
这男子,准确的说,是一只寄灵。所谓寄灵,与妖鬼之流又有所不同,顾名思义,它们便是寄托于某一种东西而生的一类灵,这种能生寄灵的,一般都是极有灵性的器具,譬如书画纸笔之类,武祯也见过梳子镜子甚至碗的,而植物生寄灵,这还是头一遭看见。
能生出灵性,能化出人形,也是有大机缘,可惜看这模样,损耗太过,精气流失,是没法长久留存下去了,寄生的白茶树枯死,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寄灵形态与妖相似,但它们要脆弱许多,寄灵在修出身体之前,是不能经常离开所寄之物,化形出现太久的,出现越久,损耗越重。
这只寄灵,快要油尽灯枯了。
他自己大约也知晓,才会在这种时候依旧坐在那,认真的看着李沅真。他伸手碰了碰李沅真的额头,但李沅真感觉不到他,也看不见他,她毫无所觉,只是擦过了男子的那只手,焦急而希冀的转头看着武祯,“小姨,你有没有办法?你认识的人多,或许能帮我找到擅长诊治植物的奇人?”
武祯猜到,小外甥女真正在意的恐怕不是这株白茶树,而是这个寄灵男子。
见武祯不说话,李沅真的神色渐渐黯淡下去。忽然,武祯上前弹了一下她的脑袋,妥协而无奈的叹气,“好了,谁叫小沅真是我的宝贝外甥女呢,我明日就给你找到办法来救这棵树。”
李沅真一愣,惊喜万分,跳起来抱着她的胳膊追问:“真的!小姨你真的有办法救!”
武祯笑着揉她的脑袋,“自然。今日你且放宽心好好睡一觉,瞧你这眼睛,让人给你敷敷,别哭坏了。等明日,我定然让你称心如意。”
武祯从来说到做到,她说话时候语气笃定且自信,任是谁都会不自觉地去相信她,李沅真一下子感觉放心了。
“好,那我明日等着小姨!”
武祯出了宫,直奔东市,寻了一会儿,就在一棵树下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这人一身粗布衣服,苍老的像一截儿枯木树根,面前的小桌子上挂了根旗子,破布条上写了四字——神算。
“神棍。”
武祯扔下一块金子,“遇上个麻烦事,来问问你怎么办。”
此神棍——妖市猫公两位副手之一,夜晚在妖市乞讨,白日在东市算卦,今日变了个老头模样,才开张做了一单生意,赚了十文。
他瞧了瞧桌上那块沉甸甸的金子,说:“我只算卦,不解决其他麻烦。”
武祯似笑非笑,“你以为大庭广众之下,我不敢打你?”
神棍:……早知道今日就不变老头,变个美貌少年了,这样说不定猫公打人的时候会稍稍手下留情些。
“咳,”神棍咳嗽了声,将金子默默收进袖中,好脾气道:“猫公你问。”
武祯:“一只寄灵快要消散了,你有什么办法救吗?”
神棍:“寄灵?这可难救啊。”
武祯:“若是不难,我也用不着来找你无字书了,你可是传说中的天书,世间难道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因为要求人办事,武祯难得的说了句好话,不过嘴上夸归夸,她说这话时眼神黑沉,极有压迫力。神棍觉得自己若是解决不了猫公的问题,可能要糟。
神棍:“……等等,我查查,似乎有办法救的。”他被夸出了一头冷汗,摸出自己那本无字天书。
——
梅四已经在房中坐了一天了,他没有再动笔画画,仅是神色木然的瞪着桌上铺开的画,经过最初的愕然与不可置信后,他现在满心的坚定。让奴仆们点上许多灯,他慎重的坐在画前,身前放了一把剑,一动不动的瞧着画。
今早起来,他发现自己昨日画的画变了。梅四清楚的记得,前一日他所画的恶鬼们威武鲜活,腾风驾云,然而早上他再看,画上恶鬼们却一个个垂头丧气,一副和人打架打输了的样子,他分明还看到其中某个恶鬼断了一只手!
这是画!是他亲手画的画!怎么可能昨日画的一只鬼今日断了一只手!改变如此巨大,分明已经是换了一幅画,然而笔触形貌,皆是他熟悉的,确实是他的画。
梅四再不肯相信是自己记错了,先前画好的几十只鬼莫名没了他就觉得不对劲,如今又发生这种变化,梅四不得不怀疑,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难以解释的东西。
比如说,真的有鬼。
梅四喜欢画鬼怪,他一心相信着世上有非人之物的存在,但这还是他出生至今,第一次亲身体验到怪异之事。他没有自己从前想的那么兴奋,唯有一肚子的忧虑。若真有这种东西,还出现在他身边,那么是否会害到他的亲人朋友们?
梅四不敢将自己的怀疑与任何人讲,于是只能决定,今夜不睡,坐在此处守着这画一夜。若真有恶鬼,他就用剑斩去这幅画。他画的图,即便真能冒出什么恶鬼,他也非得收拾了它们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