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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1 / 1)

傅博文站在一户人家门外,抬手按响门铃。

来开门的是修敏齐,老先生在家里也穿得整整齐齐。进门后可见他家里陈设一般,但十分干净整洁。

修敏齐引着傅博文走过门厅。

傅博文问:“彤彤身体怎么样了?”彤彤是修敏齐的独生女儿,有严重的心脏病。

修敏齐无声地一叹:“老样子,还是不太好。”

两人走进客厅,修敏齐一摆手让傅博文坐在沙发上,自己拿出茶叶、茶杯,给傅博文倒水,寒暄道:“你呢?我听说你去休养了一段时间,好一点儿了没有?”

“好些了,压力小了,自然也就没什么事了。”傅博文点点头。

修敏齐语重心长地说:“还是得注意啊,你这个性格啊,有事情就爱自己钻牛角尖,年纪大了,要往开了想,退了也好。”

“退也没退干净,这段时间还回院里做了些事情。”

“我听说了,救灾期间仁合闹得很厉害,气性坏疽、耐药菌株、hiv阳性患者……排着队都来了,这些事情指望杨帆是不行的,多亏了你在,有好几个老同志都跟我提了,说你退早了,你有没有想过,把这个辞职的事情再考虑考虑呢?如果需要的话我来说说话……”修敏齐说着,突然被傅博文打断:“小斌回来了。”

修敏齐一愣:“谁?”

傅博文抬起头看着他:“张淑梅的儿子,小斌。”

修敏齐平静地吸了口气:“哦……”

傅博文却有点激动:“利多卡因的致敏性,当时我们确实不了解,即使如实上报,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只会算作是一次医学发现。可错就错在我们一念之差,推卸了责任……现在,是挽回的时候了。”

修敏齐不置可否。

“修老,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但像一块石头一样,压了我三十年。现在小斌回来,他并没有选择直接公开质疑这件事,他所要求的,仅仅是我们给他一个交代。这个时候,我们不应该再保持沉默了,站出来吧,给张姐一个公道,这也是钟西北临终的愿望。”傅博文多年来心中沉重,近日更是被这桩心事压得辗转反侧,此刻终于在修敏齐面前全部倾诉出来。

修敏齐眯着眼,不说话。

傅博文目光沉郁:“我们都退了,也没有什么名利的纠缠,如果您同意的话,我私下里……去做这件事情……”

修敏齐摇摇头,幽幽地说:“一件简单的医疗事故,已经尘埃落定三十年了,就因为一个当事人家属私下里的质疑,你就跑来跟我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搞得好像我们两个都有什么责任似的,我看你是该退了。不管你,还是那个……叫什么小斌的,如果有什么搞不清的,可以去查查档案嘛,档案里记的,总比你一个生了病的老头子要清楚,你说呢?”他说完后,不再待客,起身走向卧室。

傅博文站起来,定定地看着他。

修敏齐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淡漠地道:“你这段时间待在那个康复中心,是不是病情加重了?还是应该住住院,吃点儿药。疗养什么的,不可靠。”说着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傅博文在客厅里茫然地站了一会儿,俯身从沙发上拿起包,缓缓地走向门口。

保姆从厨房出来,讶然道:“傅院长,这就走啊,不吃饭啊?”

傅博文冷冷地回应她:“嗯,走了,没什么事了。”

这时门铃又响,傅博文拉开门,门外赫然站着杨帆。

两个人面对面,都是一愣。

杨帆看着傅博文冷着脸走远,思忖片刻,走了进去。

修敏齐从卧室出来,若无其事地和他打招呼:“来了。”

两人在客厅坐下,杨帆开口道:“这次救灾的抢救工作,仁合医院在嘉林市是挑了重担的,接诊量达到那样的密度,我们也没有往兄弟单位推过病人,还帮传染病医院承担了一部分,死亡率控制到了前所未有的低点,这是有目共睹的,当然,这主要是傅院长做了大量的工作,我只是辅助。”

“成绩我是知道的,但是其他的消息我也听到过一些。”修敏齐微眯双眼。

“是啊,毕竟感染还是发生了。但是在密度那样大的情况下,消毒和无菌操作都不可能完备,介入性器材使用量大,感染也是无法避免的。”杨帆说道。

“我听实验室的人说,发现了ecoli的新亚型,这个你为什么不说?”修敏齐看他一眼。

杨帆赶紧道:“我正想和您汇报,这件事啊……其实是有人想拿来做文章,借此去查介入性医疗器材。您知道的,咱们仁合进器材,少一个合格证也不敢啊。不过器材都是在正常条件下做的检测,这次可是极端条件,无菌消毒都不完备,我们已经是为了大局,在挑战极限了,但是院里就是有人不顾事实,在借题发挥。”

修敏齐直截了当地问:“先锋公司的器械在仁合的使用比例,是多少?”

杨帆被噎住了:“……确实多了点儿。”

修敏齐坚持问:“具体多少?”

杨帆支吾道:“……百分之八十以上吧。”

修敏齐点点头:“大众不懂什么标准接诊量,什么检验合格的试验条件,大众一听——感染——跟器材有关,马上就会认为你有权钱勾当在里面。这百分之八十,你怎么解释?”

“但是我跟您保证,这个质量一定没问题。”杨帆急道。

修敏齐摆摆手:“你这个代理院长,还没有转正吧?”

杨帆没说话。

修敏齐叹口气:“你啊,能力是有的,就是和器材商走得太近了。”

杨帆点点头:“是是是……不过,菌株已经送出去了,一旦引起上面的关注,到时候调查组下来了,鉴定器材上您不用担心,我只是想请修老帮忙说句话,器材是合格的就好了,其他的事情,能不能就不要查了?”

修敏齐忽然问:“张淑梅的儿子,你认识吧?”

杨帆一愣:“……认识,认识啊。”

修敏齐没有看他,独自沉吟。

庄恕在办公室里刚把白大褂抖开穿上,听到电话响起,他接起来:“喂,廖先生,有什么消息吗?”

“庄大夫,您送来的标本有了初步结果,确实是cre新的亚型。”(注:ecoli是大的概念,就是大肠埃希,包括耐药的、不耐药的;其中超级耐药的简称cre。)

“太好了!请继续做下去,我会抽时间到北京去,跟您一起和威廉姆斯博士开个远程会议,他半年前也有过cre新亚型的发现,看看是否相关。”

“这样最好,这种菌种的研究还是早做为好,否则再有感染病例出现,那就来不及了。”

庄恕吁出了一口气:“是啊,死亡患者最后留给我们的,都是珍贵的资料啊。”

陈绍聪刚在急诊送了个病人出来,正往办公室走,眼见一个女孩扶着另一个女孩走进来,那个女孩脸色灰白,到了护士台就趴在了台子上。

陈绍聪上前接诊,把她们带进诊室,一边把听诊器的听筒捂热,询问了姓名、年纪后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肚子疼的?”

那个女孩称自己叫张晓涵,十九岁,有气无力又有点犹豫地说:“今天白天,哦不是,昨、昨天晚上,快天亮的时候。”

“有呕吐腹泻吗?”

她迟疑了片刻,摇摇头。

这时杨羽拿着温度计、血压计走进来,瞥见她吞吞吐吐的神色,微微皱眉。

陈绍聪继续问:“上次月经什么时候?”

张晓涵咬了咬嘴唇,眼神躲避着支吾道:“刚……刚完,嗯,刚完。”

杨羽皱着眉上前:“量血压。”拿着血压带给她缠上。

陈绍聪撩开她的衣服,露出腹部,做触诊,却诧异地发现她的下腹部皮肤隐约有黑线,肤色暗沉,有着隐隐的斑,腹部两侧还有着淡紫红色的纹路。

陈绍聪觉得有点奇怪,这看着分明像是妊娠刚结束的样子呀,不由问:“你多大了?你刚说你十九岁?”

张晓涵不看他,点点头。

陈绍聪问道:“你有没有生育过,或者大月份流产过,小产过吗?”

张晓涵躲避着他的眼神,哆嗦起来,突然猛地坐起,伸手推开陈绍聪,解开血压带往外走,边走边说道:“我不看了,你是当大夫还是查人隐私?”

杨羽赶紧把她解开的血压带收起,拉过陈绍聪:“这女孩有问题。”

陈绍聪低声说道:“可能是刚流产过。”

“那有什么可隐瞒的?”杨羽不解。

陪同的女孩赶紧上前扶住她,劝道:“晓涵,你都三十九c了,还流那么多血……不看大夫不行啊!”

张晓涵按着肚子往外走,一脸虚汗仍执拗地说:“我不看了,我没事,咱们走。”

杨羽把手上的东西往旁边一放,起身要追出去,陈绍聪赶紧一把拉住她:“你干什么呀?”

“不能让她这样走了。”杨羽皱眉。

“我给妇产科住院医师赵丽打电话,让她做做工作,你就别去了。”陈绍聪拉着她。

“她肯定有事儿,我得问问。”

“你问什么呀?这是病人隐私,不想说很正常,你管得了吗?”陈绍聪没奈何地说。杨羽瞪他一眼:“你不知道我想问什么,你别拦着我!”

“这女孩儿一看就是瞒着家里的,你问多了不找事儿吗?”陈绍聪怕她去惹出乱子,不肯放开,杨羽着急地拉开他:“这种事儿你不懂,你放开我!”

“你别找事儿,不想干了是吧!”陈绍聪低声吼道。

杨羽没管他,冲着张晓涵大喊:“你站住!你把孩子扔哪儿了?!”

张晓涵一下子停住了。

陈绍聪懵了。杨羽一把甩开他,冲到张晓涵面前,抓着她的肩膀厉声说:“说!你把孩子扔到哪儿了?!”

张晓涵一脸惶恐,哆嗦着看着她,脚下一软,倒在地上。

妇产科住院医师赵丽和一个护士来接了病人,推着张晓涵的轮床往妇产科去。

陈绍聪紧急报警:“警官您好,我是仁合医院急诊的陈绍聪,我们刚刚接诊了一个产后患者,她两小时前把初生婴儿放在了南城区的一个公共卫生间里……”他正说着,见杨羽已经拎着药箱冲出了门,匆忙道:“好好好,请你们现在就去,我们也去找!”他挂了电话对护士喊了句,“跟马主任说一声,我和杨羽去抢救一个初生的弃婴,让他安排人替我!”大步朝杨羽追去。

他们两人冲到停车场,坐上陈绍聪的车,不料陈绍聪打了几次火,却怎么也打不着,急得一拍方向盘:“破玩意关键时刻掉链子……”

杨羽等不及他说的什么找人换电瓶之类,推开车门下车,提着药箱,发了狂般地飞奔。

身后不远处,陈绍聪向她追过去。

两人一直跑到南城区,杨羽冲进一间间公厕寻找,但看了五六间,都没有发现。

杨羽焦急地问:“下一个公厕在哪?”

陈绍聪对着手机地图看:“林大路,西边五百米。”

杨羽刚跑出去,被陈绍聪追上拽住:“你别急,我……我已经打电话报警了,派出所会立刻派出警力搜寻的。”

杨羽继续往前跑:“等他们找到再送到医院,就来不及了。”

陈绍聪跟着她快走着,问:“你……你怎么一下就确定她是产后的?”

杨羽没有理他。

“我问你呢!我第一反应也是产后,但还有其他可能啊。你怎么判定的?”陈绍聪追问。

杨羽直接道:“我没判定,我是直觉。”

陈绍聪一愣,杨羽没理他,接着跑远,陈绍聪只能追去。

就这样又找了两间公厕,还是没有。

杨羽实在跑不动了,扶着腰慢慢蹲下来。

陈绍聪赶来,想扶她,却被推开,杨羽喘着气,示意让他继续快去,别管她。

陈绍聪只好继续往前跑。

时值盛夏,烈日当空,骄阳似火,行人在路上都打着伞。地面上蒸腾着热气,杨羽捂着肚子拎着药箱,一步一步挪着,汗流浃背,疲惫不堪。

陈绍聪也是精疲力竭,满头是汗。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让他的视线都模糊起来,但就在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前方有一间公厕。

他忙擦擦汗跑过去,站在女厕门口,累得扶着墙直喘气。正打算进去,里面出来一个女人和他正撞上,女人大惊,推了他一把:“你往哪儿钻呢!”

陈绍聪被她推得一个踉跄,冲着她的背影连连道:“对不起,对不起!”对厕所里喊着,“没人了吧里面?我进来了啊!”他喊完冲了进去,在最后一格,看到了一个包裹在一件普通白衬衫里的婴儿,紧紧闭着眼睛。

杨羽将婴儿放进暖箱,双眼还有些湿润。

儿科医生听心跳、呼吸,做检查。

杨羽小心地给他下头皮针,吊上液体。

儿科医生直起身道:“恐怕有肺部感染。孩子家长呢?如果家长清醒,这么小的孩子,所有检查治疗,都得监护人签字同意啊。”

陈绍聪和杨羽对看一眼。陈绍聪道:“杨羽,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找孩子妈妈去。”他转身要走,瞥见杨羽紧张的表情,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样都能找回来,孩子命大,你就放心吧。”

陈绍聪和儿科医生来到妇产科,见张晓涵躺在治疗床上,吊着抗生素。

妇产科医生赵丽给陈绍聪和儿科医生看病历和检查结果:“产后感染,盆腔炎,用了二代头孢静脉滴注。现在情况稳定,神志清醒。”

儿科医生转头对张晓涵说道:“你的孩子现在高热、脱水,我们怀疑有肺部感染,需要进行一系列检查、治疗,你是监护人,我们需要你的授权。”

张晓涵一动不动,也不睁眼。

儿科医生有些急,轻轻拍她肩膀:“张晓涵,你先别睡。”

张晓涵肩膀发抖,就是不睁眼。

儿科医生和赵丽无奈地看着陈绍聪。

陈绍聪上前蹲在她身边轻声道:“张晓涵,我知道你醒着,我也知道你一定有困难难以解决。我们不会问你跟孩子病情无关的事情,你看,从你来了,我们就没问过你的学校或者单位,对吧?”

张晓涵还是不动。

“哎,以后的问题,我们都可以一起想办法,但是现在孩子需要治病,你回我句话。”陈绍聪几乎是在恳求。

张晓涵缩成一团,用被子盖住了头。

陈绍聪一低头,无奈地出了口气。

儿科医生着急地说道:“你就不怕这孩子死了?!你做母亲的负点儿责任行不行?”

陈绍聪轻轻拉了下儿科医生,继续耐心地劝说:“我明白,你压力大,你害怕面对这个孩子、面对自己的未来,你可能不敢跟父母说,怕学校或者单位知道,你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更何况是这个孩子呢?我说的对吗?”

被子下轻轻颤抖着,张晓涵低声地抽泣。

杨羽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陈绍聪回来,她围着婴儿的暖箱担心得有些焦躁地兜着圈子。突然,监护设施嘀嘀地响起来,杨羽望向监护器的屏幕——呼吸曲线变得浅快,心跳曲线也乱了,血氧饱和度数字开始下落。

杨羽立刻摸出手机,拨通后大叫道:“喂,陈绍聪!”

陈绍聪听完电话,冲儿科医生急道:“孩子现在发生了呼吸困难,你先过去抢救孩子!”

儿科医生为难:“监护人神志清醒,不同意治疗,我们擅自抢救是违规的。”

“她……她也没说不同意啊,她只是年轻害怕,”陈绍聪看向赵丽,“这很可能是产后抑郁,对吧赵丽?”

赵丽低头不说话。

陈绍聪有点着急了:“你怎么……”

“是不是产后抑郁,她也是唯一的监护人。这么小的孩子,治疗过后什么结果都可能出现,我们不敢违背监护人的意愿,尤其是这种监护人,谁知道会怎么样?”儿科医生蹙眉迟疑。

陈绍聪急得指着她们俩:“你……你们……”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又只得蹲在张晓涵身边,苦口婆心地劝着:“现在孩子发生呼吸窘迫了,你真的要放弃他吗?姑娘你说句话行吗?”

张晓涵更紧地缩在被子里,被子中传出绝望的哽咽。

儿科医生对着陈绍聪和赵丽无可奈何地说道:“监护人不同意,更不能抢救了,如果需要插管呢?如果插管失败呢?前段时间儿童医院抢时间救了一个孩子,就因为一个x光片没来得及签字,家属说孩子以后癌症概率升高,要索赔,最后医院处分的是负责大夫啊。”

“可是……这孩子如果在医院发生窘迫,就这么不抢救了?你现在不救,家属、媒体就一定不闹了?”陈绍聪急得跳起来。

儿科医生眼里转过犹豫和不忍,随即又看向赵丽。

新生儿室内,监护仪器响得更急。

杨羽焦急地查看着监护器的数据,暖箱里孩子的手突然痉挛地向上伸出,小手好似想抓住什么。杨羽不由自主地把手伸给他,他本能地抓住。但片刻之后,屏幕上的心跳、呼吸曲线拉成了一条直线,握住杨羽的小手缓缓松开,落下。

杨羽赶紧过去,给孩子做人工呼吸,开始做cpr,扬声叫护士:“给陈绍聪打电话!”

新生儿室护士追过来喊道:“杨羽!医生还没给医嘱呢!刘大夫你快来!”

陈绍聪接着电话,震惊:“什么?杨羽做cpr了?我知道了!”转身对张晓涵吼道:“你说你到底管不管啊!”

张晓涵完全把自己裹在了被子里,哽咽变成了号啕。

陈绍聪摇摇头,对赵丽和儿科医生说道:“你们俩……行,我不逼你们,你们也别拦我,这是我急诊收诊的孩子,我陈绍聪负责!”

他说完大步走出去。

杨羽还在坚持做着cpr。她口对口为婴儿进行着人工呼吸、按压,口中默默计数:“二三,二四……”

新生儿护士一边担心地看着一边给还在妇产科的儿科医生打电话:“杨羽自己在抢救患儿!院内cpr不能直接无医嘱由护士做啊!”

这时,杨羽正做完一次人工呼吸,她额头的汗淌下来也顾不上抬手擦,她抬起头看着监护仪,屏幕上依然是一条红线……杨羽眼中涌出眼泪,手下还在按压:“二七,二八……”她模糊的视线中,陈绍聪冲了进来,上前大声道:“我来!”

陈绍聪替换杨羽,坚持给婴儿做着cpr,直接下了医嘱:“杨羽,准备给孩子输液,纠正脱水!”

杨羽托着托盘跑进来,掰开玻璃瓶颈,吸药,注射进静脉滴注的输液袋。

“八九、九十……”陈绍聪持续做cpr,他一额头的汗水把刘海都黏在了额头上,虽已累极但仍不放弃,终于,看到屏幕上平平的心电线,有了一个起伏,接着,是另一个。他再低头,口对口呼吸,之后继续按压:“九五、九六……”屏幕上的心电线恢复了窦性心率。

陈绍聪喘着气起身:“暂时恢复心律,但自主呼吸还没有恢复,很可能是气道痉挛,肺不张。”

杨羽含泪问:“那怎么办?”

陈绍聪毅然道:“叫陆晨曦,我用了解痉药,需要插管。”

陆晨曦正在母亲的病房里,楚珺也在。

楚珺给程露画了一些漫画,都是画的小时候的陆晨曦与爸爸妈妈在一起的场景,挂在病房床头,很是温馨。陆晨曦一看画的内容,就知道是陈绍聪跟楚珺八卦的她小时候的事儿。正在威胁说要去找陈绍聪算账,就接到他的电话,匆忙道:“我立刻来……”转而对楚珺道,“楚珺,儿科要给新生儿插管,平时不太容易看到,我教教你吧。”

楚珺用力点头:“好的,我想学!”

两人一起跑出病房。

陆晨曦到了之后,别的都没多问,立刻做好准备开始给小婴儿插管,楚珺在旁做助手,传递器材。

稍远处,陈绍聪和杨羽并排站着,身后是产科值班、新生儿值班的护士们。

张晓涵也悄悄地走过来,站在门外。

陆晨曦完成插管后,抬起头对楚珺道:“好,你来固定。”

楚珺点头,开始做插管固定。

陆晨曦盯着监护器的屏幕,只见血氧饱和度数字慢慢上升。

楚珺低着头道:“好了。”慢慢抬起手,一点点离开插管处。她抬头看向陆晨曦,陆晨曦微笑着点头,伸出拇指。

杨羽流出眼泪,伸手抓住陈绍聪的手,忽然她看向门外的目光一愣,示意陈绍聪回头。陈绍聪转头看到张晓涵正看着屋里的一切,泪水流了满面。

杨羽回到急诊洗了个澡,头发还滴着水,已经换了衣服,坐在一张轮床上发怔。陈绍聪也洗过澡,湿着头发走过来,有气无力地在她身边坐下:“累坏了吧,我也累坏了,从大学体育考试结业我就没这么跑过,现在两条腿都是软的,我估计明天下楼你得扶着我。走吧,我实在是想吃一碗你做的炸酱面了,就是不知道这么晚有没有卖酱的,我记得家里冰箱都空了……”

杨羽眼神直愣愣的,看都没看他,压着他最后一句话说道:“我怀孕了。”

陈绍聪还在兀自念叨:“你说这卖酱的现在还开不开门……”突然触电一般扭过头看着杨羽,“你说什么?!”

杨羽默默地说:“我怀孕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儿?你怎么不告诉我呢?”陈绍聪傻了。

杨羽看着地面:“我本来想打掉的。”

“为什么啊?”陈绍聪傻完又懵了。

杨羽难过地说:“我们家是这个情况,你又是这个德行,我又是这么个工作,生下来怎么带啊,这不是添麻烦吗?”

陈绍聪把头低下,小声地问:“那你……怎么又不想打了……”

杨羽声音哽咽起来:“我今天看见你抱着那孩子跑过来的样子,看着你救他的样子,我觉得你能……你一定会是个好爸爸,我舍不得……”

陈绍聪点点头,有些恍惚地说道:“原来我救的是自己的孩子……”

杨羽转过头看着他:“陈绍聪你可想好了,要了这个孩子,以后咱俩得面对什么。”

陈绍聪一边点头一边拨通电话:“妈,咱家还有酱吗?”挂了电话对杨羽说道,“我带你去吃炸酱面。”

陈绍聪的小车好不容易打着火,一路发出奇怪的声音开进一个高档小区,停在一所整洁的别墅门外,他熄了火道:“放心,我明天就去修。”

杨羽没理他,看着旁边的大别墅,问:“这是……私房菜?”

陈绍聪却憨笑着说:“嘿嘿,这是我家。”

杨羽呆住了。

杨帆和姜裴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讨论姜裴父亲的病情。

“我大概也了解了一下,我父亲他这个肿瘤过大,还粘连了气管,现在又发生了食管破裂……你看,如果需要请其他专家,花费上不用担心,你尽管提。”姜裴说道。

“说实话,你父亲既然交给了陆晨曦,也不用讨论,她怎么交代,你们怎么配合就是了。整个嘉林市,在食管癌方面没有人比她更擅长。如果你觉得需要请其他专家来会诊,她也不会拒绝,但是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你现在只需要做到一件事,就是信任她,配合她。”杨帆坦然地道。

姜裴一笑:“杨院长对陆大夫评价真高啊。看来所谓杨院长排挤陆大夫的传言,应该是谣言?”

“排挤?我为什么要排挤她,我是心胸外科主任、代理院长,她就是一个主治大夫,我们能有什么矛盾。至于院内的一些传言嘛,哪个单位没有啊,少了传言那还能叫中国人吗?”杨帆牵牵嘴角,说话滴水不漏。

姜裴笑着说道:“不错,当了院长,心胸开阔多了。”

“你还说我,你又是给她的研究项目捐款,又是表态在吻合器上让步,为了老爷子的事你也够下血本的。”

“墙内损失墙外补吧,现在起,我在两三年内,会减少吻合器在你们仁合的销售任务,但我可以加大在其他医院的推广力度嘛,工作重心往几个二三线城市多转移一点,公司的报表也绝对不会难看。”姜总胸有成竹地说。没料到杨帆静静地补上一句:“不光吻合器,别的器材和药品的购进量,也要逐步往下减一减了。”

姜裴有点意外:“老杨,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耐药菌株爆发的事情,我不能不考虑啊。”

“怎么?现在证明了耐药菌株和我们公司的器材有关吗?”

杨帆摇头:“没有证明。”

“那不就得了。我可以保证,先锋公司的器材和药品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我们不怕任何的调查。你们医院在救灾期间发生的感染,是因为接诊量太大,消毒不完备造成的,这个感染者的比例在救灾期间属于正常现象啊。”姜裴说得光风霁月。

杨帆苦笑:“你们公司的器材质量我完全放心,但现在麻烦就麻烦在有人因此致死了。”

姜裴有些着急:“杨院长,你也是教授专家了,耐药菌株的菌培养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出来的。有些患者在自身体质比较差,又曾经长时间使用多种广谱抗生素的情况下,等不到调整出可能控制感染的联合用药,就发生了败血症、酸中毒、多器官功能衰竭,这也是正常的医疗现象,你不能因为个别的死亡病例,就要减少购进量啊。”

“你别急啊,我知道,死亡病例和你们的器材扯不上关系,更何况你们的器材都是合格的,我才敢进,但是……”杨帆迟疑。

“那您担心什么?”姜裴不明所以地问。

杨帆不说了,苦笑了一下。

姜裴心念一转,点点头:“哦,我明白了,你不是怕人查器材,你是怕人查你,是吗?”

“减少先锋公司器材的使用也是迫不得已,非常时期,谨言慎行吧,希望你能理解。”杨帆只道。

“老杨啊,你这是因为子轩快上完研究生了,觉得用不着我们了?没关系,还有什么要求你可以提,好商量。”姜裴毕竟生意人本色,开始进入谈判模式。

杨帆摇摇手,坚决地说:“姜总,没这意思,你还别提杨子轩,我巴不得你开了他呢。他发表在《肿瘤学》上的那篇论文你又不是没看,那部分有关你公司的数据你不担心?”

姜裴嗤笑:“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过就是一篇学术期刊上的论文而已,没有人会在乎,看看就得了呗。”

杨帆叹口气:“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平常人看看也就罢了,真要有人关注仁合使用你们器材数量的实际情况,那么这篇论文,说好听了是数据,说难听了——那就是证据。”

姜裴听到这话,神情也凝重起来。

陆晨曦给母亲擦完脸,不顾自己头发还乱着,起身就要走,董学斌拉着她:“脸还没洗呢就去上班?”

“顾不上了。”

“你等会儿,我跟你说几句话你再去。”董学斌道。

陆晨曦还是要走:“来不及了,爸。”

“回来,就说三分钟。”董学斌少有这么严肃,陆晨曦无奈,拿着包乖乖地坐下。

董学斌开口问道:“你说你妈妈多长时间能醒啊,是几天?还是几个月?……还是几年?”

“爸,我不想骗你,这事谁都说不准。”

“那你就准备这样过下去了?”董学斌看着她,“头发不梳,脸也不洗,下了班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守着你妈,你觉得这样好吗?”

陆晨曦无奈:“那你想让我怎样?”

董学斌认真道:“我想你像个人儿似的!”

陆晨曦嘟囔着:“我没这心思。”

“你得有这心思,这不是为了你自己。无论你妈醒不醒,她都不希望看到你这样,我也不希望,病人更不想看到一个这样的大夫。”董学斌沉声说道。

陆晨曦沉默片刻后说:“知道了,我尽量吧。我现在就去洗脸。”

“明天是星期天,你去跟小庄、小陈他们逛逛街、散散心,别过来陪我了。”

陆晨曦不答应地叫了声:“爸!”

“就这么定了。你妈妈的事,咱们只能求过程,不能求结果,尽最大的努力,做最坏的打算。”董学斌板着脸说。

陆晨曦忍不住要哭出来。

董学斌看着她,放缓了语气:“别哭。我知道,这些话你常对病人说,今天我就说给你听。人这一辈子不会总是交好运,你不能因为一个坏运气,就把自己的生活搞乱了套,这样下去,什么好运都让你吓跑了。”

陆晨曦点点头:“爸,我们院心理科缺人,您想去吗?”

董学斌没好气:“去,洗脸上班儿去。”

陆晨曦抹了把眼泪,站起身,走出病房。

董学斌叹了口气,抓起程露的手揉着,喃喃地道:“我像亲爹吧?”

陈绍聪在急诊办公室稀里呼噜地吃早餐。杨子轩在不远处打电话,一脸着急:“明天还不在?你们电子病历部的主任到底上不上班啊?不是,这都一星期了……喂,您别挂,我……”电话传来嘟嘟声,显然对方已挂机。杨子轩沮丧地快把电话摔了:“comeon!”

陈绍聪道:“急什么呀,来坐下,吃点早饭。”

杨子轩气急败坏地说:“吃不下,我论文要用的数据,都跑两趟了,管电子病历数据库的主任第一次说开会,第二次说病了,今天又告诉我去学习了,我说那总得有人替她的班儿吧?结果替班儿的人说医院小,她级别低,看不懂数据使用文件,怕犯错误不敢给!”

“哪个医院?”陈绍聪问。

“金阳中心医院。”

“这不是我们帮扶的医院吗?你没跟他们说,杨帆是你爸?”陈绍聪笑。

杨子轩气愤地道:“他们知道,第一次就说了……”突然他思忖着,“我去,不会吧?难道我爸的触角都伸到那儿去了?他累不累啊!看来拿下了你们心胸外科,还是办不成啊。”

陈绍聪想了想,起身走到门口看了看,跟路过的小护士问:“你杨姐呢?”

“她跟护士长去院里开会了。”

陈绍聪这才关上门,回来坐下道:“赶快吃早饭,吃完了你去找马主任,给我请半天假,我去帮你把数据拿出来。”

“真的?你那么大本事?认识院长?”杨子轩不相信。

“不认识,但是,”陈绍聪道,“你该拿的批文、签字都齐了,人家就是不给你数据,对不对?”

“是啊,人家也不说不给,就是给我拖,拖来拖去,我第一期数据出不来报告,第二期的批文真拿不到了。”杨子轩沮丧。

陈绍聪只是催促:“快吃,吃完给我请假去。”

杨子轩盯着他:“你不给我说实话,我不吃,我也不给你请假。”

陈绍聪笑了:“兄弟,告诉你一个定律——办事儿啊,就是你手续都齐全,找‘老大’也没有找那个拿钥匙的使唤丫头管用!院长主任我不认识,但是金阳中心医院管电子病历的程序员,嘿嘿,是我……”他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嗯,那个什么。”

杨子轩一头雾水地问:“那个什么呀?”

陈绍聪烦了,挥挥手:“哎呀你快吃吧!抓紧时间,赶紧出发!”

杨子轩和陈绍聪一路坐车往金阳中心医院赶,下车后陈绍聪边走边对杨子轩嘱咐着:“这个负责医疗数据的程序员,是我一老熟人,几个医院电子数据的后台,都是她维护的,她还不定期轮休,今天赶巧了,你运气好。”

杨子轩急疯了,催促他:“哎呀行了,快走吧。有什么话进去说。”

陈绍聪一把抓住他,神情严肃:“等会儿。有句话必须得说清楚,待会儿看见了什么,回去千万别乱说啊。有些事儿,看见了也当没看见,懂吗?”

杨子轩看着他蹦出两个字:“不懂。”

陈绍聪转身就走,杨子轩赶忙拉住他:“哎——懂,懂,懂,快进去吧……”

这才走进医院大门。

陈绍聪带着杨子轩来的是金阳中心医院数据组的办公室,一个漂亮的年轻女程序员正低头看着几份不同机构的文件,有的全中文,有的全英文,她看了后一一检查签字。

她对面,陈绍聪和杨子轩非常拘谨地坐着。

她看完后疑惑地问:“这不早签了吗?怎么一直没送到我这边来,还要你私下走后门?”

陈绍聪挥挥手:“我们院长打过招呼呗。他就是想压我,但是手续齐全,你给我绝对不违规。”

“嗯,这规范的工作程序都在这,我这就给你们调。”她立刻打开万方电子病历数据库,以程序员身份登陆。进入后台,打开一些数据表格,对着陈绍聪拿来的资料上的要求,一份份拷贝、加密。她一边忙着一边说道:“你们找我可找对了,这些电子数据就是我一人儿在管。他们那帮领导,就是想帮你,不来找我,他也办不了。”

陈绍聪连忙道:“是、是、是,还是你面子大。”

杨子轩有点兴奋地看了一眼陈绍聪,小声地说:“你这朋友真仗义。”

她把数据拷贝完,logout之后关机,看着陈绍聪开口说道:“正事儿办完了,说说咱俩吧。”

杨子轩一愣,扭头看向陈绍聪,茫然地问:“你俩?”

陈绍聪推开他的脸,赔笑着对她道:“咱俩不是,正常的同事友谊嘛。”

“你少来,失联多久了你?今天既然来了就别走了,晚上跟我见我爸去。”那姑娘美眸一瞪,一句话说得杨子轩也瞪大了眼看着陈绍聪。

陈绍聪连连摇手:“别别别,还有事儿呢。”

“有什么事儿?饭店我都订好了,叫上你这朋友,一块儿。”

“不、不、不……”陈绍聪拔脚想溜,杨子轩不明所以地瞎起哄:“去去去,吃个饭嘛。”

陈绍聪急了,冒出一句:“去什么去!我下午还得陪媳妇儿做产检呢。”

那姑娘猛地回头瞪着陈绍聪:“你说什么?!”

片刻后,陈绍聪和杨子轩被赶出门,摔上的门险些撞到陈绍聪的鼻子。

杨子轩埋怨道:“哥,资料还没拿到,你就不能晚点儿说吗?”

陈绍聪揉着鼻子:“哎呀,我再帮你想想办法。”

两人正沮丧着,门唰的一声又被打开,装了封套的硬盘被扔出来,杨子轩赶紧去接住。

门里那姑娘愤怒地吼道:“陈绍聪,别让我再看见你!”门又猛地关上。

陈绍聪有点沮丧,往外走去。

杨子轩兴奋地拿着硬盘追了上去,还不怕死地问:“哥你人缘儿真好,哎,我杨姐知道这姑娘吗?”

“闭嘴!敢告诉杨羽我就打断你的腿!”陈绍聪严肃警告。

“你还是琢磨琢磨你自己的腿吧,连杨姐这么生猛的姑娘你都敢娶,我觉得你胆儿是真大。”

陈绍聪摸摸头,还记得那爽脆的一巴掌,言若有憾地说道:“我……是不敢不娶啊……”

这时陈绍聪电话响了,两人一看来电正是杨羽,陈绍聪吓了一跳,心虚地嘀咕:“杨羽不认识她啊,这……你说的?”

杨子轩一脸无辜:“你一直看着我,我啥都没说啊……”

陈绍聪鼓起勇气,接起电话,肉麻地叫道:“喂,亲爱的……”杨羽不客气地立即打断:“陈绍聪你在哪儿呢!”

陈绍聪含糊地支吾着,杨羽不耐烦了,直接道:“不管你在哪儿赶快回来,院里通知要开会,那天抢救过陆晨曦妈妈的医生护士都要参加。”

陈绍聪愣住了,然后立刻拽着杨子轩飞快跑起来。

陈绍聪匆匆赶回医院,冲到会议室走廊,见走廊里已经站着很多同事,都是那天参加过陆晨曦母亲抢救的,杨羽也在其中。

陈绍聪走到杨羽身边问:“怎么回事儿啊?”

杨羽蹙眉:“我也不知道,忽然把我们都叫过来说有事儿要问,还非要一个一个地进去,弄得紧张兮兮的。”

这时门打开,一个医生走出来叫道:“陈绍聪,叫你呢。”

陈绍聪看看杨羽,忐忑地走进去,杨羽不安地看着他的背影。

会议室里坐着两位副院长——一位财务副院长,一位业务副院长,和医院书记等几位院一级领导坐在圆桌边。

“你们是几点接到的电话?”

“下午一点。”

“谁打来的?”

“车祸现场的急救人员打来的。”

“你们到达后,是谁做的检查?”

“是我和陆晨曦。”

“患者当时情况如何?”

“当时伤员失去意识,不应答,脉浅快,呼吸弱,休克征象。通过检查,我们发现变形的窗框插入伤员胸廓,出血量大。”

“这个判断是谁做出来的?是你还是陆晨曦?”

“是陆晨曦,她根据当时窗框插入的位置,判断可能刺破了腔静脉。”

“据在场工作人员交代,你和陆晨曦当时就处理手段产生了分歧,请说明一下。”

“也不能算是分歧,我认为如果当时拔出窗框,血管失去挤压力,会立刻造成大出血,但是陆晨曦判断,窗框已经造成移位,必须马上处理……”

……

一个个问题细致且尖锐,一连串地问下来,陈绍聪虽然都是坦然作答,但仍觉得背上有点冷冷的。好不容易问完了,他出来后急匆匆往急诊跑,等着陆晨曦处置完等着的病人,赶紧把她拉到一边问:“我刚才去院里开会了,院办成立了一个调查组,正在调查你妈妈的病例,你知道这事儿吗?”

陆晨曦有点儿无奈地道:“唉……我想过会出这种事,来得真快啊,都问你什么了?”

陈绍聪回想了下说道:“重点问了出血量有多大、当时病人情况怎样,几点几分都问得非常详细。”

“提到庄恕了吗?”

陈绍聪摊手:“肯定提了啊,从下救护车老庄接手,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问得很详细。我都如实回答了,再往后进了手术室以后我就没跟着了,他们没叫你去吗?”

陆晨曦摇头:“没有,我估计他们知道我会说什么。”

“也是,现在全院都知道你跟老庄的关系,说什么你也不会卖了他。话说回来,超低温疗法本身也是挺冒险的一件事儿,院里进行调查也是正常的,你也别想太多了。”陈绍聪努力宽慰她。

“像你想的这么简单就好了。你替我一会儿吧,有事儿call我。”陆晨曦站起来,准备离开。

陈绍聪不放心地问:“你干吗去?院办没找你,你又去惹事。”

陆晨曦摇头:“我不去院办。”

陆晨曦在杨帆办公室没找到人,接着去了医务科会议室,见里面正坐着林欢、杨帆、医务科科长、医务科办事员,还有一个应该是律师

律师正在对杨帆说:“杨院长,我的委托人林欢认为,林皓先生在仁合医院抢救直至死亡的过程中,仁合医院和主治大夫庄恕存在严重过错,我们这次来是根据委托人的意愿,向贵院提出赔偿和道歉的要求。”

杨帆平静说道:“我们对林皓先生的不幸去世深表遗憾,但是我们坚持认为,在这次治疗过程期间,我院和庄大夫并没有重大过错。”

陆晨曦叩响了会议室的门,推门进来,会议室里的人也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她。医务科科长问:“陆大夫,有事儿吗?”

陆晨曦看到眼前的林欢等人道:“对不起,打扰了。杨院长,我刚去您办公室了,他们说您在这儿,能占用您几分钟时间吗?”

杨帆却道:“你来得正好。”他看向林欢,“林小姐,陆大夫你认识吧?”

林欢看着她:“认识,陆大夫你好。”

陆晨曦心情复杂地点点头:“你好。”

杨帆说道:“陆大夫是我们院的专家,当时也是你父亲的第一接诊大夫,治疗的过程她也知道。来,陆大夫,你给林小姐和律师讲一讲吧,从科学的角度,这个耐药菌株的感染是怎么回事。”

陆晨曦一愣,点点头走进去,将耐药菌株的成因、感染症状、治疗手段都介绍一遍,最后道:“没能挽救你父亲的生命,我们确实很遗憾。我希望你能理解,人有差异,病菌也有差异,看着类似的病症,用同样的方式在每个人身上的效果不同……很不幸,你父亲就是这次极少数的‘不同’。”

杨帆问:“林小姐,陆大夫刚才做出的解释,你能接受吗?”

林欢静了静,轻声说道:“对不起,虽然我个人对陆大夫十分感激,但这并不能改变我对仁合医院所采取的救治措施的质疑,我父亲确实是在病房内住进了hiv患者之后,病情才加速恶化的,这是事实。到现在你们都把死亡原因推到个体差异性上,我不能接受。”

杨帆沉了一下,与旁边的陆晨曦和医务科科长碰了下眼神,道:“既然你还是不接受我们的解释,那就按法律程序来处理,委托市医学会进行医疗事故的技术鉴定吧。”

林欢向许律师点点头,许律师道:“我们同意。”

“好,这件事就交给医务科处理,今天就到这儿吧。”杨帆疲倦地结束谈判。

许律师点点头,和林欢起身,众人也陆续起身出门。

杨帆起身收拾好桌上的笔记本等资料要走,陆晨曦叫住他。

杨帆回头一愣,道:“哦,都忘了你还有事找我呢,说吧。”

“关于我母亲超低温疗法手术的事,我要和您谈谈。”陆晨曦说。

杨帆点点头。

待所有人都离开了,陆晨曦看着杨帆问出一句:“杨主任,我想问您一句,现在……这是要赶庄恕走么?”

杨帆坐在办公椅上,长长叹了一声,一脸的不解,抬手冲她摆了摆:“陆晨曦啊,经过了这么多事儿,你能不能长进一点呢?你现在找我是什么意思?庄恕是我请来的,我当然要保他,难道你觉得这次调查是我安排的?”

“我不想问调查是谁安排的,我是想作为病人家属提出要求、说明情况。庄大夫对我母亲的救治是我认可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并没有违规。”陆晨曦道。

“你也不是第一天在仁合工作了,违不违规是病人家属说了算的吗?即使你作为病人家属不追究他,庄恕也的确使用了特殊的治疗手段,不是吗?”杨帆摇头。

“难道你也觉得庄大夫是违规的吗?”

杨帆避而不答:“我的意见不重要,是院务会要调查他,违不违规现在还没有定论。这个调查,我作为他的直接领导都要回避,你来找我又有什么用呢?”

“好吧,既然这么说,我是当天的接诊大夫,我也参与了手术,院务会为什么不来问我呢?”

“你急什么啊,到了该问你的时候自然会问你。但你现在更重要的身份是病人家属。工作之余,照顾好你的母亲是第一位的。当然,院里还要考虑你的精神状态,包括你和庄恕的关系。”杨帆说得别有意味,陆晨曦一听,立刻沉下脸问道:“我跟庄恕有什么关系?”

杨帆敷衍地摆摆手:“好好好,没关系,我们说工作。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讲的吗?”

陆晨曦无奈地摇头:“没有了。”转身离开。

杨帆看着她的背影,淡淡一笑。

傅博文在医院里慢慢走着,目光静静地一路看过去,这么多年了,仁合医院比他自己的家更熟悉。沿路都有医护跟他打招呼,他也都微笑着应了。渐渐走到急诊处置室,远远听到一个小伙子的声音:“我说大夫,你会不会缝啊?”他放轻脚步走近,看到一个实习医生正在给一个踢球摔破腿的小伙子缝合腿上的伤口,手脚有些慌乱,一连拉直两根弯针。

小伙子看得直抽冷气,实习医生紧张得冒着冷汗,喃喃地说:“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小伙子嘶了一声:“你是实习生吧?你给我换个正经大夫来行不行啊?”

实习医生小声地辩解着:“我……我已经专科实习了,转科时候就缝合过的,你别着急啊。”

“算了算了,你停下吧。我不缝了,我回学校找校医缝去。”小伙子看他紧张的样子,不耐烦了,抓起身边的衣服就要起身,傅博文伸手按住那个小伙子,温言道:“一个仁合医院都缝不了你的伤口,也太丢人了吧。”

实习医生一愣:“傅院长?”

傅博文对实习医生点点头:“我来看看,去给我拿一个新的缝合包来。”

实习医生赶紧跑去拿来,不住地道歉:“傅院长,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儿紧张……”

“没关系,我来。”傅博文道。

陈绍聪这时也过来了,对实习医生小声地道:“傅院长亲自教你缝合,这种机会我都没赶上过。”

实习医生赔着笑点点头。

傅博文戴上手套,对着受伤的小伙子温和地说:“对不起啊,我们急诊的大夫刚开始轮转,还不太适应工作,我来给你缝吧。”

小伙子有点儿受宠若惊:“哦……好,谢谢您院长。”

傅博文坐在诊床上边,对着男生抬平后铺上四块铺巾的腿部伤口,开始缝合。

另外几个实习医生也赶过来观摩。

傅博文边缝合边讲解:“……入针要垂直,拉坏弯针,经常就是因为入针的角度不对……对皮要整齐,打结的时候,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留的线尾要足够,否则容易脱结……外伤缝合是外科最基础的基本功,这个地基打不扎实,之后的一切都不牢固。好了,再消一下毒就可以了,你来吧。”傅博文缝好站起来,刚才那个实习医生赶紧接上手,说道:“谢谢傅院长。”

旁边的实习医生们一块儿齐声说:“谢谢傅院长。”

傅博文微笑着点点头,冲陈绍聪语重心长地道:“好好教他们。”

陈绍聪朗声说道:“放心吧,院长。”

傅博文走出处置室,停在护士台旁的公告墙前,看着挂着钟西北照片的吊坠。他伸手轻轻拨了一下,平静地走出急诊。

傅博文回到自己办公室,开始逐一收拾东西。他的办公室有些杂乱,桌上、沙发上堆满书籍、资料等,还有些文具杂物。他有条有理地归类放置,偶尔在有的资料上停留视线,默默地略作翻看——都是回忆。

忽然敲门声响起,庄恕走进来,问:“傅院长,您找我。”

傅博文停下了手示意周围道:“庄大夫,不好意思啊,也没地方请你坐了。”

“不用客气,找我有事吗?”庄恕神情冷淡。

“灾害已经过去,院里的工作也恢复了正常,我也该回药瘾中心去了。临走前,有些事,我想给你一个交代。”傅博文说道。

庄恕看着他没说话,等他说下去。傅博文抬头看着墙上的那幅“初心”,继续说道:“这幅字,是当年我的一位老师,已故的医大老院长袁荣之先生写给我的,挂了十多年了。‘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听说这句话最近两年很流行啊。”

“说起来容易,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这一点呢。”庄恕淡淡地道。

傅博文叹口气:“说得对,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啊。庄大夫,你帮我摘下来吧。”他说完转身,去办公桌抽屉里翻找着什么。

庄恕看了一眼傅博文,走上前,把那幅“初心”从墙上摘下来,放在了办公桌上。

傅博文拿来一把螺丝刀,把装着警语的镜框翻过来,打开背后的封板,从里面取出一个老旧的信封,看起来是三十年前仁合医院公用信封的格式。

庄恕看到了信封,抬眼盯着傅博文。

傅博文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泛黄的单子,平静地说:“一九八四年六月三日,张淑梅取药单的原件,在这里。”

庄恕紧张地看着取药单。

傅博文把取药单递给他,庄恕接过来展开,只见取药单的中间清晰地写着一行字——利多卡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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