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的冬青树顶着一头的白发,像是一个耄耋老翁,青砖铺的院子地面结着一层薄薄的冰,狗娃一上午摔了不下三、四次,四面的屋檐下挂着晶莹剔透的冰溜子,融化的雪水似是一条涓涓细流。
今天已经是正月十一了,是何琪回家修养的第五日,昏沉的天空似要压下来,小雪依旧在簌簌的落,没完没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大正月的不见一個晴天,真是奇了怪了。
北平七十多万人,就有七十多万张嘴,说什么话的都有,一传十,十传百,渐渐的,民间传言如风,说是老天爷要收人,降下了罚旨,惩罚老袁得位不正,一时间,人心惶惶。
究其缘由,还得从老袁当皇上说起。
在杨承瓒与袁大公子的操持下,老袁年前终于登基了,号称洪宪,并且奖赏了一大批从龙之臣,但这个年,老袁过得却很糟心,刚半推半就,如愿以偿,一大堆麻烦事随后就来。
最气人便要属蔡松坡了,这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天天逛八大胡同,与小凤仙那点事搞得人尽皆知,当初也是第一个举手表示赞同帝制的。
老袁大意了,以为蔡松坡不复前勇,便同意了蔡松坡去往东夷治病,岂料蔡松坡却径直回了彩云省,老袁这边登基的消息一发布,西南角的彩云省就宣布单干了,紧接着南方诸省纷纷揭竿而起。
......
菊长的办公室与常人不一样,之前何琪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一半是审问犯人的地方,一办是办公区域,中间北面靠墙的一排大书柜。
一般来说,这个审问犯人的地方就是个摆设,是菊长故意用来吓唬人的,但今天却是派上了用场,不但如此,还有两人坐在沙发上,一边在品茶,一边在旁观菊长审问犯人,是杨承瓒与太子爷。
菊长全程黑着一张脸,手里持着一支软鞭子拖在地上,像是一尊活阎王:“特么的,快说,劳资最后问你一次,是不是收了钱,故意说的?”
“我......听人......说的,就掺和了......一嘴......”这人二十三、四的样子,说话断断续续,被五花大绑在架子上,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打烂了,嶙峋的伤口触目惊心,忍着钻心的疼和刺骨的冷,愣是没被问出话来。
“你当劳资是吃干饭的?”菊长吼道,瞪着铜铃般的眼珠子:“劳资见你年纪青,不懂事,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说,是不是受了南方乱党的蛊惑,故意在京散布谣言?”
“我......我不认识。”这人咬着牙道。
菊长顿时一鞭子下去,“啪”的一声,这人身上再添一道伤口,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闷响,硬抗了过来,抬起头时,猩红的眼睛凝望着菊长,口齿间溢出的血水在往下滴,却是一张坚贞不渝的面庞,年轻而坚定。
菊长于心不忍,但背后有人盯着,也无计可施,用几乎不可查的幅度摇了摇头。
这人知道菊长手下留情了,否则单是这二十多鞭子就能要了他的命,彼此心领神会。
但两人各为其主,他既然敢来北平,就已经有了必死的心。
菊长扔掉了鞭子,从腰间取出了家伙,拉栓上膛,沉声问道:“你现在供出其余人,劳资可做保,留你一命,可你要是不说,劳资立刻送你上路。”
“我......不知道。”这人望着菊长说道,愈发的平静了,视死如归。
说实话,菊长打心眼里佩服这样的人,但这样的人注定不能存活,与其到最后被折磨的不成人样,还不如早点解脱,菊长缓缓抬起枪口,正对着他的眉心。
他欣慰的一笑,表示感激。
“慢着。”
太子爷适时发话了,菊长只好停手。
杨承瓒与一瘸一拐穿着黄色的四爪蟒服的太子爷走来,正好对上了这人的眼睛,戏疟与嘲弄一览无余,杨承瓒还从未遇到这等不要命之人,望着眼前这个将死的年轻人,为了理想献身,不禁有些动容,劝解道:“你还年轻,你如果死了,你的那些个理想、报复就全都没了,你就不再考虑考虑吗?”
硬的不行,来软的,不过这根硬骨头却是不吃这一套,反而冷眼望着杨承瓒由来许久的怨恨齐齐爆发,道:“杨贼,你的理想、抱负实现了吗?你的君宪救国正在把华夏带进一条死地。我年轻,我选择死,可我依然年轻,我的身后将诞生无数个年轻的我,他们都与我一样不怕死。而你已经老了,你的身后没有一个人,所以你没有死的勇气。”
现场的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谁也不知道这人临死之前竟然语出惊人,说出了诛心之论。
杨承瓒被触到了心坎,浑身一震,不服气道:“你怎么知道你们选择的未来就是正确的?”
这人笑着摇摇头,直视着杨承瓒的双目道:“我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现在的一定是错的。”
杨承瓒道:“你怎么就知道现在一定是错的?”
这人平静的望着杨承瓒道:“你有没有想过,当今世界列强,有哪个不是通过革新而变得强盛的?华夏岂能不思革新?然而杨贼你在做什么?你在走大清的老路。”
左一个杨贼,又一个杨贼,杨承瓒怒打断道:“国家大事,不是你们这些莽莽之辈能懂得。”
这人义正言辞,高声反驳道:“孙先生说过,华夏积弱,贵族官吏,宗亲遗族,因循守旧,粉饰虚张,而老百姓呢?成了你们狗嘴里的那只流着血的鸟儿,堂堂华夏,不耻于列邦,被轻于异族,在今天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连我们这些莽莽之辈都能看的清的事,扪心自问,杨贼你就真的看不清吗?”
太子爷怒道:“放肆,大言不惭。”
这人毫无俱意,咧着嘴,忽然咳嗽一声,血水顺着嘴角往下滴,却转而盯着太子爷嘲笑,像是在看一个小丑,道:“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玉白先生的文章读过没?你就像是玉白先生文章里写的那条狗,你想把我们都当成你嘴里的那只鸟儿,你想永远高高在上的剥削我们。可你万万没想到,会有成千上万只不怕死的鸟儿来啄你。西南已经起事,南方纷纷起事,你还能安稳到几时?”
太子爷怒睁眼:“你当真不怕死?”
这人望着太子爷的瘸腿,哈哈大笑道:“是你怕死了,因为你知道你一定会死的比我惨,你今日索我的命,他日我后面的人便诛你的魂。也许你根本就等不到那天,便要惨死了,比李承乾还要惨,因为你们的腿都......”
“砰!”菊长开枪了,不敢再让他说下去了。
这个年轻人的脸上绽放着血色烂漫的笑容,像是一朵盛开的血玫瑰,眉心处赫然出现了个血洞,鲜血在往外溢出,那是带血的花蕊,硝烟带走了他的生命,他嘴里的话也戛然而止了。
虽然他死了,但他的话不断的在杨承瓒脑海中盘旋,联想到老袁登基以来,祸事乱起,天下没一日安宁,不禁迸出个荒唐的念头:“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李承乾的下场人尽皆知,太子爷脸色难堪的很,被戳到了大动脉上,钻心的疼,一肚子的火没处撒,斜睨着菊长,阴狠道:“尽快揪出他身后的人,否则你知道后果的。”
菊长怯怯的咬牙道:“卑职保证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