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上的风如同刀子,阿善下坠时面朝天空。
当她被雪狮稳稳的接到背上时,她的衣领被风吹开,贴身而放的字条随着风被吹起,阿善抬手抓住,盯着字条上那两个字看了半响忽然就松了手。
勿念勿念,那她就不念了吧。
阿善趴伏在雪狮身上,眼睁睁看着那张字条在风中打了个滚,悠悠朝下飘去。
除了那张字条,阿善怀中的血炼莲也险些坠落,她把它抓在手中,等到雪狮飞到悬崖下的地面,从上面翻身下来。
“谢谢你。”阿善体力不支的跪倒在地上,她摸了摸白狮身上软软的毛发,有些不好意思道:“把你的毛毛弄脏了。”
雪狮是纯白色,阿善身上的血尽数都蹭到雪狮的毛发上。
雪狮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去拱阿善,这大雨天,它驮着个人在雨中飞行还是挺不容易的,阿善想带它找一处地方避雨,最后却是人家雪狮叼着她自己找到了避雨的地方。
很显然,雪狮比阿善更熟悉这片土地。
阿善太累了,在雪狮把她叼入山洞后,她就不受控制的陷入昏迷。明明外面风大雨也大,但阿善靠在雪狮身上没感到任何冷意,等到阿善再次醒来,雪狮拱了拱她的手,阿善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支百年血炼莲。
“你要吗?”阿善知道雪狮喜欢血炼莲的香气,寿命越长的血炼莲花香就越浓。
阿善觉得自己将这百年血炼莲送给雪狮也没什么,毕竟是它救了自己的命,但雪狮又将血炼莲推回了阿善身边,这次阿善惊讶了,“你的意思是,要我用了它?”
雪狮动了动翅膀,乖乖趴在洞口帮阿善挡风。
阿善愣了愣,不知怎的眼眶就开始发热。
其实就算雪狮救了她,她也从未有过劫后余生的喜悦,这世界太冷了,冷到阿善就算活着也浑身发寒。如今雪狮这关心的举动让她直接泪崩,她抱住雪狮抽着鼻子道:“你可能不会理解,虽然我伤的很重,但我并不能用它。”
血炼莲有毒,并不能直接服用。
子佛当初就是让她生食了千年血炼莲的花瓣,那时她体内已经存了多种毒,子佛再喂她血炼莲的花瓣也纯属是想让她自生自灭。
阿善生食千年血炼莲都活下来了,这一株百年血炼莲她用了其实也无事,但问题是这株血炼莲是容羡摘来的,她现在重伤无依,用了,就是又欠下容羡一次情。
“我现在很轻松了,我谁也不欠,所以我不能用它。”
阿善并不想靠这株血炼莲活下去,她脱下外衫拿出自己仅剩的几瓶药,撕开衣裙帮自己包扎伤口。雪狮的灵性超乎阿善的想象,它竟然听明白了阿善的话,所以它离开这里帮阿善找来了其它药草。
其实它大可以在帮阿善采一株血炼莲的,但白狮本性如此从做不出伤害血炼莲的事,所以谁都可以去伤害、采摘血炼莲,白狮神兽却永远不会。
坠入山崖的前两天,阿善都是靠白狮帮自己采药找山果过活下去的。
两天后,白狮驮着阿善离开这里,离开时,阿善将容羡的那株百年血炼莲放入山洞外的枯骨中,她搂着白狮的脑袋笑得特别开心,她趴在它背上道:“大狮子,咱们自由啦。”
曾经的阿善已经死在了山崖之下,活下来的这个是真正的阿善。
从今天起,她谁也不欠了,她要为自己活着。
“……”
一觉好眠,阿善醒来时嘴角还带着笑意。
她们已经快出丛林了,阿善隐约听到马车轮子的靠近,她推了推雪狮示意它躲起来,而她装作遭劫的可怜人顺利搭上了马车。
缘分还真是奇妙,任她怎么想也没有想到,从沧海城的悬崖上一跃而下后,雪狮带着她穿过丛林竟然来到了锦州城的地界。
远离了容羡和子佛,阿善遇到的各个都是好人,同意让她搭乘马车的车主是一位中年妇人,她不仅顺利将阿善带入锦州城,还好心给了阿善一件新衣。
为了表示感谢,阿善帮她治好了肿胀多日的手腕,妇人惊讶于她的医术,又将她介绍入妹子家的医铺。
当阿善见过医馆的老板娘后,她出了医馆抬头看了看天,循着记忆回到那间小别院,阿善开门的瞬间,雪狮就从高处一跃入阿善的院子。
“咱们以后就住在这里了。”阿善关好院门,摸了摸雪狮的大脑袋。
没有了容羡,有雪狮在这里阿善觉得更安全。当初那朵开在树下的黄泉尸.花已经凋落,阿善将那处又仔细填满好铺上砖块,经历过生死后,她发现自己连鬼魂都不怕了。
就在阿善轻松的生活在锦州城时,容羡苦寻多日,终于发现了那朵百年血炼莲。
它落在了一堆枯骨中,经过多日的风吹雨打漂亮的花型不再,变得干枯而暗红。
这是……他送给阿善的那朵血炼莲吗?
容羡脚步僵住,多日来他受伤的脚腕已经疼到麻木,他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可如今,当他看到那朵孤零零的血炼莲时,心中密密麻麻的疼痛几乎将他覆灭。
“主子!”又往前走了一步,容羡脚腕一软险些跌倒。
修白赶紧上前搀扶,见自家主子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枯骨中的血炼莲看,他想要将人拦下,被容羡毫不留情地推开。
“别碰我。”容羡声音中夹着中颤抖的暴戾。
除了脸色苍白些,其实容羡在看到这朵血炼莲时,并没太大的情绪转变。他一步步走得稳健,缓慢蹲下身去捡枯骨中的血炼莲,他问南宫复:“这里可会有阿善的尸体。”
南宫复上前查看这满地的人骨,过了会儿才摇头道:“不可能有。”
容羡轻颤了下眼睫,过分平静的面容看不出情绪。
她不在这里,又会在哪儿呢?
想到那张被他撕毁的字条,容羡抬手轻捻着血炼莲。风吹过他霜白的华袍,衣摆飘动间竟让人看着有些单薄。
明明容羡还是那个容羡,但南宫复总觉得自从解蛊后,这位尊贵的南安王世子变得哪里不太一样了。
见容羡对着那株血炼莲久久不语,南宫复大胆说出一种可能:“前些日世子妃总想来这北山林采一株血炼莲,若是她还活着的话,依照她对药草的喜好,怎会弃这株百年血炼莲不顾。”
毕竟,她还受了伤。
容羡听出南宫复的话外之意,轻轻勾起薄唇,他抬眸看向他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她死了。”
一字一缓极平静的语调,情绪越加莫测。
南宫复皱了皱眉,对上容羡那双黝黑的双眸,他觉得诡异感更重。易安轻轻打开折扇一摇,他打破沉默道:“南宫先生,话不能说的这么绝对。”
“都知世子妃医术好,说不定她坠入这里时身上还有药,就用那些药应急了也说不定。”
南宫复自认了解阿善,“你可知这百年血炼莲是何物,那些药怎样和它相提并论?”
易安用扇掩面,眼眸轻扫容羡,他声音存了分笑,似开玩笑般:“安以为,或许是世子妃不想用它罢。”
“为何?”南宫复疑惑询问,就连容羡也扭头看向他。
易安眨了眨眼睛,“这谁知道呢。”
“或许世子妃只是单纯的不想用,又或许,她觉得这百年血炼莲太贵重了,不愿意用或是不舍得用?”
“少城主请慎言!”玉清隐约听出易安的话外之意,只觉得这易安胆子太过大了些。
随着玉清出声,随他而来的侍卫都纷纷拔出了剑,沧海城的侍卫见状也拔剑护了主,场面看着有些僵持。
两位主子不发话,众人谁也不敢乱动。容羡眯眸看向这位笑吟吟的沧海城少城主,二人视线在空中对接的瞬间,易安就先一步错开视线道歉,他轻躬身体淡淡补充:“安只是一片好意,毕竟,世子妃的尸体还没找到不是么?”
只要尸体还没找到,谁也不能斩钉截铁的说阿善就是死了。
“……”
“听说这天缝里什么野兽爬虫都有,你说他们一群人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就为了寻一个坠崖的死人是不是有病。”
他们这边的僵持才散,那边说话声由远及近,修白扭头看向发声处,看到石壁后那两名猎户嬉笑着在吃东西。
喝酒的那个话声不停,“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别说骨头碎不碎,就那身上的肉都要稀巴烂了,这天缝中的爬虫不出一会儿就能把肉全啃光!”
“我给你说哦,我爷爷小时候迷糊走到过这里,他亲眼,是亲眼看到这里有一只巨大的野兽,它浑身雪白满嘴獠牙,我爷爷看到它时他正在吃地上的人骨呢!”
“要我说,那姑娘就是被这里的野兽给吃掉了,骨头渣子都没吐出来。”
喝醉酒的猎户声音越说越大,易安和在周围寻人的侍卫都听到了。
修白越听眉头皱的越厉害,他就站在容羡身侧,偷偷往自家主子那儿扫了眼,见他好似没什么反应,他也只能在这儿干听着。
另一名猎户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他只是背对着容羡等人推了推喝醉的猎户,笑骂劝道:“快别说了,你还要不要命。”
“我凭什么不能说!”醉酒猎户不满哼唧一声,“你说说咱们都来这多少天啦,到现在连个鬼影子都没找到。”
“要老子看那姑娘就是被爬虫和野兽分吃了,说不定这会儿魂魄都到地府投胎转世了!”
一瞬间,这天缝底下安静的吓人。
充满腐败污秽之气的地方忽然被一阵花香覆盖,修白察觉不对,低头就看到自家主子生生将那朵血炼莲碾碎了,红色的汁液如同血一般滴落在地面,南宫复看得心痛,差点背过气。
造孽呦。
他眼睁睁看着那株百年血炼莲被碾碎成红泥,如同垃圾般被丢弃在地上。
若是阿善不再了,纵使这是朵千年血炼莲又有何用。
一直安安静静的容羡突然抬了头,他极为迅速的抽出修白手中的剑,对准还在说个不停的猎户扔去。
“啊——”
“救命,杀、杀人了!”
剑身横插男人的脖子,钉在后面的墙上,另一名猎户看到吓得连滚带爬,受到了极大惊吓。
“把他的肉给我剁碎了喂爬虫,骨头扔给野兽啃食!”猎户刚才的一字一句如同针扎,生生刺入容羡心底,就算如此,他仍旧感觉杀戾未消。
在他将目光又看向另一名猎户时,修白赶紧抱住容羡的手臂,“爷!这人杀不得,咱们还要靠他出去。”
容羡冷幽幽的目光看向修白,他大力掐着修白的脖子轻声问:“那你来告诉我,善善她死没死。”
“顾、世子妃自然死不了。”
修白感觉自己要被掐死了,他大张着嘴巴呼吸不畅,断断续续道:“世子妃绝对还活着,她、她那么聪明医术又好,说不定已经离开这里,等着咱们去找她了!”
“是啊,她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会死呢。”
容羡总算是松开修白的脖子,他垂下手臂嗓音轻柔,一遍遍重复着:“善善一定还活着。”
只是阿善……真的还活着吗?
心口的疼痛加剧,容羡眼前一黑,忽然吐出一口血。
成大事者,必须时刻保持清醒,所以无论他安抚自己多少遍阿善还活着,他心中仍旧有一个最确切的答案。
死了。
她那么善良的傻姑娘,就算没有坠入悬崖,又怎么可能会从那人手中逃生。
“爷,你怎么了!”在修白等人急匆匆扶住容羡时,容羡强撑的冷静终于破裂,闭着眼睛低低笑了。
说什么就算她死了,哪怕她只剩下一根手指,他也要找到她。明明已经想过最坏的结果了,可容羡没有想到的是,找到最后他就连阿善的手指头都找不到。
也是,那姑娘生都不情不愿的跟着他,死前,也想着和他清清白白断的干净,所以其实容羡最后什么都没剩下。
……他什么也没有。
……
阿善在锦州城等了近十日,才听来沧海城的动静,容羡终于动身往皇城赶了。
不过比较奇怪的是,她一直没听到和她有关的消息,按理说南安王世子妃在沧海城意外身亡,这消息挡不住,不可能没风声传出,可阿善去遍锦州城大大小小的茶馆、客栈,都没听到消息。
阿善想,再等等吧,或许等他们一行人回了皇城,就会有消息传来了。结果她这一等就又等了半个多月,后来总算有消息传来,得到的却是南安王世子妃身染怪病的消息。
看来容羡还未放弃寻找她。
皇城,南安王府内。
容羡下朝后径直去了南宫复的药房,南宫复正在晒药,看到他过来停下手中的动作,叹了口气才道:“师兄回信给我了,他说你连尸体都找不到,他又如何帮你招魂。”
“没有尸体就不能招?”因为南安王的原因,容羡也不是没接触过这些。
南宫复无法理解,为何容家一个两个都不放过死去的人,他无奈道:“见不到尸体如何招魂?”
南宫复如实将师兄的话转告给容羡:“没见到尸体,若是人还活着,你招魂不就等于杀人?”
容羡沉默,不知道是不是听进了他的话。
南宫复还以为容羡这是想开了,谁知没过几天,他就又听到容羡秘密召集南安王手下的术士,之后他连续三日闭门不出,南宫复气的直哆嗦,暗骂一句疯子,赶紧回房给师兄写信。
其实南宫复是无法理解容羡的,在容羡看来,阿善如今的失踪就同死了没什么区别。
这日阿善正在医馆帮人看诊,她询问着病人的症状,心口一跳,她忽然头晕目眩,身体抽疼感传来时阿善眼睛一闭,直接晕了过去。
“顾大夫,你这是怎么了!”
在众人慌张去扶阿善时,阿善的意识进入一片大雾。耳边是隐约传来的铃音,她像是被控制了般循着铃声而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铃——
一声过于刺耳的铃音响起,阿善猛然回神意识后撤。
朦胧中她看到被红线缠绕的阵法,烛火中央的男人俊美苍白气质清冷,阿善惊讶张了张嘴,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疑惑喊道:“容羡?”
在容羡寻声抬头的瞬间,阿善被一股力量大力吸出,如同溺水后浮上水面的人,她大喘着气睁开眼睛。
“醒了醒了,顾大夫醒了。”
阿善醒来后还有些茫然,医馆的老板娘赵夫人亲自帮她把脉,见她没什么问题了才松了口气:“真是被你这孩子吓死了,好端端的突然没了气息。”
“我……刚才停止了呼吸?”别说是医馆的人看到害怕,就连阿善自己听着都觉得玄乎后怕。
“可不就是没了呼吸。”
赵夫人轻点阿善的心口,“就连心跳都没了,要不是老道长进来对你摇了下铃铛,这会儿咱们就该帮你准备后事了。”
“咦,那位老道长怎么不见了?”
阿善循着赵夫人的视线看去,只见门外空无一人。这件事的后续,就是阿善当晚做了场奇怪的梦。
梦中她轻轻荡着秋千,漂亮的裙摆随风轻荡,只是她荡着荡着从春天荡到冬天,在从冬天荡回夏天。四季轮回间,她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淡,到了最后秋千停了,阿善坐在秋千上哭,有人走过来将她轻轻抱起。
“……你喜欢我吗?”
梦中除了阿善自己,一切都是模糊的。
她能看清男人身上华贵的衣袍,也能看清他披在身后的长发。阿善还看到她窝在男人怀中轻搂住他的脖子,抽噎着重复着同一个问题:“……你真的爱我吗?”
梦中她似乎还喊了那个男人的名字,但阿善却听不见她喊的究竟是谁。
烈风吹来时,男人收拢怀抱,他轻轻亲吻阿善的额头只说了一个字。淡漠毫无起伏的声调听不出情绪,他说——
爱。
那……有多爱呢?
阿善从梦中听到自己问自己,接着男人的声音很快被噼里啪啦的火烧声淹没,场景突兀一变,阿善竟然身处在大火中。
“善善。”
梦中的阿善不见了,阿善成了梦中的自己。她听到声音回头,只看到一袭绣纹霜袍,不等她看清来人是谁,身体一坠她竟然被人推入火中。
“啊——”阿善直接从梦中吓醒。
同一时间,容羡又回到梦中的荣皇宫,阿善在雪中对他挥了挥手,她转身时衣摆飘起如同展翅的蝴蝶,有些无奈的对他说:“容羡,我真的不喜欢你。”
【好,你不喜欢我。】
这次容羡终于又看清了更完整的梦境。在阿善离开后,梦中的容羡仍站在原地,他轻缓抬手拂落阿善披在他身上的披衣,目光落在阿善的背影上,长睫覆了白色的雪。
【我只要知道自己还喜欢你,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