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着苏锦的葡萄皮,沈复想起了很多年前,十四五岁的苏锦,曾羞涩紧张地靠在他怀里,给他亲。十四五岁,那大概是一个姑娘最美好的年华吧,她毫无防备地将所有美好交付给他,他这个穷书生,却在得到之后,为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丢弃了她。
片刻的旖旎被愧疚取代,沈复望着对面的小妇人,低声道:“锦娘,我……”
苏锦却被沈复刚刚的举动恶心到了,皱着眉头站起来,冷声打断了他:“你别再纠缠阿彻,我可以把你当故人,否则咱们连故人都没得做。”
沈复抿唇。
苏锦毫不留恋地离开。
沈复看着石桌对面,苏锦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他始终都没有回头,直到苏锦的马车调转方向沿着原路返回了,沈复才笑了笑。苏锦爱钱,再怎么厌烦他,她都不会与钱过不去。沈复深受正德帝倚重,君臣谈话间,沈复根据蛛丝马迹便能揣度出圣意,所以他很肯定,苏锦去北平买地,有百利而无一害。
正德帝八月里御驾亲征,帝王北上,西南边陲大理蠢蠢欲动,终于十月底起兵扰境。
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传到金陵,因情况危急,再派人赶往大漠交给帝王决断恐贻误战机,端王与内阁商议后,由端王、内阁首辅沈复一同来面见皇后,请皇后共同裁决。
皇后端午节时病倒的,许是习惯了北地的气候,明明江南的秋冬没有北地那么严寒,只是湿气较重,皇后的病非但没有转好,反而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得知沈复、端王的来意,皇后匆匆收拾了一番,再出来见客。
“儿臣无能,烦扰母后了。”端王快步上前,替丫鬟搀扶皇后。端王是贤妃的亲生儿子,但对皇后,端王向来敬重有加,对三皇子周元昉,端王也如亲兄弟一般,比二皇子英王待周元昉亲近多了,因此满朝文武,无不夸赞端王贤德。
皇后虚弱地朝长子笑了笑。
沈复抬头,见皇后脸色苍白,短短一段路额头竟有虚汗冒出,心头大惊,早就听闻皇后病弱,但皇后久居内宫,沈复鲜有机会面见,没想到皇后病得如此严重。
各种思绪一闪而过,沈复面容平静如常,沉着地禀明战况。
既有战事,便需要挑选一名大将前去率兵迎敌,端王举荐老将柴雄,沈复举荐的是湖广总兵姚吉昌,两人各有一半臣子支持,故需要皇后定夺。
三皇子的伴读冯彻是沈复之子,虽然苏锦母子从未承认,沈复也不曾表过态,但大臣们早已心照不宣。端王看眼椅子上虚弱的皇后,有点担心皇后会因为阿彻的关系,站在沈复那边。
皇后看眼二人,疲惫却不容忤逆地道:“孟氏一族世代镇守西南,既熟悉西南地形之复杂、气候之诡变,又深谙大理用兵之策,前镇西侯孟阔因治家不严、触犯律法被先帝除爵,然其父子三人皆百年难遇的将才,现在皇上远在大漠,边关告急,为击退大理并震慑其他伺机而动之国,此战必须速战速决,且只能胜不能败,故我提议朝廷破格封孟阔父子为将,让孟家戴罪立功,你们意下如何?”
毋庸置疑,孟家是迎战大理的最佳人选,只是先帝撤了孟家的爵位,所以朝臣们才没有考虑孟家。现在皇后举荐孟家,端王、沈复都立即表示赞成。
“接下来的事,就有劳王爷与诸位大臣了。”皇后闭上眼睛,摆摆手示意二人退下。
端王、沈复一前一后地离去。
出了皇后的宫殿,端王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对沈复叹道:“母后英明果断,不输天下英雄。”
沈复默默点头,只可惜,天妒英才。
周元昉、阿彻两个小少年的身影浮现脑海,沈复再看前面内敛稳重的端王,心情沉重了几分。
皇后举荐孟家,孟阔父子不负所托,短短两个月就将大理国打成了孙子,奉上无数金银珠宝乞降,俯首称臣。
西南的捷报传来不久,阳春三月,北方也传来了好消息,正德帝率兵击败了此次偷袭边疆的匈奴塔坦部落,塔坦十万大军一役中便痛折五万人马,塔坦可汗无奈之下向正德帝称臣纳贡。随后正德帝率领大军继续在草原上巡视了一个月,震慑住草原各部,这才率军凯旋。
苏锦担忧大半年的心,终于稳稳地落了地。
七月初,骄阳似火,萧震随驾抵达金陵,一番繁文缛节后,傍晚夕阳西下,萧震骑马回家。
苏锦牵着阿满站在家门口等他。
萧震拐进侯府所在的小巷,远远地就看到了母女俩,苏锦一身红裙,娇艳的像一朵火红的牡丹,七岁的阿满虽然长了一岁,但与去年似乎没有太大变化,娇娇小小的站在娘亲旁边,看到他,女娃娃开心地朝他跑了过来,嘴里叫着“爹爹”。
萧震的心都快化了,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一把将女儿举过头顶。
巷子里顿时响起阿满黄莺似的欢笑声。
父女俩亲近过了,萧震单手抱着女儿,迎着夕阳,大步走向苏锦。
苏锦打量货物般瞧着他。
一年不见,萧震的肤色又晒黑了一层,可那么高大魁梧的男人,就是黑点才好看,长成沈复那种白就奇怪了。生在北地的汉子,还是不习惯江南的热,双袖高高卷了起来,露出两条结实粗壮的小臂,石头似的。
但那双石头似的手臂力大无穷,轻轻松松就能抱起她。
苏锦咬住嘴唇,她也想让自己的傻汉子抱。
然而侍卫在旁边,女儿也在旁边,天也没黑,苏锦不好意思,只拿一双水盈盈的美眸盯着越来越近的萧震。
萧震却看懂了她的眼神,来到苏锦身边,他微微弯腰,就用左手将苏锦竖着抱了起来,母女俩一边一个。
苏锦假装矜持,拍着他遒劲的臂膀嗔道:“快放我下来,成何体统!”
萧震紧紧搂着她,黑眸灼灼。
苏锦抬头,对上这双眼睛,突然就没了力气。
阿满瞅瞅爹娘,嘿嘿地笑了。
阿满想爹爹,萧震也想阿满,但生平第一次,萧震有点嫌弃女儿的好奇心了,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女儿的各种单纯问题,目光忍不住偷偷地往苏锦那边瞄。苏锦假装不知,父女俩说话,她悠悠哉地吃着葡萄,吃得嘴唇红红,鲜艳欲滴。
萧震受不了了,咳了咳,他笑着对女儿道:“爹爹身上都是汗,先去洗个澡,阿满先回厢房,一会儿爹爹洗完再去找你?”
阿满懂事地道:“爹爹去洗吧,我跟娘一起等你。”
萧震:……
苏锦也没料到女儿会这么说,葡萄吃呛了,捂住嘴连连咳嗽了起来。
阿满疑惑地看着娘亲。
苏锦小脸通红通红的,因为她的咳嗽,显然在萧震面前泄露了她同样渴望的心。
既然她也想,萧震就豁出去了,一本正经地对女儿道:“你娘要帮爹爹洗头发。”
阿满还想说她也可以帮爹爹洗,外面秋菊再也听不下去了,进来抱走小姐,红着脸离去。
屋里就剩夫妻二人,苏锦莫名紧张起来,实在是萧震那身板,就像一座火焰山,叫人又爱又惧。
她低垂着眼,故作平静地等着。
萧震走过来,蹲在她面前。
苏锦看了他一眼。
萧震抓起她小手,握紧道:“锦娘,我回来了。”
他承诺过不会丢下他一人,他就一定会做到,她这辈子都休想再当寡妇,更不用想改嫁沈复。
男人的手就像一团火,烫得吓人,苏锦口好渴,不明白似的哼道:“回来又如何?”
萧震看眼她的衣摆,突然抓住苏锦往自己这边一拉,下一刻便扛着娇滴滴的小妇人站了起来,哑声道:“回来跟你生孩子。”
苏锦脸红心跳地趴在他肩头,嘴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生孩子好啊,她最喜欢跟萧震一起生孩子了。
小别胜新婚,萧震拉着苏锦生孩子时,皇宫里头,正德帝忧心忡忡地坐在皇后床前,握着皇后消瘦如柴的手,正德帝一阵比一阵的难受,痛斥太医:“朕只离开一年,皇后就被你们治成了这样,你们是不是都不想活了!”
太医们早就在地上跪着了,齐声请罪。
皇后笑着劝皇上:“我这是娘胎里带来的病根,以前年轻能撑着,现在年纪大了,都是天数,皇上切勿迁怒诸位太医,如果不是他们,我怕是见不到……”
“住口。”正德帝低声斥道。
皇后只能微笑,目光贪恋地望着帝王。
正德帝心酸难忍。
这是他的发妻,早在他还是皇子时,皇后就嫁给了他,他就藩辽东,皇后托着病体千里迢迢地随他北上,才到北地就一病不起,调养了好几年,等皇后终于适应了北地的气候,他又起兵回来了,皇后又是一番折腾。
勉强平静下来,正德帝握着皇后的手,向太医们询问妻子的病情该如何调理。
除了吃药、食补,太医们也提出了气候原因,金陵夏日闷热冬日湿寒,均不利于皇后的病情。
正德帝微微眯了下眼睛。
他出生在江南,但正德帝在辽东住了快三十年,他早就喜欢上了北地一年四季分明的气候。气候还是小事,最关键的是,草原上的匈奴一日比一日强大,两国之间会陆续交战,可金陵离草原太远,每次动兵都要千里奔波,既浪费时间,又白白消耗将士体力与粮草。
正德帝早就动了迁都的念头,北平就是最好的选择,这次北伐的长途跋涉坚定了正德帝的迁都之念,如今皇后又病入膏肓……
正德帝舍不得皇后离开他,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与立哪个皇子为太子无关。
太医们退下后,正德帝轻轻躺在皇后身旁,一边抚着皇后失去光泽的长发,一边低声道:“北平与辽东气候相仿,朕想迁都北平,你觉得如何?到了那边,你的病就好了。”
皇后靠到他怀里,闭着眼睛道:“皇上想去哪儿,我就陪您去哪儿,您放心去做就是。”
如果她的病能助皇上顺利迁都,那皇后只希望皇上能记着她的这份功劳,厚待她的元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