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得了重度抑郁,小北爸患了癌,小北的外公又刚刚病逝,幸福的小北妈一下从天堂掉到了地下。筝团工作室外的那座凉亭里,灯光烘托出小北妈红通通的眼圈和鼻头,当着星旭妈、闵礼妈和居晚秋的面,她再也忍不住痛哭了一场。
看着失声痛哭的小北妈,居晚秋一时之间分不清自己与小北妈哪个更不幸。居晚秋想,总归还是小北妈幸运,就算小北爸的治疗不顺利,人走了,财产总归是留下的。再不济,小北妈也不必像她一样当保洁员,洗厕所。可是小北得了重度抑郁,夜半三更总趁着全家人睡熟的时候,从床上跳下来往天台跑,这就瘆人了。小北爸自己生着病,还得和小北妈时刻警惕,轮流看守,就怕小北有个意外。
孩子若发生了意外,家财万贯又有何用?
居晚秋终于在内心说服了自己,家财万贯换她儿子的平安、健康,她换不换。绝对不可能换的。居晚秋终于心安了,哪怕从今往后,她扫一辈子厕所,当一辈子保洁员,她也心甘情愿,没有抱怨了。
居晚秋一旦解开自己心结之后,就开始同情小北妈,这样一个妙人却遇到了这样的人生不幸,父亲、丈夫、儿子,生命里最重要的三个男人成了她的围墙她的坎儿,现在的她几乎四面楚歌,接受命运的围堵了。
不止小北妈,星旭妈和闵礼妈也同情着小北妈,闵礼妈一向在家长扎堆的时候都是话篓子,说不完的话就跟倒豆子似的,意气风发,不可一世,此时竟也沉默着,露出同情的神色。但她内心又是雀跃的,小北与星旭不同,和闵礼是同个班同专业的,以后升学评奖都是竞争对手,何况小北家的财富一直是她妒忌的。
现在好了,小北病了,怪不得三天两头向学校请假呢,要是下学期一休学,啥时候回课堂就不一定了,再不是她家闵礼的竞争对手了。有什么必要去妒忌和攻击一个失去竞争力的不是对手的对手呢?还明晃晃显得自己刻薄恶毒。
闵礼妈从来都觉得自己是善良热情的。
于是此刻,面对小北妈的眼泪,闵礼妈厚道地闭紧了她的嘴巴。就算不是真的爱那啥,也要作出那啥的样子来。《红楼梦》的人生哲学此处就可以用上的。
而一向讷言的星旭妈,此时却和闵礼妈不同,她主动打开了话匣子,主动分享自己不为人知的伤心往事,她说:“小北妈,抑郁症不可怕,能治好的,我就曾经患过抑郁症,可严重了,那时候我家星旭还在读小学呢,我去学校接他放学,可是校门口就在我眼前一百米处了,我却一步也走不过去……”八壹中文網
星旭妈很不好意思说起这些陈年旧事,闵礼妈闭嘴了三秒钟就忍不住了,喜鹊喳喳起来:“你不是抑郁症吗?又不是残疾,怎么会走不过去呢?”
星旭妈说道:“所以一直以来大家都误会了,以为抑郁症只是心理疾病,抑郁症还是身体上的病,不能光吃药,做心理治疗,还要加强运动,一定要多晒太阳……”
星旭妈也不知道这都有些什么原理,但她当年就是逼迫着自己晒太阳和运动,才治好抑郁症的。
“当年我的主治医师就告诉我,要是从咱们江南一直跑到北方,什么抑郁症都治好了。”
听了星旭妈的话,闵礼妈立即去推小北妈,说:“小北妈,你别哭了,孩子得病了也是没办法,你现在要打起精神来,你要是都倒下了,小北怎么办啊?小北爸怎么办啊?你就按照星旭妈的方法试试,都是抑郁症,星旭妈都能康复,小北也一定能康复的,要不你让星旭妈把她的大夫介绍给小北试试。”
咋咋呼呼的闵礼妈,让气氛一下热闹了起来。
小北妈擦干了眼泪,也不知是真听进了闵礼妈的劝,还是只是敷衍,总归点了点头,不过木讷得很。要不是小北突发奇想要到筝团来,她是不会让小北出门的,从前她和小北爸对小北管得紧,也不知是不是严厉的管教才让小北抑郁的,医生说小北的病和他自己对自己过高的要求有关,压力太大,神经紧绷,才抑郁的。
这一趟筝团行,不知道小北的内心会不会有些轻松缓解,小北妈自己是松了口气,和妈妈们哭一哭,说说话,她内心深处的许多阴霾都得到了释放。
居晚秋内心也得到了释放,从别人的悲剧里寻求到一丝内心平衡,居晚秋知道这样的心理未免阴暗猥琐,但用这样的心理面对自己的一地鸡毛与苦难时,到底从容淡定了许多。
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向死而生,向坏而好,都是个体验的过程。于是,居晚秋坦然了。就像今夜,星旭妈、闵礼妈、小北妈都带着孩子入住梧桐坞价格不菲的漂亮民宿,而她只能住在工作室窄窄的宿舍里,然而他们共享梧桐坞的夜晚、香风、月光与星辰,不是吗?
但是小北妈这晚到底没有在梧桐坞住下,小北坚决要回家去,和他在家时坚决要到梧桐坞来一样,突然又固执的决定,不容商量。小北妈只能开着车载着小北,乘着夜色下山去。
往常,这辆车都是小北爸开来开去,接送小北的。但现在小北爸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接受治疗,付给医院高昂的治疗费。
居晚秋想,如果是她患上小北爸的病,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因为她没有钱可以和死神做交易,就只能束手待毙,或许死神也是个生意人,所以他挑富贵的人做交易,知道和穷人做交易无利可图。所以,人生是公平的。走自己的路,便是一条最公平的路。你看虽然她当保洁员,她洗厕所,可是她家吴茱萸考上音乐附高,距离演奏家的梦想又近了一步,不是吗?
………………
五月底的梧桐坞,筝团工作室迎来了一件盛事,工作室首期筝乐作曲研修班开班,邀请到了国内资深的担任过音乐“金钟奖”、“文华艺术奖”等赛事评委的丁鼎昌教授,马来西亚顶尖的作曲家钟声,以及唐天齐、周小津两位筝坛青年演奏家,在传统作曲技法与筝乐创作、现代筝乐创作技法和新音色的运用等方面,进行探讨交流,“蝴蝶筝团”担任作曲家们的现场示范,研修班的名额很快就被抢购一空,宋子桥也抢到了一个名额。
见宋子桥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出发江南市,宋子茵竟也提上了自己的行李。
宋子桥问:“你也向广军老师辞职了?”
宋子茵说:“虽然我不情愿,但是我们姐妹俩一直以来都是相依为命的,我更离不开你,你走到哪里,我总要跟到哪里的。”
宋子桥是大树的话,宋子茵就是藤蔓,大树在哪儿,藤蔓就缠绕在哪儿。
宋子桥翻个白眼说:“怪不得我嫁不出去,原来我带了这么大一个拖油瓶。”
“那是你自己挑三拣四。”
“我这叫宁缺毋滥,”宋子桥看着她受气包一样的姐姐,打趣道,“你倒是不挑,那你把自己也嫁出去啊!”
宋子茵脸颊一烫,不说话了,只是提着行李跟着宋子桥出门。
这些年,宋子茵每年都会跟着宋子桥外出旅游,虽然她们只是业余古筝老师,但是教古筝的收入比很多人的收入都要高,姐妹俩又是赚两份钱,父母又都走了,没有额外的看病的开销,两个人瘪掉的钱袋很快又鼓了起来,旅游犒劳自己便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两人还是第一次来江南市。
虽然闽浙两省属于交界,但江南毗邻闽东,画安所在的闽南却与潮汕一带毗邻,所以她们旅游都首选粤省地区。
因为第一次来,江南水乡在姐妹俩眼中彰显出别样的风情,充满新鲜感,不过两人并没有时间逗留,而是直接去梧桐坞订了民宿住下。
得知宋子桥和宋子茵来梧桐坞了,居晚秋领着吴茱萸前去探望,吴茱萸顺利考上音乐学院附高,宋子桥高兴极了,拉着吴茱萸说了很多鼓励的话。看着宋子桥对吴茱萸如此好,居晚秋想到过往种种,也觉得十分抱歉,便向宋子桥道了歉。
“对不起,宋老师,以前是我不好,”居晚秋说,“孩子当时没考上,有很多外部原因,我不应该只怪你教得不好。”
宋子桥没想到居晚秋会跟她说“对不起”三个字,她原想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如今吴茱萸也顺利考上了附高,母子俩在江南市也算有了归宿,作为吴茱萸的启蒙老师,她替吴茱萸高兴。居晚秋的道歉让她又不得不正视自己,宋子桥拉着居晚秋的手说:“茱萸妈妈,你也没怪错,茱萸考不上,的确是因为弹得不够好,茱萸弹得不够专业,还不是因为我这个老师教得不够专业吗?教得不专业,还硬要冒充专业,这就是打肿脸充胖子,我也想通了,你和茱萸这么困难都要坚持古筝这条路,我和你们比起来,至少经济条件比你们好,难道我反而放松对自己专业的要求吗?所以你看,我不就来充电了吗?以后,我和茱萸一起努力,我们一起把古筝弹好。”
看着重归于好的母亲与老师,吴茱萸很感动,露出了少年质朴的笑容。
宋子茵走到吴茱萸身旁,悄悄地打听周小津的情况,不明就里的天真少年告诉她,小津老师这次研修班上也有上课的,天真少年还告诉她,小津老师谈恋爱了,女朋友是他的千禾姨妈。
吃晚饭的时候,宋子桥发现了宋子茵的异样,她整个人闷闷不乐的,宋子桥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宋子桥开玩笑地说:“失恋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子茵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宋子桥吓了一大跳,说道:“你要失恋,也得先谈恋爱不是?你都没有男朋友,失的哪门子恋哪?”
宋子茵只是闷葫芦默默流泪,宋子桥只好自己猜答案,把宋子茵猜得烦了,就没好气道:“暗恋不是恋吗?”
有人“噗嗤”一声笑了。
笑声来自农家小院另一桌的客人。
是谁这么不厚道,别人失恋,他却在那里幸灾乐祸的?
宋家姐妹循声望去,看到了一桌三人,两女一男。两位年轻女人打扮时髦,衣品不凡,至于脖子上、耳朵上、手腕上都戴了什么奢侈品,她们这种普通人家的女孩当然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觉明晃晃,好看得紧。
相比那些外在之物,两位女士的样貌更为不凡,精致的妆容,吹弹得破的肌肤,当得起“天鹅”的美称。这样的两位女士,衬托得宋家姐妹灰扑扑,和丑小鸭一样。
但是宋子桥可不自卑,天鹅怎么了?天鹅就可以嘲笑丑小鸭吗?失恋怎么了?暗恋又怎么了?都是人,高贵什么啊?宋子桥打算替宋子茵发作一下,但是和两位女士一起的男士已经站起身,向她们这桌走了过来,男士走近了,宋子桥才发现,大水冲了龙王庙,竟然是古筝界男神唐天齐。
还好刚才没有泼妇骂街。
见是唐天齐,宋子茵和宋子桥都从位置上站起来,激动喊道:“唐老师!”
“好久不见啊,两位宋老师。”
因为在画安张广军的“闽南筝”筝行里有过接触,所以唐天齐认得宋子桥和宋子茵。
与姐妹俩一同参加过陈玉春老先生举办的闽筝传承班,苏媛自然也认出了宋家姐妹,想到她们大概是来参加周又宫盛糖夫妇的筝团工作室举办的首期筝乐作曲研修班的,只不过,苏媛才不会像唐天齐那样过来打招呼,两个平平无奇的业余古筝老师而已,有什么必要相认呢?苏媛才不要自降身价。
甚至,苏媛觉得与她们在一个大堂里共进晚餐,都纡尊降贵了。
于是,她起身招呼李潇潇离开。
走出农家小院,李潇潇提醒苏媛:“这样扔下唐天齐,不好吧?”
苏媛不以为意:“是他先扔下我们的,好吗?”
李潇潇玩味看着苏媛,研究着她的表情,并嗅了嗅空气里的晚风,说道:“我怎么闻到这么浓的醋味呢?”
“我吃唐天齐的醋?”苏媛提高了音调,“李潇潇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一对好闺蜜就这么在梧桐坞的石头小道上追打起来。
李潇潇从奥克兰飞来中国,是来投资的,她已经注册好了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周小津是她要签的第一个艺人,但她此次中国行还没有见到周小津的面。
作为周小津的经纪人,苏媛陪着她在梧桐坞等着周小津,周小津此刻却正陪陈千禾在周又宫教授家里上课。
周琬徵泡了杯咖啡从s形的楼梯上端下来,递给周小津,并冲他莞尔一笑,两只眼睛弯成了两弯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