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宋晓兰坐过的地方已经空了,只留下漫空月色,几缕茶香。
陈千禾对周小津说,她去看看宋晓兰,不知道她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周小津点点头,陈千禾便去敲了宋晓兰的房间。
宋晓兰来开了门,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了,见到陈千禾也不掩饰了,露出笑容说道:“我就知道你会来。”说着把陈千禾让进了房间。
房间里还弥散着白日里的中草药的药香,陈千禾问宋晓兰晚上的中药喝过了吗?宋晓兰说都遵医嘱喝过了,陈千禾便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会在画安住多久,什么时候回台湾去。
宋晓兰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陈千禾接下来的打算,陈千禾说自己要陪家中的亲戚去参加江南市的考试,不日就要启程。她已接到居晚秋的电话,答应了居晚秋一起陪吴茱萸去江南市参加音乐学院附高的考试。
宋晓兰便问,周小津也会前往吗?
看着眼前的女人脸上满是关切的神色,陈千禾突然觉察到,宋晓兰对周小津有一份异乎寻常的关心,超越这种萍水相逢的热忱。
“您似乎很关心小津。”陈千禾道破。
宋晓兰愣了愣,掩饰道:“那是因为陈小姐和周先生也帮了我很多,在厦南的晚上送我去住院,现在在画安,又带我看中医。”
陈千禾说道:“闽台一家亲,您从台湾来到大陆,当然要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您,宋女士您祖籍哪里啊?大多数台湾人祖籍都是大陆的。”
“我也是闽南人。”
“那您先生是台湾的?”
“他也是闽南人,我们都是后来去了台湾,才定居下来的。”话已经聊开了,宋晓兰便询问陈千禾父母的情况,陈千禾也谈到了自己母亲已经离世,宋晓兰抱歉说道:“对不起啊,陈小姐。”八壹中文網
陈千禾笑笑:“父母子女不过缘分一场,缘分尽了,也就各奔东西了。虽然她现在先去了另一个世界,在未来,我也会去另一个世界,与她相逢的。”
陈千禾虽然这样说,但脸上还是充满无限遗憾,她落寞笑了笑对宋晓兰说道:“但如果我妈妈现在还活着就好了,可惜,我再也见不到我妈妈了。”
宋晓兰看着怅惘而悲伤的女孩子,心头一颤:“如果一个妈妈抛弃了自己的孩子,错失了孩子所有的成长岁月,就是一个……自私的妈妈,她的孩子也会想要见到她吗?”
“相比妈妈死了,我想全天下所有孩子都希望自己妈妈还活着,”陈千禾扯了扯嘴角,有些欲哭无泪,“因为我就是这样的孩子,曾经痛恨过自己的妈妈,但是我多想自己的妈妈能够活过来,哪怕用我的寿命去换……”
这一夜,宋晓兰女士躺在床上彻夜难眠,辗转反侧,她在天明时打定了主意,她要去坦白,去向她的孩子坦白。这次回大陆,她完全没有想到会遇到她的孩子,也许是命中注定宿命安排,既然如此就让她去终结那个二十多年前的谎言好了,她要去告诉她的孩子:你的妈妈没有死,你的妈妈还活着,你有妈妈,你的妈妈一直在,一直牵挂着你。她要去乞求来自她孩子的原谅。
也许是打定了这个主意,她的神经反而放松了,终于可以睡上一觉了,然而醒来时,天已大亮,周小津和陈千禾都已经离开了。
民宿老板将张阿弟的联系方式给了宋晓兰,说是两个年轻人离开前特意嘱咐民宿老板转告宋晓兰,一定要再去找张阿弟医生开些方子带回台湾去,好好把身体养好。
宋晓兰一口气跑出民宿,跑到村口的古堡围墙上,哪里还有年轻人的身影?只有古老的城墙和远方的海。
………………
在距离江南市市区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地方,有一个叫梧桐坞的村庄,种着满山的龙井茶。沿着茶山,一路都建有时尚的乡村别墅,还有许多艺术工作室都在这里建有基地,民宿和农家乐隔几米就有一家。节假日会有许多家长领着孩子到这里体验生活,亦或公司团建,也把地点选在此处。
这里已然是一座远近闻名的艺术小镇,有着独特的自然资源和优越的人文资源,除了茶园,全村还深度发展石榴景观,遍植石榴树,除了三个依托美院的艺术公社,还有多家用农户改建而成的艺术家工作室,数十位艺术家在此开设了油画、国画、雕塑、陶瓷、摄影等工作室,其中就有周又宫和盛糖夫妇俩合办的“蝴蝶”古筝艺术工作室。
工作室作为一处以继承发扬中华传统音乐文化、普及推广古筝艺术、提高古筝重奏教学水平、培养古筝演奏艺术人才、发展创新筝乐艺术表演形式为目地的音乐艺术实践交流基地,以五线谱、五色弦等特色教学为主,拥有在业内享有盛名的“蝴蝶筝团”。
周又宫和盛糖夫妇分别担任艺术顾问和筝团团长,一直秉承为专业学生创造更多艺术实践机会的理念,通过大量的舞台历练,不断提高团员们的演奏技艺以及室内乐重奏能力,并带领筝团多次参加国内多项专业领域重要赛事,以古典与时尚并存的演奏风格取得佳绩,广受海内外观众及业内人士的好评。
一位是秦筝传人,一位是浙派古筝第三代主要代表人物,夫妻俩以自身古筝成就和对学生优异的教学成果,成就了“筝坛伉俪”的佳话。
许多想走古筝专业的筝童,在家长们的带领下,慕名前来,这便有了以“蝴蝶筝团”团员为执教教师的不同年纪孩子组成的七个少年筝团。少年筝团中,以女生居多,唯有一支专门是十来岁少年组成的古筝男团,周又宫为这支少年男团取名:炫曜筝团。
《诗经》有云,日出有曜,周又宫取这个“曜”字,煞费苦心,足见其对这支少年男团寄予的厚望。
的确,不单是在江南市,即便整个浙省,这样一支清一色的少年男团也只此一家,放眼全国也不多。究其原因,虽然古筝已是一门普及度相当高的民乐艺术,但依旧呈现“阴盛阳衰”的现状,在人们的刻板印象里,弹古筝是“娘里娘气”的事情,因而学古筝的女娃娃比男娃娃多得多,这也就是为什么宋子桥会对吴茱萸那么待见的原因,因为她从事古筝教学多年,经手的男生也就这么个把。
实际上,历史上,古筝大师多为男性,随着张永芳那一辈的宗师们相继过世后,古筝艺术就给世人造成一种错觉:这是属于女性的乐器。
经过几十年的复兴、发展,女性古筝演奏家如雨后春笋,而男性古筝演奏家则显得凤毛麟角,金字塔尖的也就夏明笑、周又宫等几位古筝大师,因而为古筝艺术尽力吸引、挽留和培养男性演奏员,以达到男女比例的协调,重振古筝艺术的阳刚之气,已经成为了业内的一种教学自觉。
“炫曜筝团”是一支纯粹的古筝少年男团,拥有十几名古筝专业的男生,这是难能可贵的事情,家长们很为自家的孩子能加入这样一支队伍而感到自豪。
闵礼妈不止自豪,简直骄傲得想要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她自认她家闵礼是少年男团里最优秀的男生,相比吴茱萸那几位马上就要参加附高招生考试的考生,她家闵礼已于早一年跨入了附高的门槛。
她家闵礼是专业的,而其他人是准专业的,这就意味着她可以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她可以选择分享宝贵的考学经验,也可以选择不分享宝贵的考学经验,她是那么喜欢看人下菜碟。
星旭妈来了,闵礼妈端出的自然是好菜。星旭比闵礼还要早一年考入附高,两人上下届,这就意味着高考时不存在竞争关系,所以两家家长可以做朋友。
况且,星旭家里有五套房收租,星旭算得上是地主家的傻儿子了,这种身份,自然配和她家闵礼交往。如果星旭是个女娃娃,闵礼妈都要提前向星旭妈下聘,好定下这门婚事了。
如果星旭妈是个为富不仁的,闵礼妈也攀不上这层姐妹关系,偏偏星旭妈这个阔太太没有一点阔太太的谱,为人憨厚,性格温吞水,好拿捏,闵礼妈越发喜欢与星旭妈做闺蜜,她几乎觉得星旭妈就是老天爷为她量身定制的姐妹淘。
否则,每个周末送闵礼来僻远的梧桐坞上课,该是一件多么无聊的事情,她总不能去和那个保洁员聊体己话吧。
闵礼妈看着远处的居晚秋,嫌弃地皱起眉头。
工作室一楼大厅是用来给孩子们上课的大教室,外头的小隔间是给家长们休息用的。休息室外是茶水间,居晚秋正小心翼翼整理着台子上的茶水和小零食,手里拿着搌布反复擦拭着台面,一副任劳任怨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顺着闵礼妈的视线,星旭妈看到了居晚秋的背影。
吴茱萸是去年底前加入这个少年男团的,也有小半年光景了,星旭妈对居晚秋母子的情形也多少了解一些,星旭妈是个厚道人,对居晚秋和吴茱萸母子俩的遭遇充满了同情。
她对闵礼妈说自己口渴了要去倒杯水喝,便起身朝居晚秋走去。
“歇一会儿吧。”星旭妈伸手挽住居晚秋肩头,给了居晚秋一个和颜悦色的笑容。
居晚秋点点头,她刚好已经干完了手上的活,知道星旭妈要喝水,便连忙取了一次性水杯给星旭妈倒水,星旭妈推让说自己来,让居晚秋给闵礼妈倒杯水带到休息室去。
休息室内,闵礼妈昂首挺胸将下巴抬了起来,才伸手接过居晚秋手里的水杯,“谢谢”二字纯粹是为了展示自己的修养,并不为表达谢意。
星旭妈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招呼居晚秋过去坐,这让闵礼妈有些不高兴,如此一来,她就不是中心,星旭妈才是中心了。好在,居晚秋并没有走过去,而是就近在闵礼妈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现在,闵礼妈是中心和焦点了。
闵礼妈很满意,觉得这个保洁员也不是一无是处,还是挺识时务的,于是她要奖励一下居晚秋,说道:“你家吴茱萸这几天就要考试了吧?”
居晚秋忙点头:“是的,其他音乐学院的附中都是二三月份就招生考试了,只有咱们江南市的音乐附中招生考试才要放在每年的五月份。”
“为了给其他考生一个退路,”闵礼妈特别在行说道,见居晚秋用一双求知若渴的眼睛盯着她,她这才满意说下去,“咱们江南音乐学院不在九大音乐学院里头,排不上号的,咱们是新办的嘛,全国前三音乐学府竞争太激烈了,要是考不上,咱们江南音乐学院就是首选,地理条件好,师资力量还不错,咱们浙省又有钱,再过几年办学质量肯定迎头赶上。”
居晚秋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觉得闵礼妈真是见多识广,也愿意分享,是个顶热心的家长,此时此刻心里颇为感动了,不料闵礼妈接下来却话锋一转,让居晚秋甚是下不来台。
闵礼妈说:“你家吴茱萸肯定考不上古筝的,还是考虑一下转专业吧,但是咱们江南音乐学院附高不招转专业学生的,你为什么不带吴茱萸早点来考呢?要是小学毕业的时候来考附中初一,还是有希望转专业的咯,转个冷门的乐器,以后高考也划算的嘞,冷门乐器竞争小,考大学容易些,不像古筝专业,考的人太多了,人山人海,被淘汰的概率也大,考上几乎比登天还难,你家经济条件差,转专业是最合适的,可是附高不收转专业的嘞……”
居晚秋只觉耳边“嗡嗡嗡”一片嘈杂之声,瞬间就惨白了脸,星旭妈用手肘捅了捅闵礼妈,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好在适才休息室内只有她们三人,其他男家长都到工作室外头凉亭里喝茶聊天去了,否则人多口杂,闵礼妈这番话要生出多少误会来。
然而,星旭妈的提醒并不能让闵礼妈闭嘴,她觉得自己对居晚秋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不论是闵礼的优秀,还是她作为闵礼妈的身份,居晚秋都不够格和她说话的,但是她却对居晚秋说掏心窝子的话,她闵礼妈可是个十足十的好人。
此时此刻,闵礼妈发现了自己“人之初,性本善”的本质后,越发停不下来,几乎要被自己感动死,便拉住居晚秋的手说,考上音乐附高的孩子都是非富即贵的家境,不是家里特有钱,砸得出大几十万的钱,就是哪个学院领导沾亲带故的关系,而你家吴茱萸凭什么和其他人竞争啊?
居晚秋不知道自己再继续坐下去,该如何自处,她不知道闵礼妈的话是危言耸听,还是实话实说,她只觉自己额头、手心密层层都是汗,慌不择路地起身从休息室里逃了出去。
看着居晚秋狼狈的背影,星旭妈责备地说:“闵礼妈,你干嘛这样吓唬她?”
闵礼妈才不以为意:“我是拿她不当外人,才对她说这些真心话的,你家星旭前年考附高没给考官送过礼?”
星旭妈再好脾气,也觉得脸上挂不住了,她没好气地问闵礼妈:“你家闵礼去年考附高也送礼了?送了多少?”
闵礼妈下巴一扬,提高了音调说:“我家闵礼可没有走后门,我家闵礼古筝弹得好,用得着送礼吗?其他考生,我可是听说都是送了大几十万的,有个云南来的考生,据说卖了家里一套房,单单红包就包了三十万……”
闵礼妈没说完,就被星旭妈捂了嘴,星旭妈乞求道:“闵礼妈,你要当我是朋友,以后不要再说这些话了,道听途说不可信,人家是否卖房,人家是否包了红包,你都亲眼看到了没?没有的话,瞎起什么哄嘛!”
星旭妈说到这里,语气里越发怨恼:“就拿你上次告诉我的,说什么周小津是周老师和前妻生的儿子,盛老师是给别人当继母,胡说八道嘛你,明明就不是,那周小津是周老师大哥的儿子,叫周老师盛老师应该叫叔叔婶婶,你看看你天天都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除了告诉我之外,还告诉谁了?你啊你啊……”
星旭妈几乎恨铁不成钢了,为闵礼妈的大嘴巴感到气愤,但闵礼妈却不以为意,如果不是星旭妈说要去厕所,她当场还要和星旭妈争辩起来。
一直以来都是她负责说,星旭妈负责听,什么时候轮到星旭妈教训她了?星旭古筝弹得很好吗?她家闵礼才是古筝专业生里的佼佼者,虽然才高一,比星旭还低了一届,可是学校里的专业考试,她家闵礼还拿过全校第一呢,星旭才考几分,排名不前不后,就是个中等生,五套房收租了不起吗?在她面前得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