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晚秋从娘家回到了自己家。吴泽家的房子在画安的郊区,居晚秋的房子也在画安的郊区,只不过是在另一个方向,刚好构成画安城的一南一北。
居晚秋从画安城的南面横穿到画安城的北面时,天已经擦黑了。
带着一身寒气,居晚秋掏出钥匙开门。门是大铁门,长和宽都有三米,钥匙孔在地上,居晚秋蹲下身来,摸着黑,不知是靠意念,还是靠感觉,终于将钥匙插入钥匙孔,艰难转动,等大门松动了,伸出两手插进大门与地面接触的缝隙,然后将铁门使劲向上抬起,大铁门发出哗啦啦又轰隆隆的响声,惊天动地,却又无病呻吟。
居晚秋随着升起的大门缓缓站了起来,直到大门已经高过她的身高,踮起脚尖也够不着了,她才放了手,只听见大门越发快速向上升去,最后化成急遽的“砰”的一声,大门与天花板重重相撞,这扇门才算彻底打开了。
这个过程,正是居晚秋成为一个母亲的真实写照。从儿子吴茱萸呱呱坠地开始,她就这么从一开始地扶着走路,一程又一程,到最后渐渐放手,彻底放手,看着儿子如烟花一般在她够不着的高空“砰”的一声漂亮地绽放,才算完成了她身为母亲的使命。但是现在还不到她放手的时候。
居晚秋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夜色,她的房子严格来说不算房子,是厂房,坐落在郊野,夜色里除了山就是田。
厂子前面不远处就是一座道观,供奉的是二郎神的天狗。后面住着三户人家,两户人家的男人都在她家厂子里做工,负责的都是搬运、装卸木料和家具的活。就在上个月,其中一个男人的老婆死了,出的车祸,驾车的正是另一户人家的男人。桃色新闻,很是沸沸扬扬了一段时间,以两个男人的双双离家才算平息。两个男人都从她家的厂子里辞职了,一个是受不得厢里厢邻的指指点点,一个是架不住乡亲们同情的目光,两个人都好没面子,臊得很。
辞职就像民意的最终票选结果一样,反正厂里欠两人的工资也不是一月两月的事情了,只是这样一来厂里就没人干活了,为此吴女婿每日买醉,到家就摔东西发脾气,还差点要砸了儿子吴茱萸的古筝,吓得居晚秋出入都要将儿子的房门锁紧,以防吴女婿喝醉偷袭。那台古筝是居晚秋省吃俭用,为了儿子考学特地买的一架一万多块的古筝。这是儿子学筝以来,买的第二架古筝,敦煌牌子的。第一架古筝,才三千多块钱,一个很小众的古筝牌子,和敦煌这样的大牌子没有可比性。
买第一架古筝的时候,儿子才五岁,宋子桥说初学古筝的孩子不能用太好的古筝,因为好古筝音色漂亮,随便一弹都很好听,会让孩子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弹得很好,所以得用差牌子的古筝锻炼小孩子的听力。居晚秋后来才知道,宋子桥就是放屁,因为她手上根本拿不到敦煌牌子的正品,只能用这一套说辞忽悠学生买她手上经营的杂牌子古筝。
后来,宋子桥教古筝久了,认识了一些人脉,有一些进到高端古筝的渠道了,又开始忽悠家长买贵一点的古筝,便换了一套说辞,说是长期用质量差的古筝练习,会影响孩子听力,久而久之孩子就会产生音乐审美降级。
什么话都是宋子桥嘴里说出来的,想达到什么目的就换一种说辞,居晚秋在吴茱萸跟着宋子桥学筝的第七个年头,总算把宋子桥看得透透的,这得归功于居晚秋带着吴茱萸去了一趟京城。
人一定要往高处走,这是居晚秋的切身体会,否则就会变成一只任人忽悠的井底之蛙。只有站得高看得远,才能辨别出拙劣的谎言。居晚秋不顾宋子桥阻拦,替吴茱萸报了个全国性的比赛,比赛时间在暑假里,比赛地点在京城某所高校内。
校园内竟然就有酒店,还分成了中高两档居住类型,酒店与酒店之间有一块草坪,草坪旁边就有几架秋千,夜晚,这里会经营烧烤摊,树上缠绕的满天星与天上的满天星交相辉映,烧烤食物的香气和着孜然和椒盐弥漫在空中,京城的晚风充满人间烟火的迷人香气。
白天,来自全国各地的选手在赛场展开激烈的角逐,居晚秋总算认清了儿子几斤几两,他是宋子桥手上的高材生,到了京城就是垫底的,古筝义甲从儿子的手上飞出去,善良的评委再给了一次机会,义甲再次飞了出去。居晚秋终于知道,儿子的古筝水平很臭,而宋子桥也不是她天天吹嘘的那样,筝艺与古筝界大师持平,只是名气没人家大,但技术却是和大师不相上下的。
居晚秋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七载筝途,她一直梦想着儿子能成为唐天齐那样的筝界明星、古筝男神,画安的筝童宝妈们也一直戏称她的儿子是“画安小唐天齐”,京城一行,居晚秋大彻大悟,羞得无地自容。
知耻而后勇。居晚秋痛定思痛后,决定重新来过,虽然走了七年弯路,但只要不放弃目标,心中依然有梦想,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一切就都来得及。
居晚秋这个人,性子像极了路边的野草,不管压在她身上的什么,她都有疯长的能力。
吴茱萸原本在房间里弹琴,听到外面大铁门哐当当打开的声音,便心头一紧,竖着耳朵辨别脚步声,听到房间门口传来居晚秋的声音,他的心才放松下来。
居晚秋已经用钥匙打开了房间门,一见吴茱萸紧绷着坐在古筝后面的样子,知道他又神经过敏了。家里有个酒鬼,三天两头喊打喊杀,不是打人就是要砸东西的,由不得人不神经过敏,何况吴茱萸还只是个孩子。
居晚秋冲着儿子露出一个笑容,苦菜花似的,说道:“别紧张,他没回来,是妈妈,我去给你做饭。”
“妈,我帮你吧!”吴茱萸从古筝后面站起来,一下就变成好大一只,足有一米七了,比居晚秋都高出了一个头,他不过是个初中生。
居晚秋看着儿子,心头酸涩,日子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她的儿子得有出路,不能再将他放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
周小津上完课,就回文创村的租屋去,苏媛喊他一起吃晚饭,他借口不饿拒绝了。租屋门口,陈千禾早就等在那里,手里提着一个打包袋,里头是一只保温锅,盛着满满一锅羊肉和羊汤。
居晚秋不但请她好吃好喝,还让她吃不了兜着走,所以这忙不帮是不行的了。
但是陈千禾并没有打算按照居晚秋提议的去做,她有自己的想法,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可能还更容易实现居晚秋的心愿。
从吴泽家家里回来,陈千禾打心底里佩服居晚秋这个表姐的,一个文化水平也就上了高中,甚至都没有读过大学的女人,一毕业就是嫁人生子,当了十几年家庭主妇,却有着想要突破阶层、改变命运的远见卓识,不管她做不做得到,光有这个想法,就已经足够叫陈千禾对她刮目相看。
居晚秋处境那么艰难,甚至可以说是潦倒,却可以活得那么坚韧。
为着这份坚韧,陈千禾已经决定要帮居晚秋。
“你想让我帮你向唐天齐讨个人情,请他收个学生?”租屋内,等周小津吃饱喝足,陈千禾这才切入正题,已经十分厚道了,让他这顿晚饭至少在品尝时是没有顾虑的。
陈千禾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千禾小姐,你有点过分诶,”周小津的表情看不出是开玩笑,还是真的不高兴,“我也是古筝老师,你家的亲戚为什么非要拜唐天齐,不拜我为师呢?”
都说同行是冤家,陈千禾有点信了,不过她也直言不讳说道:“可是你在国内没有知名度啊!那些想要学古筝的孩子和家长,没有人不知道唐天齐的,就连和古筝不沾边的人都知道唐天齐,他就像古筝界的郎朗,是古筝界最出圈的明星,可是他们知道你周小津是谁啊?”
这就是现实,也正是苏媛身为周小津经纪人耿耿于怀的地方,且要通过拼搏打破的现状。人们的信任度来源于一个人的知名度,越出名,可信度就越高。
“陈千禾,你给我记住!”周小津忍不住拿手指着陈千禾的鼻子,放了句狠话,惹得陈千禾噗嗤一笑。
“那你肯帮忙不?想要跟唐天齐学古筝的学生一定很多,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拜入他门下的,如果你能帮忙说个情的话,唐天齐一定会给你面子的,你们是朋友。”
陈千禾虽然有唐天齐的微信,可也不敢贸然向唐天齐提这个要求,怕弄巧成拙,她和唐天齐不过几面之缘,是没有什么交情可言的,但周小津和她有交情,周又商是周小津的姑姑,周又商又是唐天齐的恩师,周小津如果肯开金口,这件事情一定能办成。
陈千禾虽然不知道周小津和唐天齐是多好的朋友,但总归是比她与唐天齐交情深的。
周小津却没有那么爽快答应,看在陈千禾眼中,甚至有推三阻四的嫌疑。他说:“为什么非得是唐天齐呢?你祖父就是古筝界的一把老交椅,你家的亲戚为何不去向陈教授学古筝?”
陈千禾倒是理解居晚秋的决定,虽然爷爷是闽筝掌门人,可毕竟已经从学校退休,榕州又没有专门的音乐院校,音乐学院也只是师范大学里头的一个系,居晚秋要为自己儿子谋前程自然不可能把儿子的前途交到陈玉春手上,何况居晚秋野心大得很,她想送儿子去京城考致尚音乐学院,这是全国最顶尖的音乐学府,云集了艺术领域金字塔尖的艺术家,周又商、唐天齐都在这所学校以及下属的附属音乐学校里教学。居晚秋只是一名普通的筝童家长,她不懂古筝流派上的事,但她对唐天齐如雷贯耳,她只知道古筝弹得好就能有好的考学前景,考入顶尖学校。
对于居晚秋来说,古筝更像一块敲门砖,或一架帮着儿子浮游直上的梯子。而唐天齐就是儿子的奋斗目标。如果儿子古筝弹好了,考上顶尖音乐学府,未来说不定就能成为唐天齐,在高雅的殿堂里做着演奏家,众星捧月,受人追捧,轻轻松松就把钱挣了,又体面又光荣。
至于为什么是古筝,而不是其他乐器呢?那只能说是一场缘分。
从前,吴女婿还没有那么大野心要办家具厂的时候,他们家就在画安城里开个小家具店,吴女婿做木工、装家具,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吴茱萸的日子也过得像个小少爷。穷文富武,小少爷自然得烧点钱,学点才艺。那时候居晚秋城里的房子还没有卖了给吴女婿当办厂资金,房子距离市区学校近,附近几家琴行生意都很火爆,居晚秋就给吴茱萸报了个钢琴班,交了半年学费,谁知小吴茱萸当时不知天高地厚,上课时给了钢琴老师一巴掌,就被退了学,学费就当做给钢琴老师那一巴掌的补偿了。
居晚秋想着钢琴的路堵死了,总得再学点什么别的乐器啊,不然就荒废了小吴茱萸的大好时光了。琴行门外的墙壁上有古筝招生广告,居晚秋这便认识了宋子桥。
当时的宋子桥和宋子茵就在自己家里给学生上课,生源不多,有学生来,便使出浑身解数挽留住。和宋子茵老实的性格不同,宋子桥活泼开朗,不像钢琴老师那么死板,试上课时一下就受到了小吴茱萸的喜爱,小吴茱萸就这么上了宋子桥的“贼船”,与宋子桥做了多年师徒。
居晚秋知道学生能有多大上限,很大程度上是由老师提供的基本盘决定的,宋子桥不论对吴茱萸多么器重,她都不可能将吴茱萸送入致尚音乐学府的大门。而居晚秋对宋子桥这七年来在她们母子面前吹过的牛,撒过的谎感到恼羞成怒,无论如何都不愿让吴茱萸再跟着宋子桥学筝了。
而对于吴茱萸要去考致尚音乐学院的事,宋子桥也发表了很多意见,听在居晚秋耳朵里全成了泼冷水和冷嘲热讽。宋子桥觉得吴茱萸肯定考不上这么顶尖的音乐学府,因为考学需要花费大量金钱,而吴女婿办厂后,生意不佳,又欠了很多债务,经济条件不允许,宋子桥甚至当着居晚秋的面说,那些筝坛大师都是势利眼,没在他们身上花个百来万的课费,是不可能对学生的考学前途负责的。而居晚秋则认为,因为宋子桥长期以来的自吹自擂,给了她假象,让她未能及早将吴茱萸“送出去”求学,未能接受专业筝艺的训练,这才是导致吴茱萸考学可能失败的最大原因。
就这么一拍两散。
居晚秋铁了心要供吴茱萸上京求学,不管是砸锅卖铁,相比没钱,居晚秋更大的困境是人脉,她没有任何能够让儿子拜入唐天齐门下的渠道。
这两天偶然听吴泽家叨叨,说二姨母的女儿陈千禾突然来画安找他,居晚秋突然想起来,陈千禾的祖父据说就是弹古筝的,从前还是大学教授,如今退休了,想来这是一条可行的渠道。
都是古筝圈的,兴许他能认识唐天齐。
居晚秋为自己这么晚才想到这一层而懊丧不已,但事不宜迟,她立马用一锅羊汤作为替儿子铺路的排头兵。
不管前路多难,走一步是一步,一步一步走,总能到达目的地的。
而对于居晚秋的不情之请,陈千禾决定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