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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章 见阳春也(1 / 1)

周家别墅,丰教授坐在客厅沙发上愣愣失神,手里还握着一只手机。

周大山端了一碗点心走到客厅,见到丰教授的模样,心头一紧。母亲的头发全白了,自从父亲的丧礼结束后,她整个人就不怎么说话了,更别说开心地笑。周大山知道,除了父亲的死,更让母亲难过的是周小津的再次失踪。

这个不孝子啊!周大山心里恨恨地骂,如果让他找到他,一定抓住狠狠打一顿不可。不过这种激烈的想法多少是没有底气的,他对这个儿子充满了无奈其何,哪里有什么父亲的尊严在了?十年前因为艺考的事,他拒绝他的安排,任性出国,把他这份父爱当做驴肝肺,如今回来,他同奶奶、姑姑、叔叔、婶婶还有琬徵小堂妹说话,就是不同他这个父亲说话,把他当空气,视若无物,简直奇耻大辱,把他的尊严放地上踩踏了。

可是,只要他能回来,好好在奶奶身边尽孝,他就可以既往不咎。周大山愤怒的火焰此刻又软趴了,从垂直的直线变成了摆动的曲线,甚至十分阿q了。

“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你早饭都还没吃。”时间已经过了晌午,但是丰教授滴水未进,这段日子她一直胃口不佳,不吃东西是常态,这样下去,周大山真担心她的身体撑不住,毕竟她也是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了。

“大山,小津来电话了,刚刚。”周大山听见母亲发出激动的声音,这才注意到她握着手机的手是抖的。

周大山也激动起来,甚至不知所措,手中的碗差点打翻。这个讯息像春燕送来的喜报。丰教授将手机拿给他看,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

“这个臭小子!”周大山欣喜若狂,语无伦次,“他在哪里?”

“画安。”丰教授说,周大山一愣。

丰教授含义深刻看着儿子,“他打电话回来问我一些关于晓兰的事情。”

晓兰。

周大山内心抖了抖,这个名字已经久远得像是前辈子的记忆,在这个家里,是所有人共同缄默,不敢触碰的禁区,就像这个人从未来过这个家一样,但是现在这两个字清清楚楚从一家之主的嘴巴里说出来,犹如两个响亮的耳光清晰扇在周大山脸上,让他充满难堪,这种难堪好比被剥光了衣服扔到大街上一样。无地自容,却又无所遁形,周大山只能神色僵硬地迎接母亲的目光。

母亲的目光里有心疼,也有怜悯,这毕竟是儿子的痛楚。

“我没有告诉他,”丰教授说,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充满慈爱与动容,“这毕竟是你们父子间的事情,要不要对他讲,要讲什么,讲多少,怎么讲,都是你的权利,所以我刚刚什么都没有告诉小津。”

如此深明大义的老母亲。周大山简直想抱住母亲痛哭一场,可是老母亲年纪很大了,受不得刺激,不要让她经历什么大悲大痛的情绪为宜,父亲的死对她打击已经够大的了,她最近整个人都有些痴呆了,再这么下去,只怕也不会长久。他已经没有父亲了,不能再没有母亲了。

父母都不在了,那他在这个世界就失去了最后一道保障。

想到这些,周大山坐不住了,他从丰教授手中把手机拿过来,拨通了周小津的电话,这个电话号码这段日子他没少打,始终都是没有被接听,所以他不能用自己的手机打过去,知道儿子不会接,用丰教授的手机打过去,这臭小子总要接听了吧?

果然,电话被接通了,周小津的声音通过电波传了过来:“奶奶!”

“你什么时候回来?”周大山迫不及待地问,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

周大山越发激动了,奶奶有多想你,你知不知道?奶奶已经失去爷爷了,你是奶奶的慰藉,你走了十年,为什么回来就不能好好陪伴奶奶又玩失踪?你到底滚去哪里?你什么时候才要回来?你就算想气死我,也要顾及奶奶,你心里怎么可以连奶奶都没有……

周大山噼里啪啦,连珠炮一般,换来的是电话那头一串忙音。

电话已经被挂断,周大山跌坐在沙发上,因为适才一通脾气耗尽了他的体力,他虚脱地坐在丰教授旁边,整个人如临深渊,有一种失重的感觉。

“你这样,只会把他吓得越远。”丰教授语气责备,已经不肯怜悯自己的儿子了。

周大山也开始自责,自己真是昏了头,就算为了老母亲,他也该好好说话才对,哪怕是求也要把他求回来,可是经过适才这一番脾气,他肯定不会再打电话回来了,不知道又要失踪多久,失踪到什么时候。周大山懊丧不已,简直要哭了,手机又响起来了,手机屏幕上赫然闪烁周小津的来电,周大山整个人都弹跳起来,像反弹的弹簧。

他盯着手机屏幕,手忙脚乱,一时没了主意,丰教授提醒他,接啊。他这才抖抖索索接听了。

“小津,你……”

电话那头,周小津打断了他,说道:“告诉我,我妈妈葬在哪里?”他的声音冷静又无情,却有悲伤的浪头劈头盖脸朝周大山打了过来,一下子就淹没了他。

他的胸口如有一块大石堵着,令他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来。电话那头也是沉默,那是无言的等待,等待他给予答案,可是他说不出来。

“我妈妈葬在哪里?”周小津重复了自己的问题,依旧是冷酷没有任何起伏的语气。

丰教授凑了过来,唤道:“小津啊,你听奶奶说——”

小津不想听,他只想知道晓兰葬在哪里,他满含期待打来电话,但意料之中等不到答案。他等了许久,等得精疲力尽,直到手机从自己手中滑落,“砰”的一声,屏幕裂了。他站在租屋的地板上,光着脚丫,却感觉不到地砖的冷,他整个人都麻木了,只有滚热的泪水滚落。

他哭着,用力哭着,使劲哭,拿命哭,哭到浑身颤抖,晕头转向,甚至用头狠狠撞击墙壁。只有肉体的痛才能减轻心灵的痛楚与压抑。陈千禾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

就是在这天,陈千禾告诉了周小津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这个秘密从小到大,她没对任何人讲过,她觉得这是她的悲伤与难堪之处,不可为外人道也。至于为什么会告诉周小津,事后陈千禾也自我分析过,大概是同病相怜,或者是对周小津真诚对她的一种回馈。人与人之间,以真心换真心,是处世之道。周小津是她的朋友,她愿意用自己的伤痛去缓解他的伤痛,让他在她的伤痛中寻求到一种心理平衡。

于是她从背后抱住周小津,大声地喊:“我也被抛弃了,我也是没妈的孩子!”

她那么用力地喊,近乎歇斯底里了,一个结痂的伤口要被重新扒开,需得用极重的力道,快准狠地揭掉那层痂,才能展示里头的鲜血淋漓与狼狈不堪。

陈千禾的呐喊终于震慑了周小津,他安静下来,才感受到背后的人正在剧烈战栗。

他转过身去,看着她,她的脸上也早已泪如雨下。

那天晚上陈千禾没有回酒店去,就躺在周小津的租屋里,他们两个像两只受伤的小动物蜷缩在床上,相拥着,彼此取暖。下半夜,她终于睡过去,身体平静了,不再踌躇,只是不时伴随几下痛哭之后的抽泣,眉头于睡梦中紧蹙着,面色惨白。她几乎用杀死自己来挽救他,这份情谊,他感觉捧在手中沉甸甸的。

他从床上起来,走到桌旁坐下,愣愣地看着床上熟睡的她。他想到那天,也是在这件租屋里,他问她传承闽筝为什么只能靠广军师哥,而不能是靠你时,她脸色的陡然一滞,如今总算是有了谜底:

母亲和父亲离婚时,以她要留在国内继承闽筝衣钵为理由,而将她的抚养权给了父亲,自己则选择了与她的哥哥一起在国外生活。小小的女孩她也想要母亲的陪伴,甚至相比父亲,女孩儿更依赖母亲的陪伴,然而母亲选择了哥哥,她成了被母亲抛弃的选项。所以当中考前夕,她的爷爷与她的父亲一起规划着将她送入音乐学院附高就读古筝专业,好接受更为专业的古筝技艺学习,未来成为传承闽筝的新生力量时,她才歇斯底里地反对,不惜要自残。

爷爷为之奋斗终身的闽筝,对小小的女孩来说,算什么呢?是阻碍她和母亲享受母子天伦的沟壑,是母亲抛弃她的理由,一个小小的女孩自然无法去领会什么使命、担当、责任这些抽象的概念,她只知道她因为古筝失去了最爱的妈妈,她有多爱妈妈,她就有多恨古筝。

没妈的孩子要学会自己爱自己,所以她大概也意识到了这种恨会击垮自己,小小的女孩她要自救,她要好好长大,所以她把这些负面的恨与怨怼埋藏起来,给自己造一个从未发生的假象,她用遗忘来保护和爱自己,但是今天,她为了他,把遗忘掉的曾经全部释放,那些负面的恨与怨怼就像被封禁于捉妖师除魔剑里的妖魔鬼怪,一朝解封,威力便不可挡,瞬间将她从头到脚伤了个遍。

果然,看着另一个人比自己更痛,他的痛就能消减或遗忘。至少,晓兰是爱他的,晓兰是因为旁的因素而无法爱他了,晓兰不是自己不爱他的,尽管他对母爱触摸不着,但是属于他的那份母爱却是真实存在的。而陈千禾,她的妈妈自己选择了放弃她——

这样一想,他的内心竟平和了,翻不起那么大的惊涛骇浪了,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床上熟睡的陈千禾,为自己的偃旗息鼓感到羞愧。他这是什么心态呢?有人比他更惨,他就真的寻求到了一丝心理平衡。

………………

陈玉春在画安住了半个月,张广军的第一张有声专辑终于尘埃落定,张广军请陈玉春给这张专辑起了名字,叫《见阳春》,化用的是李白《梁甫吟》中的诗句:“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

梁甫吟啊梁甫吟,自从诸葛亮唱响以来,多少志士吟颂过你,心中期盼着事业的春天……

这正是陈玉春内心的呼喊,也是闽筝事业当下的呼喊:闽南筝对于闽南文化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历经几代传人,曾经如一朵奇葩在九大古筝流派中熠熠闪光,但是如今的闽筝却出现颓势,被风起云涌的其他流派衬托得越发落寞,一代古筝流派何时才能重现历史的盛况,何时才能再次迎来流派的高峰?

陈玉春坐在筝行门店的古筝之间,信手在一台古筝上弹了起来,弹的是《如梦令》,这是传统闽筝的代表曲目,婉转哀思,千回百转,符合他当下郁闷、忧虑的心情。

张广军从店外走进来,被陈玉春的筝声吸引,不忍打断,陈玉春却自己停了,他问他:“广军,这几日怎么没有见到小津老师的人了?专辑的事忙完了,也该找个机会和这个孩子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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