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旧如同当年二人相识的时候一般清俊瘦削,大抵是因为与她分离,面上添了些许愁色,隔着层层的雕花窗,远远地望见他,就好似惊鸿一瞥,烙铁一样打进了她的心里。
是他。
是她那被她无情抛弃,却又如今反复想起,后悔的无以复加的心上人。
于是这种后悔一下子就成了燎原大火。
皇帝的爱究竟是什么换来的,她心知肚明,这个世界上唯二能这样爱她的,除了她的生母乔氏,便只剩下了这一个为了自己的一句话,就肯勤学苦练三五载的少年郎。
不曾见过他,那种后悔还不像如今一样强烈;
可见过了他,那种后悔就像层层叠叠的秋雨一样,从她的心底一层一层地累积,漫到她的心头,再涌到她的喉头,仿佛随着呼吸一进一出,如同刀一样割着她的五脏六腑。
明宜筱悔不当初。
这种后悔愈加猛烈,与日俱增,随着明明知道这个人就在自己的身边不远处却不得已相见的痛苦累积,她终于动了一定要见他一面的心思。
所以尽管她明明知道在后宫之中见人乃是大逆不道之事,她还是如同飞蛾扑火一般,不顾一切的想要见他一面。
是她的心上人,她的梦中魂。
明宜筱眸光颤颤,有泪滚落下来,他有些狼狈的自己为自己擦了眼泪,然后万分不舍地抬头看着他,仿佛看一眼就少一眼似的:“我想你了。”
可是比起她的这样伤感愁思,少年人就显然不如同他们当年还在一块的时候那样情意绵绵——见了她的眼泪,他的心中没有一丝波动,眼神之中甚至露出几分烦躁:“猫哭耗子假慈悲。你若当真想我,你便不会到这宫中来做皇上的宠妃。
为了得到荣华富贵,你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肯要了,顶着旁人的身份,有家不能回,有亲人不能联系,无论如何也要享受着这一切无边的富贵,你已经做到了。
当年你迟迟不肯答应我上门提亲,便是嫌弃我的出身太低,嫌弃我身上没有功名,无论如何都要逼着我一定去取功名——可是这条路太难太高,只凭着一腔对你的爱意,才一步一步往上走,谁能想到我回过头来,你早已经不在我的身后?
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选的,你如今又来落哪门子的眼泪?如今你已经得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了,又在这里伤痛什么呢?娘娘如今是宠妃娘娘,臣卑贱如尘,当然高攀不起,还是让臣走吧。
山高水远,只当臣当年与那位心上人的故事不过只是大梦一场,如今她已睡在孤零零的坟茕之中,与臣的心一起长眠。”
青年人笑了笑,那目光之中不见半点温度。
明宜筱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我的人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却还是要如此绝情?”
她的声音如同尖叫一般,满是不可置信。
“她已经死了!死在去年的一场急病里,天上地下,再没有那个叫明宜筱的女郎了!”
青年人的声音比她更隐忍,更痛苦。
“我就是——”
明宜筱还要尖叫着证明自己就是。
而青年人只冷笑连连:“娘娘如此笃定,那便去与陛下言明一切,否则不过只是在臣面前的说辞罢了,臣怎么知道娘娘究竟是谁?”
明宜筱卡了壳儿。
青年人自然知道她根本不敢——她胆小如鼠却又贪婪狂妄,一辈子都总想着自己能够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可是从来不曾自己努力过,只盼望着旁人能够将她提携到更高的位置;
并未与他互生心意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埋怨父母,埋怨为什么自己的父母不是世家贵族女郎和嫡出长子,那这样子,她出生就是国公之女,从小就能够在京城中人人艳羡的目光之中长大,她会有一辈子享受不完的荣华富贵;
等她与他相识,互生心意之后,明宜筱也在明里暗里的说他出身太低,说他志向太低,一辈子若是只是蒙着家族的荫蔽,做一个小小的九品小官,那么一辈子也只能止步于此了;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她的许多话如今想来是多么的刺耳难听,每一句话都赤裸裸的昭示着她内心的欲望和野心,可是当时他为了她,爱的炽烈如火,只想满足她心中的一切愿望,从未在意过她说的这些话究竟有多么的图穷匕见。
而如今,她见到自己,生出这么多的悔不当初与难舍难分,其实并不是后悔她享受了这无边的财富和宠爱而付出了这一切,她后悔的不是自己的享受,只是在后悔不曾得到一个像他一样爱她的人,求而不得,才生出这样多后悔不堪的心情。
都是为了她自己。
说到底,从头至尾,她的心里就只想着自己,她是这世界上最最自私之人。
明宜筱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甚至于她如今的悔恨,都不过是为了她自己的私欲,她真的后悔吗?
他太了解她了。
明宜筱从不曾后悔得到这一切,但凡她有一丝一毫的真心,她也至少曾想过要坦白这一切,要恢复自己的身份,至少在入宫以后,要同他通个气。
可是她没有。
她一直都顺顺利利,快快活活的在后宫之中当她的宠妃,纵享无边宠爱,任由皇帝赏赐的金银珠宝堆满了她身后的江山。
那在这样的生活里生出来的后悔,有几分是真的,有几分是假的?
若非是因为那一日在窗口遥遥一望,瞧见了明宜筱,恐怕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那时常为了她而暗自神伤,夜里落泪的心上人,其实并没有死,而是早已投入他人的怀抱。
多可笑,多讽刺。
“娘娘,臣的话已经说到这里,到此为止了,不愿再与娘娘多言,娘娘费尽心思千辛万苦,不就是想要见臣一面?如今也已经见到了臣,臣与娘娘也已经无话可说,就此别过。”
少年人红着眼转了身,没有半分留恋。
这宫殿的门锁锁上了,可是却不能拦着他从别的地方进出。这宫殿美轮美奂,四周的窗户皆是雕花木窗,繁复漂亮,但看着漂亮,却未必结实。
他一脚下去,这再好的木窗也要碎裂成片,他便从此出去,此生此世都不要再与这个可耻可恶,贪慕虚荣,毫无廉耻的女人再相见。
他没有半点迟疑。
他不曾回头,所以自然也没有看见他那昔日的心上人脸上的触动悲痛之色已经渐渐消失,渐渐成了那志在必得的冷笑。
明宜筱时至今日,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她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了。
从前她不知“人生得意须尽欢”究竟是什么道理,如今她已经知道了,所有一切该做的事情,在此生就应该做完。
至于结果?
她如今做过的事情,比她接下来要做的还更坏百倍,尝过罪恶的滋味,便难以收手。
明宜筱根本就不在意结果。
她动了动眼神,一个一直伺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看起来十分木讷的宫女,就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
都不必她吩咐,那宫女悄无声息的就走到了少年人的背后,如同鬼魅一般。那少年人虽然习武,却好似浑然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正准备抬手捶碎那雕花木窗,后颈突然传来一阵剧痛,随后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宫女甩了甩自己因为敲人而略微有些发麻的手,转过身来朝着明宜筱道:“娘娘,接下来如何处理?”
明宜筱走到那软软地躺在地上的少年人旁边,看着他因为昏倒而紧闭的双眼,目光之中满是爱不释手与怜惜。
若是他醒着,绝不会给自己任何靠近的机会,所以她早就预备好了这一切——无论他接不接受,等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木已成舟。
明宜筱一边眷恋依赖的轻抚着少年人的面颊,一边朝着旁边的宫女说道:“陛下每回来都要点的那助兴的香,在本宫寝宫妆奁里第二层的暗格里,你去取一柱香来,点在我寝殿之中。”
这话说出来,其实就已经暗含着许多旁人听了要杀头的大罪了。
助兴的香能是什么香?
不外乎唤起人的情欲,促成情事。
如今,这位皇上的宠妃,却要将那香用在一个没有皇上的时候。
图穷匕见。
这满宫之中没有一个男人,除了那些没根的太监,就只剩下今日这个娘娘心心念念了这许久,终于绑回来的少年侍卫,已经没有旁人能够成事。
那促成情事的香药究竟要用在谁的身上,已经昭然若揭。
这些宫女虽然都是宠妃娘娘的心腹,但是这样大胆的事情恐怕还是第一次听说,皆有些震惊。你看看,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娘娘怎么敢这么大胆?
若是有消息走漏,后妃与侍卫通奸,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更何况娘娘还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儿,如果叫陛下知道自己如此疼宠的爱妃,竟在背地里与人苟合,恐怕这满宫的人没有一个能够承受天子之怒。
唯独那帮她一手刀砍晕了少年人的宫女冷眼扫了这里所有人一圈,冷声玩味道:“咱们都是一个宫伺候的,都是娘娘手里头的得用之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想必不用我多说你们就已经知道吧。
今日的事情你们看过了,听过了,过去了就忘了,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还把你们吓成这样?你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还被这样的事情吓到,真是可笑。
只是这样的玩笑归玩笑,我有一句话要说给诸位听,诸位可要记好了,若是让我听到外头有任何风声,不必等皇上来摘咱们娘娘的脑袋,带着咱们下去陪葬,我第一个将你们这里所有人的脑袋给砍了,黄泉路上,你们便是连自己的头也寻不着。”
这话说的,十分血腥,而这些宫女很快想到之前有一些不听话的宫女究竟被如何料理了,个个觉得遍体生寒,浑身一抖,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全部纷纷点头。
与娘娘的性命有关,她们恐怕还能置身事外;但是娘娘的性命牵连着她们的性命,她们绝对不敢泄露这些。
她们一个个战战兢兢的,但是很快都点了头:“奴婢们知道了,不敢多言一句。”
那宫女才冷哼了一声:“你们知道自然是好,这话也不是我威胁你们的,你们的性命是握在自己的手里的。但可要想清楚了,但凡你们这张嘴有一丝一毫不言的地方,叫今日的事情流传到外头去了,那牵连到的可不仅仅是你们,你们的亲人恐怕也没好果子吃,自己想想清楚吧。”
说着,也不等其他的宫女回答,随便点了两个,让这两个人将少年人带下去洗浴干净。
那两个宫女唯唯诺诺的,哪敢反驳?
而明宜筱一直蹲在一边,目光痴迷地落在少年人的脸上,从方才到现在一直如此。
他闭着眼睛的模样太安静了,与方才咄咄逼人,尖锐嘲讽的样子截然不同,但与她当年心中的心上人一模一样,温润得叫人如沐春风。
而如今,这一抹春风就要落入她的怀中。
她欢欢喜喜的,不舍得起身离开。
而那大宫女已经有条不紊地将事情都安排下去,烧热水的烧热水,准备药物的准备药物,剩下没事做的,就先打发到外头去,牢牢守住宫殿的各个入口;还有其他的,就在寝宫之围守着,绝不允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消息牵连的不仅仅是娘娘,更可能是与自己的性命乃至于亲人的性命息息相关,一个个都活动起来,不敢怠慢半分。
明宜筱在后头看着她指挥若定的模样,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恍惚。
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从容安排着自己步步为营,让自己平步青云,到了如今的宠妃之位——平心而论,若是她来做这个宠妃,一定做的比她要好得多。
不过这样的念头也不过只是想想,她如今已经成了皇上的宠妃,想要的各种珍奇珠宝都已经成堆的摆在自己的掌心里,这样的日子她不愿拱手相让给任何人。
大宫女当初既然是承了自己的恩情,如今兢兢业业的替她做事也是应当,不过她做的确实已经够好了,如果没有她,自己绝对没有今天,更不可能在宫中这样森严的地方,竟然还能见到自己的心上人。
所以她拍了拍大宫女的肩膀:“这几日辛苦你了,事事你都做的极好。尤其是今日这件事情做的实在太佳,换了旁人做不出你半分效果。”
大宫女唇角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在她这张寻常看上去十分冷淡的面上有几分与众不同。
但她也不过就是那么微微一笑,顺从地谢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