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棠有些割裂,只觉得自己的性子必然做不来这样的事,可记忆怎么会作伪?
她带着满身的血,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明棠生出深深的怀疑来,若她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青丘帝姬,为何要受这样的气?
为了一个这样薄情寡义的男子,将自己折腾得百般不是人样,而他丝毫不顾被取了内丹重伤的她,转头就娶了那用着她的内丹才活下来的仙子当小老婆,哪儿值当?
明棠越想越觉得不值当,不明白自己先前在想什么,只觉得荒谬至极。
若非是她自己心甘情愿,以她青丘嫡女的正统血脉,这小小的宗祠怎么拦得住她?
明棠有些气闷地抖了抖衣袖,一股子罡气竟就从她的袖中飞出,将那摆着供果的香案打得粉碎。
她第一反应却是吓了一跳,想着以自己这般病弱的身子,怎还有这般力气?
可明棠随即又觉得古怪——她的印象之中,这副身躯可是极为康健,九尾狐族血脉与生俱来的力量更是强硬,她怎会记得自己的身子十分病弱?
明棠再细细打量周遭,伸手去触碰这些灵气盈盈的种种物件,被那陌生的冰凉冰着了手,一下子缩回了手。
一点点陌生。
是的,陌生。
即便失去了记忆,明棠也还是那个明棠。
虽说那记忆确实在她的脑海之中,可明棠也记得,那些记忆是在方才那一瞬间回想起来的,这等方式实在太过诡异,就像是有人操纵着什么,将那些记忆一下子塞入她的脑海之中,让她认为那是她的记忆,以为这便是她的一生。
但是明棠或许对旁人不了解,却对自己最是了解。
她知道自己的秉性,爱恨浓烈,轻易不动心,若真是动心付出过一切,却为人辜负,她便只会狠心断舍离,再一刀送他上西天,怎会如同她如今脑海记忆中的那样,死乞白赖地赖在那人的身边,丝毫不肯走开?
这绝不是她的行事做派。
明棠顿时想起来什么似的,按照记忆中的法术,以法术妖力变出一块镜子,看着那镜中妖娆美丽的脸——只觉得陌生。
与记忆之中那些其他淡淡的矛盾冲突感不同,看到这张倾城妖娆的面孔,在那一瞬的陌生感乃是扑面而来,毫无阻拦。
她不认得自己的脸。
明棠轻轻一笑。
有了这面镜子,她心中已经得到了答案。
人怎会对自己的模样觉得陌生呢?
这背后之人,似乎手段通天,可以将记忆变得那样真实,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好似和谐,却忘了变去那张脸。
她心中根本认不出这是自己的脸,就足够说明这绝不是她的脸。
不是她的记忆,不是她的容颜,那她为何会出现在此?
又究竟是什么人,居然有将这样通天的本领,将记忆塞进她的脑海之中?
明棠知道苦思也得不到答案,若是一直在这儿等着,在其中待着也找不到办法,不如主动走出去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是否能够在蛛丝马迹里辨认出线索,找回自己原本的记忆?
她想起来方才从自己袖中飞出来的罡风,笑了一声,看向身后那些还未被完全摧毁的,长得望不尽头的长明灯,数不清的牌位与香案灵台。
不管这里究竟是现实还是什么——兴许是个噩梦,也兴许是场骗局,但明棠生性如此,绝不会在自己有实力的时候,还心甘情愿地成为旁人的掌中雀。
她是遇风化龙的蛟,是翱翔九天的凤,没人能够禁锢她。
明棠的掌心,按着记忆之中的模样,凝聚起一团极大的气。
明棠双眼微阖,身后却隐约显现出九尾的轮廓模样,头顶毛茸茸的狐耳也一下子窜了出来。
她这周身气势太过可怕,罡风一起,刮得桌案上供奉的种种灵果仙丹掉落一地,就连一边的长明灯都被这气势刮倒,整个祖祠之中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而她豁然睁开了眼,那双独属于九尾狐族的盈盈碧水双瞳,在黑暗之中显得更加夺目耀眼。
既然给了她从前绝不能拥有的、这样的力量,可别怪她将这原本为了将她捕捉起来的局,反织成一张天罗巨网。
那人既然能使出这样的本事,将她拘囿在这里,定是耗费了极大的心力,留下不知多少蛛丝马迹,明棠虽记不得从前,却能从眼下开始记起。
每一个不同之处,便是明棠收集线索之机。
下一刻,整个供奉灵台就从中间断裂开来,随后被明棠手中真气搅碎成一团齑粉。
数块灵牌再没了先前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模样,明棠甚至从一块儿不知从哪里掉落下的檀黑灵牌上踩过,雪白的赤足将那灵牌碾成一滩碎末。
她的身影混在烟尘之中,难再看清。
而不知哪儿睁开了一双眼,静静地看着这青丘的小帝姬掘人祖祠的模样,看了好半晌,竟微微漾起一点儿玩味的笑意。
“到哪儿都这样睚眦必报,真是心眼子小的小狐狸崽子。”
一声微微的长叹,在那扬尘掩映之后,似乎隐约还有个别的人形渐渐成型。
*
而那刚刚将白衣人的记忆送入禁术之中的密宗大法师,忽然眉头紧皱,心口一阵钻心的疼痒,随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他刚刚就被白衣人所伤,心脉有些震动,方才一使用禁术将白衣人也送入术中,便牵动他浑身的经络一起震动。
现下他的心头刺痒无比,但这些疼痛如今已经引起不了他的注意,他心中震惊的是,在他方才将白衣人引入术的一瞬间,察觉到有人已经开始不受控制。
且,不仅仅只有一人不受控制。
整个术法,已经因为编织缠绕的记忆太多,出了不知多少差错,人与人尽乱了。
若是先前,他还担忧事情做得不好,白衣人会拿拉则来威胁他;
但如今看着躺在一边沉沉睡去的白衣人,他只在心里觉得痛快。
这儿处处有人盯着,他确实是不敢对白衣人的肉身动手,但禁术之中不一样,这儿到处都是眼线,谁也改变不了禁术之中发生的事情。
他甚至恨不得那个不受控制的变数愈演愈烈些,大闹整个禁术,最好是将整个禁术都毁去,叫这卑劣无耻的中原人死在其中,那样就再也没有人能够伤害拉则。
所以他今日就等在这里,尽力维持着这摇摇欲坠的禁术,甚至要助里头的人一臂之力,不能让这卑鄙无耻的中原人醒过来——即便他的性命要为维持这一场可怖的游戏而油尽灯枯,他也在所不惜。
只要能护着拉则,他便心安。
*
而封无霁才在一片记忆混乱之中睁开眼,便发觉自己牵着另外一女子的手,在高山玄冰之上。
冰气袅袅,如梦似幻,人间仙境。
如今见到这与现实世界截然不同的模样,连他亦有那么一刻晃神。
他与被暗算的明棠不同,在他的要求下,他自然是带着自己原本的记忆入术的。
但因为术法之缘故,他也同样清晰地记得一些别的记忆,记得自己眼下身份的名字,也记得身边这人名为姜思绵,是他今日要娶的妻。
他的妻?
按照他对密宗法师之所求,他的妻,应该就是他苦心孤诣,寻求多年的明棠。
想着明棠,封无霁的心便猛然一颤。
他的阿棠,终于肯在他身边了么?
正是这样一刻晃神,封无霁身边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袖,怯生生地说道:“夫君,怎么了?”
他一转头,便瞧见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那张面孔骤然一下子冲入他的眼中,叫他这样多年心中滚烫不休的执拗与怀念似乎都在一瞬沸腾起来,封无霁几乎忘记了呼吸。
这叫姜思绵的女子,与他记忆之中的阿棠生得一模一样。
她的模样,褪去郎君的衣袍,做女子打扮,果然倾城绝色。
封无霁已然不知多少年不曾再见过这张脸,隔着那样多年的烟尘与血泪,他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几乎酸了心坎儿。
这张脸生得极美,与那等娇娆明艳的勾魂面孔不同,她浑身气质不俗,瞧上去如同暖玉一般温润可亲,身上的法衣如琉璃净水般闪耀,在众人环绕之中,在身后的冰雪映衬之下,宛如神女下凡。
她这温润从容之中总带着三分病恹恹的娇弱,冰肌玉骨,顾盼生辉,正是那个他从前只敢在暗处悄悄打量的娇弱女郎。
是阿棠。
封无霁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抚上她的面颊,痴痴道:“阿棠……”
姜思绵雪白的小脸上全是娇怯,虽不懂他口中的“阿棠”是何意,却也只会娇娇地依偎在他身边,喊道:“夫君,这样多人看着,如此不大合乎规制……”
一声夫君,便是要封无霁将他的心剖出来双手奉上,他亦甘之若饴。
“阿棠,许久不见。”封无霁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掌中。
姜思绵娇娇地瞥他一眼,未语先羞:“……不过是备嫁这些日子不见,怎就许久不见了。”
周遭有些人竟起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见仙尊对姜仙子,实在是情深意重,一日不见都不成。”
姜思绵的小脸儿越发羞红了。
封无霁看得双眼痴痴,只觉得过往不知多少年,都从未有这一刻这般心满意足。
如今正是修真界的凛冬季节,又逢夜晚,寒冷刺骨。
姜思绵穿得流光溢彩飘逸出尘,望之如天女下凡,却着实是有些寒冷了。
她确实并无多少修为,多年的病弱叫她活下来都实属不易,哪还有什么余力去修炼。那青丘小帝姬的内丹之中封了她半数的修为,但那并非姜思绵所修,这内丹到如今也不大认主,她用不了那修为御寒,整个人冻得有些瑟瑟发抖。
众人亲眼所见二人这般如胶似漆,无人想起青丘的小帝姬。
封无霁是个不苟言笑的冷漠模样,他生得剑眉星目,俊美无俦,但因他往常眉目之间总无笑意,这容貌便宛如罩着一层冰霜,高不可攀起来。
今日是他与姜思绵的成婚大典,便穿的格外隆重些,平素里的一身白衣也换了织银的白色氅衣,脖颈边一留银狐毛领,贵不可言。
但如今姜思绵在他身边,在这凌冽的寒风之中微微颤抖,他那风雪似的眉眼就微微皱了起来,下意识去握了握姜思绵的手背,见她手掌一片冰凉,便下意识地给她渡过去一丝暖意,更甚至是将身上的银狐氅衣脱了下来,亲手为她披上,何等宠爱绵绵。
姜思绵用着明棠的模样,实在瘦削娇小,这氅衣她穿着不大合身,但越发显得她可怜可爱,小小一捧脸儿陷在毛领之中,美得不可方物。
封无霁性情冷淡,从未有过这等体贴模样,他丝毫不避着人,也正是在向诸位宣告姜思绵之与众不同。
他亲自执了姜思绵的手,拉着她往记忆之中的合婚大殿而去,心中想着,这密宗的法师虽是个执拗性子,在此事上却确实很有几分本领,若是此事完满,他定会履行当初之诺,迎娶拉则,让他的妹妹一辈子锦衣玉食,衣食无忧。
封无霁心中何等爱意绵绵,拉着姜思绵的手正欲前行的时候,后山之中忽然传来摧枯拉朽的崩塌之声,将他声音打断。
后山?
封无霁亦是脑海一松,想起来那后山关着的,好似是这个情形下,他那位出身青丘的夫人。
偏生他记不起他夫人的名姓,朦朦胧胧,只记得那是个蠢妇,被关在祖祠之中。
那里日日安静如鸡,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怎么就是今日他与阿棠大婚之时,便选出这么个好时间在那疯狂闹腾?
封无霁眉目之中有些不耐之色,姜思绵便立即握紧了他的手,柔声相劝:“她不痛快也是应当的,不如我去看看她便是。”
她似乎下定决心要去哄哄明棠,转过身来,倒是冲着封无霁请罪。
封无霁却满目不耐:“你管她做什么,还是与我成婚方为正事儿。”
他拉着姜思绵,一路往上而去,姜思绵也不再出声。
冷得呵气成冰的天地间更是飘起翩翩落雪,那建在峰头云间的奉祝宫挺立在苍苍白雪之中,更显得恍若仙境。
封无霁与姜思绵在前头带路,身后更是一长串望不到头的仙侍婢女,人头攒动。
奉祝宫之中早已经来了许多宾客,欢声笑语不停。
便在此刻,正走到殿门口的几人听得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封仙尊与浣花仙子实在登对,某在此祝仙尊与仙子百年好合,长情无期。”
此声如金玉琳琅,清润而勾魂,光是听便能听得出这声音是如何娇养才能养出来的一朵人间富贵花。
封无霁大约是觉得有些耳熟,不自禁抬头看去,便瞧见奉祝宫那鎏金的匾额上,坐着个红衣织金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