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只要此人不死在这里,但凡他是个聪明人,都不会随意攀扯于明棠——他自个儿便不是什么见得光的身份,也需要遮遮掩掩。
明棠久病成医,也不管这人究竟男女老少,只从茅草堆中寻摸到他的手,探了几息他的脉门,察觉其人脉象有力,甚至较寻常人康健不少,应是习武之人。
这就说明,屋中虽鲜血气萦绕,但也不过只是出血量大,他身上的伤口皆不是致命伤。
但他的脉象很有几分紊乱,断断续续,时快时慢,腕中甚至还有一丝红痕往上臂延伸而去……倒叫明棠很有几分熟悉。
前世里在最见不得人的去处金宫,她学了许多东西,也吃过很多苦头,而这脉象所印证之毒,她再熟悉不过。
与前世里谢不倾所中之毒有异曲同工之妙,乃为绝命散。
这药物与谢不倾所中之毒有些相似,药性也相同,只不过是解药上稍稍有些细微区别,但能救命者同样相差不大。
正是此毒,叫他昏死于此。
无色无味,沾血便进五脏六腑,一个时辰之内若无解药,腕中红线便蔓延至心口,登时毒发身亡。
其解药不为人知,时辰又紧,几乎一毒一个准,乃是杀人越货之居家好物。
她奇于此人怎么与那地方扯上关系,手上却丝毫不停。
这绝命散的毒性确实霸道,却讲究的是一个“急”字。
但偏偏就这样巧,这解药和明棠很有些关系——绝命散的解药乃是薄荷油,而她有胸闷气短之症,常年随身带着装了薄荷油、冰片的鼻烟壶以做缓解之用。
她上辈子被拐至金宫不久,因美色被旁人嫉妒,便被人下了绝命散,无意之中靠此鼻烟壶救了一命,因而印象深刻。
此物玲珑小巧,就如同项坠一般挂在小衣之前,两辈子皆是如此。
思绪既定,明棠毫不犹豫地将鼻烟壶扯下,欲将其中薄荷油一股脑倒入此人口中——也正是喂油之时,才发觉此人脸上还戴着一层厚厚的人皮面具。
此物价贵,制作不易,寻常贼子难以获得,此人多半是高门贵户的探子等人。士族多豢养门客、武士,这也不稀奇。
明棠看出这人皮面具的面孔模样很是平平无奇,但至于这面具下本来的容貌究竟如何,明棠并不在意,也并不想去窥探,只想速速将此事了结。
此人倒也是个练家子,昏着也警惕,牙关紧闭,明棠也不浪费那撬嘴功夫,直接将薄荷油从他鼻腔之中缓缓倒入——总不拘一定要服用,口鼻相通,能解毒叫他不死即可。
反正拢共也不过那么几滴,也不必担忧将人呛死。
明棠并无救人之心,更无窥探此人真容之意,只希望他解毒醒后速速离开此地,免得牵连自己,故而稍待片刻,见他腕中红痕消退,明棠知其一会儿就会醒来之后,便立即翻窗走了。
她离去之心似箭,并不知自己甫一翻窗,那人便已睁开眼。
一双眼黑沉沉的,与他那寻常至极的假脸截然不同,定定一眼,便叫人望而生畏。
他有些怔忪地看着明棠离去的背影,几乎是叹息:“宿命如此……”
但他的这些呢喃,明棠也再难听见了。
*
明棠手里提着自己买来的那几包药,按照来时的路线,匆匆忙忙地返回。
不过走了一半,却又想起来外头还有个隔墙有耳的人正在偷听。
明棠若是只凭自己的实力,想要在外头抓住这人难于登天,心中思前想后,干脆绕道而行,先寻到附近锦衣卫当值的街头。
因明棠在西厂之中的地位不同,也不必明棠说话,旁人一见她身形,猜出她的身份,立刻问她究竟有何往来。
明棠便将有人在喜乐来之中偷听她说话的事坦然告之。
锦衣卫之中,立即有人想起喜乐来酒楼的与众不同,当即便派出人去了,明棠这才安心。
她又沿着来路返回,先回喜乐来之中。
那机灵的小子名叫荷叶,此刻竟然也就在那屋子门口等着,远远地瞧见明棠过来了,忙上前去,欲替她接过手中的东西。
明棠果断地一缩手,并不让他碰到这些药材,因戴着帷帽,那人也看不见明棠的神情,她只笑着说道:“这些东西是外头的那家小娘子拿回来的,你可拿不了这些。”
那荷叶听了这话,脸上也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会意笑容。
原本明棠从小门偷偷溜出去打折的由头就是自家的正牌夫人喝醉了酒,在厢房之中休息,而她正好趁此机会偷偷溜出去。
荷叶如今一见,她果然是去找了那相好的,甚至还从相好的手里带了东西回来,更是没有丝毫怀疑。
明棠按照来时的样子,先去了他的屋子里头,将自己的衣裳换回来时的模样,荷叶就在外头等着,也带着他从那歪七歪八的小路之中,重新拐回到那一道暗门前。
他果真是个机灵油滑的小子,知道自己不应当去探听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甚至不曾往里头深处去看清到底是哪一扇暗门,只是远远地站着。
明棠觉得这人确实合心意,说话做事都机灵,也不会过分探听旁人,正是一个合格的难得人才,心下打定了主意,只待事情了结之后,定要将这人带回自己府中。
她像来时一样,悄悄的打开了小门,回到厢房之中。
拾月正满心焦灼地等待着,见她终于回来了,心中大松了一口气。
“小郎君可算是回来了,奴婢一个人在这儿等着,心中焦灼的很。”
外头还有人在偷听,拾月也不敢大声说话,只不过是悄悄的动着嘴。
明棠点了点头,示意她将自己手中提着的两包药材先收起来。
“至于外头的那个人,应该如何?”
明棠无声说道:“不必焦灼,我已然去请了锦衣卫过来捉他。”
二人正说着,外头果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拾月连忙凑到旁边去听,便听见有人被捉走的声音。
这喧闹声一下便停了,外头又井然有序起来,这倒果然是锦衣卫的效率。
*
二人在外头办事,鸣琴倒长留在潇湘阁之中。
潇湘阁之中并无太多事情需她烦恼,只是这样无所事事的日子,到底叫她觉得无趣乏累。
有几个小丫头同她说话,也只是随口一句,笑道:“这也奇怪,我们听院子里其他人说,鸣琴姐姐才是郎君从乡下带回来的得用人手,怎生如今郎君无论去哪,也只带着后来的拾月姐姐,莫非是拾月姐姐的身份有何不同?”
这话不知说到拾月何处去,叫她皱了眉头。
“胡说什么,自有别的事情,莫要议论主子。”
几个丫头都被她板起脸的模样吓走了,鸣琴在院中又坐了一会儿,却只觉得更无趣。
这种无趣好似就从刚刚那一刻涌起来,却也好似长久地在她心中。
她想,好似是从上京之后不久,小郎君就不如从前一般依赖她。
可是为何呢?
细细想来,却又觉得小郎似乎也变化颇多。
鸣琴越想越觉得心中萧索,闷闷不乐地回了屋子,打算小憩一会儿。
这一睡,竟梦见上京前的事情。
上京前,紫瑶镇的天气难得还好,连日的灿烂。
但再过了两日,天气一改前几日的灿烂,半夜里便下起雨来。
鸣琴就梦见伺候明棠起身。
明棠醒的时候,鸣琴正打帘子进来,见她披着素衣从床榻上起来了,连忙上来替她更衣,一面歉然道:“是奴婢声音太大,吵醒了小郎。”
明棠摇摇头,她起这样绝早,只因一夜都睡得不大安稳,同鸣琴无关。
雨声伴着她种种思绪翻涌,躺着也是满脑子的古怪梦境,不如起来。
屋子里点的炭盆还未熄,叫她觉得有些闷热,遂命鸣琴将窗子支了起来。
外头细密的雨丝连成了线,她从窗子往外头看去,正瞧见被风雨打得枝叶摇晃的梧桐,庭下散落着一地的落叶,十分凄苦。
天才蒙蒙亮,远处的紫瑶峰被隐在层层秋雨水雾后,秋日的凉意裹挟着泥腥气儿,扑面而来。这气味称不上好闻,却终于叫明棠郁热的心气儿略略消了消。
这大多时日总是阴雨绵绵的紫瑶田庄,很快便要成为她再也不见的过去了。
鸣琴替她梳好了头,她忽而道:“今日有客。”
鸣琴奇道:“咱们这地儿能有什么客?”
她笑:“上京客。”
鸣琴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外头的一片静寂里却当真似乎听得些朦朦胧胧的马蹄声。
明棠起身,冲她微微一笑:“你去清点箱笼罢,此地,我们是不会再回来了。”
鸣琴被她这宛如秋水洗净的笑容一照,却没觉出什么快活情绪,反而觉得这笑容如同那秋意寒凉,叫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她跟着先夫人,也读了些书,如今脑海里,竟浮现出“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的诗句来。
人在眼前,却比岁暮风、经日雪还要冻人。
素日乖巧温和的小郎君,至多是有些忧郁怅惘,但如今她这神情惊鸿一瞬,便好似眉眼都结了霜,带出些她从未见过的冷冽,竟叫她觉得有些陌生了。
鸣琴张嘴欲问,外头的院门便被叩响了。
风雨声渐大,外院传来些吵嚷的声音,明棠如同一抹将散的淡云,站在廊下,听得那些吵嚷的声音愈发近了。
双采狂喜的声音扑开了内院的门,她的身影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奔入了内院:“郎君,郎君,大喜!老夫人命人来接您回京了!”
这声音入耳,叫鸣琴的心尖儿都颤了颤。
双采的小脸有些蜡黄,似乎有点儿精神不济,但她双眼之中很是欣喜,想必是觉得回明家便是否极泰来了。
她不知是悲是喜,手中物件脱手落在了地上——上京明家,是何等龌龊之地?可上京明家,本就该是她家小郎的东西!
她先前虽总说在此终老有何不可,可心中到底愤懑不平。
自先郎君、夫人相继去世,老夫人迫不及待地以离京养病之缘由将小郎送到这偏僻乡下时,自明棠还是个五六岁的病孩童时,每一年她都在想,明家怎能这般对待亲生骨血,明家怎生这般冷血狠心!
早年星星点点的希望,随着这些年明家的不闻不问尽数殆尽,却没料在这般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冷秋晨,伴着秋雨的绵长、秋日的冰凉,大摇大摆地破开她堆叠数年的失望。
是好是坏?
鸣琴不知。
她只知道,几日前明棠便命她准备了月余的干粮。
彼时她见明棠桌案上有《霞客游记》,以为小郎看了霞客散人的游记一时兴起,有效仿其人游历天下之心,但苦于自身不得远行,遂命她买些干粮以慰本心。
她本着宽慰之心准备了,没想到这些干粮当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那本《霞客游记》还在桌案上展着,随穿堂而过的秋风动了动书页,一如她茫然彷徨之心。
*
及到明棠那点少得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的箱笼被抬上明家的马车,及到她与明棠已然在奔赴上京的路上,鸣琴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明家派了马车来接明棠回京,带着一同回去的几个丫头,除了双采,几乎不曾见过高头大马,直夸明家果然豪富大气。
便是这时候马车咕噜噜北上,她们坐在外头的车辕上,不免吃些尘土北风之苦,言谈之间却仍旧很是兴奋。
鸣琴听得她们在说拉车的两匹大马威风凛凛,禁不住撇了撇嘴,低声道:“明家这般身份,竟只派出这样的马车来接小郎……”
她毕竟是跟过夫人数年,见过真正世家大族底蕴如何。
这马车四壁薄薄,经不住冷风,内里更无软枕、暖炉等用具,硬邦邦的,连鸣琴都觉得硌人。
时值九月,坐在马车中都尤感寒冷,若是再过两月,到寒冬腊月之时,坐这马车,恐怕还未到上京,明棠那身子骨儿就能被颠簸成一堆碎冰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