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帽落下的那一刻,连谢不倾的眉眼都是一挑。
兜帽下的脸诚然被划得血肉模糊,但仍旧能够看清眉眼模样,立在谢不倾的面前,几如对镜自照一般。
那小太监吓得两股战战——在明棠这儿能见着九千岁,便已然是撞见个天大的秘密,而如今又被他发现自己与他生得别无二致,更不知自己要触到这尊杀神的哪处霉头,动怒间顷刻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一下子跪地不起,长呼道:“见过大人,还请大人饶命!”
他的兄长亦是跟着一同跪下,浑身上下的伤处一直隐隐作痛,通过蛊毒寻找到弟弟已然耗费了他许多精神,如今这般跪着,更是浑身冷汗,头晕目眩地几乎昏死过去。
若是往常,谢不倾必会不问缘由将其二人斩杀,但今日立在这潇湘阁中,看着明棠面上都一下子鲜活起来的神情,他只是垂下眉眼,冷笑了一声:“出去。”
那两个小太监一开始还没听明白,这会子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互相搀扶着往外跑了。
“嘴要严些,否则……唯独死人的嘴是最紧的。”
谢不倾的话语,在这样的深夜之中,如同鬼魅低语,那两个小太监吓得满身冷汗,只叹自己怎么今日就遇上了这一遭,这尊大佛究竟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等跑的远了,心中甚至还有些不可置信——若是依着传闻之中九千岁的脾气,他们二人死一万次也不足惜,怎生今日反倒只是叫他们滚出去?
两人跌跌撞撞地跑出内院,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有些劫后余生的不敢置信。
倒是拾月探头探脑地往里头看了一眼,便任劳任怨地拉起两个小太监,轻声摇头道:“先回去歇着罢……今夜里是不会再召你们二人问询了,好好歇着。”
那两个小太监人还是懵的,却也丝毫不敢多问,只跟着拾月走了。
*
而他们二人的身影一消失在外头,潇湘阁内院的门便无风关上。
轻轻的门扇合拢的“咔哒”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明棠听得那一声,几乎是浑身跟着打了个颤。
“大人?”
明棠心中大呼不好,飞快地转动起心绪来,只想着自己究竟要如何同他解释——
却不料他压根没给自己解释的时机,谢不倾步步朝她而来,如同走向自己所在网中的猎物一般。
步步好似踩在她的心上,夹杂着丝丝外露的怒气,直叫人心慌意乱。
明棠强自维持着冷静,只道:“皆是误会!这人是……”
谢不倾却轻笑一声:“明世子方才赶着趟要回院中,不与本督多呆分毫,便是为了见他二人?”
明棠摇头,谢不倾微垂的凤眸眼角便露出些炽热的怒欲来:“不是?本督亲眼所见,急匆匆为他二人奔入院中。”
“是有正事……这两人的身份重要,我并非——”
明棠还不曾说完,便瞧见谢不倾解腰封的动作,将她口中欲说的话皆堵了回去。
分明是这般紧张的时候,明棠却还是不可自抑为他怒火勃发下的容色所摄去心神,只瞧见他勾起的唇角带着淡淡的讥讽怒意,又瞧见他那双玉手搭在腰封之中,从容不迫地抽出了那一条腰带。
谢不倾先前还是衣冠整齐的正经模样,这会儿被他抽走了腰封,氅衣便歪歪斜斜地敞开在侧,露出他雪白的中衣——而他脖颈上又染上了怒色交织的红,愈发衬得他眼底的幽暗明显。
大抵是热的厉害,谢不倾抽了抽自己的衣领,明棠便瞧见他散开的衣襟下几条醒目新鲜的抓痕。
那是她之前所为的。
明棠不敢多看,只觉得心中怦怦,但见谢不倾步步而来,既不接话也不斥责,只是唇角含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她便生出惧意,下意识地往后退。
“跑什么?见了本督,便不愿多留一会儿,定要跑不成?”
他的步伐倒还是不紧不慢。
人总是最会趋利避害的,即便明棠有心想要拦下他勃发的怒意,同他好好说清楚这一场事儿的误会与原委,可人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步子越退越大。
可这屋中之中终究不过如此距离,再往后退,也是退无可退,直到背后靠上冰冷的墙。
而明棠再抬头,便已经撞入炽热危险的胸膛。
谢不倾不知何时便已经一步上前,将她整个人压在墙上,两个人之间没有半分间隙。
两厢相似的冷檀香气交缠在一起,在这寂静焦灼的夜里,染上更多的暧色。
谢不倾的眼中更是晦暗难明,居高临下地看着明棠的脸儿,指尖从她的鬓角一直划到她的下巴。
明棠张嘴欲解释,却一下子被咬住唇角,被汹涌而来的热裹挟着攀升,又被这人比平常粗暴不少的动作带来的刺痛感拖下巅峰。
一半昏昏沉沉,浑身食髓知味的渴望刹那间被点燃,汹涌窜起;
一半气恼惊怒,脑海之中剩余的理智都在叫骂。是这谢狗无理。
而谢不倾,眼底更是一片风暴云集。
方才在潇湘阁门口,明棠径直丢下他,他便不可自抑地想起来自己少年时常常陷入的那些梦魇。
那梦魇,昏昏沉沉,却总是来来回回地做着一样的梦。
有时候,是在乱葬岗无边的暗与深色里,是在疯犬与野鸦的交鸣里;
一成不变的是永恒的夜,更古不化的浓墨似的夜色,将一切都拢在其中。
他抬眼能见、五指能触之处都是永恒的绝望与血仇,好似在忘川血河畔如同行尸走肉,永生永世地与那些忘不掉的血仇禁锢在一起,孑孓独行,连生魂都被这地狱一般的泥泞污垢拖入烈火焚烧,难以脱身。
而那样的永夜荒原,却被一枚还带着体温的香酥油饼如同镜像一般打破,片片如碎裂的琉璃纷飞,随后便是耀眼的骄阳日光流泻而入,在他心间被珍藏。
暗色消弭,而他再去追逐,却再也不见那骄阳的踪迹。
他穷极一生,都在追寻那骄阳金乌的步伐,可明珠好似蒙尘,他无论在何处也不曾找寻到那骄阳,于最后所得,便好似骄阳坠落于南野,永失那一日刻骨铭心的日光。
有时候,亦是在那高山险途里,是在一日看尽长安花里。
他见那永世不寻的骄阳却在金笼之中束缚,见她泣血如珠子,见她哀婉至极,于是将她救下,揽入怀中,一夜抵死缠绵,疯迷起伏。
可那是当真寻到了骄阳么?
正如同星宿列张,天明之后满天星辰皆要汇入苍穹之昴,再也难寻——那一夜的浪荡爱欲醒后,她亦身退至高崖,纵使身后万丈深渊,她也毫不犹疑,骤然跌落。
山高海阔,人间星河,莫别过。
谢不倾便是想起那般情形,便只觉得心中狠狠一抽。
不,他不允。
是骄阳南落也好,是金乌高坠也罢,谢不倾他,从来不允。
“抖得这样厉害,是怕了本督?”
他的指尖也好似着了火,从哪里划过,哪里便像是燎原一般,又怕又烫起来。
男女体力上天生有差距,即便明棠有心想要解释,却也仍旧害怕动了怒的谢不倾。
明棠嘴硬摇头,谢不倾的手便忽然扬起。
明棠下意识地闭上眼,只以为这位从来不听人言,固执得可怕的九千岁这一掌要打在她的面上。
却听见谢不倾有些嘲弄的嗤笑:“明世子在本督处,向来矜矜贵贵的很。本督几时对你动过手,你竟怕我对你动手?”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那双手只是将她的脸捧在了掌心。
明棠睁眼,便瞧见谢不倾比方才还要跟黑沉几分的脸。
她大抵知道谢不倾因何而怒。
一来,见那小太监与自己生的一模一样——高位者总自傲,即便不是高位者,瞧见与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人也难免惊诧不虞,更何况是这位能够在大梁朝横着走的九千岁?
明棠力弱娇小,谢不倾高挑力强,他如此居高临下,便好似圈占标记主权的雄兽一般,叫她浑身簌簌发抖。
而谢不倾剥开她的衣襟,如同将那含苞待放的花朵一层层剥开似的,寻到最中心的软嫩秘处,泄愤似地啃了一口。
明棠的脑海之中嗡地一下,死命地推着,捶打着他,却只能被他拖入唇舌的深渊。
*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翌日倒是大晴天,风和日丽。
天气一好,明棠的身子也跟着好起来,鸣琴亦跟着松快不少,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
于是明棠说想去镇上买些东西,顺带走走松松筋骨,鸣琴也应了,很快着人去套了牛车来。
双采亦想同去,吃了鸣琴的数落,垂头丧气地走了。
只是末了也不知她想到什么,反而又雀跃起来,蹦蹦跳跳地进了后院。
明棠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上了牛车。
这乡间野地的,马车乃是稀罕物件儿,以明棠如今的身份,也只得坐牛车——她上辈子到后头,便是连新朝的皇帝御辇都坐过好几回,两辈子间隔十几年不曾坐过牛车,倒觉得很有几分野趣。
赶车的是前头庄子上雇的佃户,那庄稼汉子为人老实,听说是田庄里养病的主家郎君想去镇上逛逛,便赶着牛车过来了,明家的田庄离紫瑶镇不远,不过片刻便到了紫瑶镇口。
紫瑶镇乃是雍州与锦州之间的必经之路,故而镇子虽不大,却也热闹,走卒贩夫、引车卖浆者甚众,各色铺子小摊儿应有尽有。
明棠的目光在几个铺子上略过,忽而一笑。
因明棠说要走走,牛车便停在镇口,鸣琴为明棠戴上皂纱小帽,扶着她下了车。
一下了车,鲜活的人声便扑面而来。
明棠怔住了,她也确实有好几年不曾在鲜活的活人堆里站着了,略略停了停步子,这才状若寻常地往前走去。
她看起来倒真是像出门玩耍一般,这里停停那里走走,看见了想要的便叫鸣琴买下,笔墨纸砚,各色杂物,看上眼便要买,不一会儿倒将整条主街都走了一通。
鸣琴双手都提满了东西,待行到酒楼“福天香”门口时,明棠却拉了拉她的衣袖,有些希冀地说道:“我想尝尝街头那家的油饼子。“
她平素里都是个死气沉沉的样子,难得今日像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一般活泼,鸣琴自然没有不肯的。
只是她手里还提着东西,想了想便道:“也好,小郎且先去福天香之中坐坐,奴婢先将东西放至车上去,再买了油饼子回来。”
明棠无一不应,鸣琴见她乖巧,心中更是熨帖,送了明棠进福天香,自己便匆匆忙忙地去放东西、买饼子。
明棠看着她的背影,待她的身影看不清了,便按下帷帽,以更衣之名进了福天香一楼的后室。
酒楼的布局大抵相似,她从后室出来,趁众人不注意极快地进了后院,向守门的小厮塞了两枚铜板,便成功出来,到了福天香的后街。
前行三十余步,有一绸缎庄。
明棠拦一小儿,许之一块铜板,成功托他在绸缎庄之中替自己买了一身庶族装束,复而返回福天香之中,在厢房之中易装一番,如此再大摇大摆地自前门走出,无一人阻拦。
她出了门,便直奔左手侧对街的药铺。
明棠买的药皆是常见药品,开了些受惊体虚、头疼脑热的药,又要了几副妇人气血不足、产后体虚的药,末了捡了两块雄黄,说是家中有蛇需雄黄驱蛇,便痛痛快快付钱走了。
紫瑶镇靠山,山中多蛇,许多人家家中常备雄黄,并不稀奇。
明棠提着药回返,为避人耳目特意走了一边的深巷,心中正盘算如何配比,身边却跑过几个疯孩子打打闹闹的,将她猛得一撞。
她本就是个体虚病秧子,被这般一撞,站立不稳,直接往一边跌去。
身边也不知是哪户庶族人家的窗户,她兜头跌进去,直接将人窗子给撞开了。
她掉进去,正砸在一团说硬不硬、说软不软的东西上,正待呼痛,方闻到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儿。
明棠伸手按了按,竟还觉得有两分温度。
不好,她身下……似乎砸了个人。
此人一动不动,昏死了过去,不知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