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半个时辰之后,刘体所写的密笺便呈到了谢不倾的桌案前。
沧海楼的灯亦一直亮到了半夜。
谢不倾从南疆解毒归来,小皇帝懒怠批阅发到西厂的奏折几乎堆积如山。
这些奏折总要看,谢不倾素来也睡得极晚,一夜都在批阅。
刘体的密笺送出宫来的时候,他手边的砚台都快沾空了。
那双纤细修长的手执着朱批,明明不过一只寻常小笔,倒也像是拿着什么稀罕物件儿,漂亮精致的很,刘体的密笺一到,谢不倾想起来了什么,便将手里的朱批放下了。
他掌中摊开的一本折子,是吏部呈上来关于下头升迁的事儿。
谢不倾瞧见里头提及一堆儿寻常小事,正想落笔,又瞥见里头有一句明家大郎君明以江以孝廉举,按例要去何处上任云云,遂动手就已然批了个“不允”。
不是什么肥缺,但明以江想去那位置?
谢不倾手里也不是很缺那位置,但如今瞧见是他,谢不倾便又觉得那位置可得,叫自己人去也成。
是不是肥缺无所谓,但明以江去不成,谢不倾便觉得有意义。
写了一夜,谢不倾很有些累了,“不允”二字洋洋洒洒几乎横穿整个折面,懒洋洋的,却依旧狂妄无度。
然后随着朱批的放下,朱批狼毫滴溜溜地在其上滚了两圈,沾脏了奏折。
谢不倾随意看了一眼,也不曾多管,懒懒地半倚在椅上,将那密笺展开。
“臣下与太后已说,明世子年龄尚小,伺候不了人,太后未曾多言。”
谢不倾嗤笑了两声,随即将其投入到灯火之中,沾了灯油瞬间燃尽。
他对宫中了如指掌,自然知道刘体在宫中的飞来观之中常做些什么。
刘体在飞来观之中,平素里装模作样,占天卜卦,看国家气运,帮贵人祈福祛凶,瞧上去确实有两分本事能糊弄人——但实际上,飞来观不过是刘体为杜太后寻访猎艳,专门收拢那些被太后看中的蓝颜之处。
所谓道法三清,但那飞来观之中上上下下的道士,乃至于十三四岁的少年道童,其实都不过是被杜太后看入眼中的小郎君罢了,有十九流寒门,亦有庶族。
杜太后时常借寻访三清、敬香上香祈福等由头驾临飞来观,实则不过是在其中寻欢作乐,荒淫无度。
刘体这紫衣侯,听着好听,实则也不过就是杜太后的龟公罢了——龟公尚且还不用接客,但刘体不仅要招揽倌儿供杜太后享用,还必得与杜太后缠绵不休,何等膈应。
也许刘体少年意气风发时确实精通道法,但被太后这般染指拖到声色场中,恐怕只会憎恨——当年他便是因追寻道法而被杜太后惊鸿一瞥收入宫中,此生恐怕也再难生出什么崇尚追寻的执念。
素白的纸染上了灰痕,便是再掸灰,恐怕也掸不下去了。
故而杜太后要来染他那出淤泥而不染的珍宝,谢不倾是断然不肯允的。八壹中文網
他尚且还舍不得将那珍宝弄脏弄碎,甚至于因此十分投鼠忌器,杜太后何等可鄙可耻,竟也配有这心思?
谢不倾“啧”了一声。
虽有刘体在这件事情之中转圜,但谢不倾深知以杜太后的秉性,恐怕不会这样简单地绕过这件事去。
“杜太后着实是色欲熏心了,什么人也想沾染,一个天赋异禀的刘体还不够,如今要将手伸到本督的人身上来。”
他阴恻恻地一笑。
密笺被他燃了,谢不倾复又坐下来重新批阅奏折。
这些事情往常也是他做惯了的,无所谓有趣或无趣。
但今夜看着那些臣工满纸的冠冕堂皇,实则说不尽的唇枪舌剑,谢不倾又觉得无趣到家。
朱批一放,奏折随意地一阖,谢不倾忽然起了身。
外头非夜在为他守门,平素里谢不倾批阅奏折,常常见天光了才歇下,他也要守一整夜。
这会儿见他出来了,非夜还有些惊诧:“大人要何往?”
谢不倾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自己腰间挂着的一枚玉佩,道:“镇国公府。”
这话一出,非夜也没了声音,知道自家督主已然是镇国公府的常客了,这个时辰去也不稀奇。
*
如此晚点,明棠已然睡熟。
她身子不好,夜里也常常浅眠,但正是因她身子不好,反而应该多多休息,故而潇湘阁之中到了夜里,奴仆们便手脚轻轻,而明棠的屋中更是点了安神香,她便这般安然地卧下。
她今日一日劳累,午间才从宫中回来,末了又应付了一场静海王府的搅闹,又是开祠堂叩问祖宗,再计了叶氏与高老夫人一局,今日着实有些心力交瘁,夜里睡得极沉。
拾月在外头守着,瞧见谢不倾从墙头一跃而入,风度翩翩。
这位督主夜里爬墙的架势浑然不收敛,倒好似这潇湘阁是他的后花园一般。
拾月乍然见他,知晓他是来找明棠的,正要让开。
但她忽然想起先前就做了决定的一桩事来,先前还想着先过了这两日再去,如今倒觉得不如亲自与九千岁分说更好。
“大人!”
拾月轻声喊他。
谢不倾侧目一眼:“何事?”
有个物件拾月一直随身带着,此时也正好取出。
她从腰间解下了一个锦囊,将这锦囊双手奉上:“大人,这是小郎先前给您预备的新年礼。”
明棠给他备下的年礼?
这小兔崽子,小白眼狼,还记挂着他?
谢不倾有些意外,接了过来。
锦囊应该是拾月另配的,谢不倾从里头倒出来一团被手帕子包着的东西,入手有些沉甸甸的,将手帕子展开了,才看清里头是一块儿螭龙玉佩。
他权倾朝野这些年,好物件自然是见过许多,一眼看出这螭龙玉佩如此栩栩如生,入手温润,必是上好的雕工用的名贵的玉料。
谢不倾挑挑眉。
他自然知道这小兔崽子如今的处境。
她的生母沈氏嫁过来确实是带了泼天的巨富,可她父母双亡太早,被赶到乡下去养着的时候,这些嫁妆几乎尽数进了明府的口袋里,她手里也就只留了一些沈氏留给她压箱底的体己。
身为国公府的世子,恐怕上京城之中确实没有比她更穷困的世子,上回还开口问他要了一万两的黄金,还能拿出这般有市无价的好物件来给他做年礼,可见是用了压箱底的宝贝,是用了真心思的。
“既是如此,怎在你的手中?”
谢不倾将那玉佩重新收了好,果然收下,没曾还给拾月,可见是收下了。
“……这……”
拾月不知该怎么回答。
难不成叫她和谢不倾说,明棠因他与福灵公主的事儿动怒,于是连这原本精心准备的好东西都不要了,当做小狗物件儿赏给了那个二傻子沈鹤然?
这事儿若是叫谢不倾知道了,恐怕又要闹大事儿。
故而拾月一点儿不敢说,只道:“……先前那事儿,大人应当也知道的,小郎本就动了气,故而没打算送,只叫扔了。奴婢想着物件珍贵,又是小郎着实花了力气的,便捡了回来。”
谢不倾又捏了捏那手中的玉佩,面上的神情有些不辨喜怒。
拾月拿捏不准他的心思,又怕他因此生气迁怒于明棠,便是硬着头皮,也这般连忙补了一句:“小郎是用了真心的,佩玉是请玉雕大手雕刻的,回来的这流苏络子是小郎自己打的。”
谢不倾当真是意外了。
明棠那娇娇小郎君,瞧着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矜贵娇气的很,方才那玉佩的络子他也随意打量了一眼,是个很繁复的样子,对绣娘来说都不大好做,明棠那小兔崽子日日忙的团团转,也舍得花时间精力做这个?
拾月见他神色有所松动,当真是将自己所有知道的东西都一箩筐倒出来说了:“小郎头一回打络子,还是请人去问了明家大娘子学来的,自己还给枝头戳了不知多少个针眼,还被小剪子弄伤了呢,大人不要迁怒小郎。”
谢不倾唇边其实隐有了笑意。
但他也不知自己这笑意从何而来,又压了压唇角,只做出一副与平常一模一样的神情来,不动声色地看着拾月:“你如今是全心全意为着她的,倒也难为你偏心。”
拾月被他说中心事,几经思考的话又在口中吞吐。
终于好容易想明白了打算说了,却见谢不倾将那玉佩一收,往里头进去了:“你忠心护主,这也是好事儿。”
拾月忍不住笑了笑——她这人没甚愿望,目光短浅,只想着自己能吃饱穿暖,自己在意的人也能和乐快活。
明棠是她如今的主子,她就只盼着明棠日日高兴,不与谢不倾生出什么误会隔阂,没有其他。
而等谢不倾早进去了里头,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要和谢不倾说的话,打了不知多少日的腹稿,又尽忘了个干净。
但拾月这会儿也没办法,唇边的笑意却一直压不住,开开心心地又回远处守着了。
她没瞧见后院的黑暗里绿光一点,稍纵即逝,像是一只轻巧的夜猫儿从小径上悄悄跃过。
*
明棠在安神香里,睡得安静。
谢不倾走到内室,只瞧见她整个人在锦被上缩成一团,静静睡着了。
屋中不用点灯,他是习武之人,也可看的一清二楚。
一层淡淡的青纱下,明棠正安然睡着。
谢不倾伸手将那月光流水一般的青纱撩了起来,俯身去看明棠。
她瘦削的身形,温和的睡颜,红润的琼口,即便是睡着了也有些微微蹙着的眉头,还有那鸦青的长睫在脸上投下的一点儿阴影,像是一轮淡淡的小月牙。
谢不倾不知这般看了多久。
直到他觉得自己微微弯着的腰有些酸了,这才恍然想起来他几乎在宫中批了五六个时辰的奏折,没有半分停歇的时候,也难怪他会觉得累。
于是谢不倾便半跪坐在她的床榻边。
这床榻边上都有守夜的使女伺候的时候用的脚踏,虽是日日清理,到底也是绣鞋常常踩着的东西,有些灰尘。
谢不倾何等爱洁之人?
但如今他也不过就是那样安静地坐在明棠的床榻边,不顾自己那些金贵的衣裳被脚踏上的灰尘沾脏污了,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明棠的睡颜,目光一寸寸地在她的眼角眉梢划过,似乎这般就能够将她永远地镌刻在自己眼中心上。
在明棠的身边,他似乎头一回没有了那些躁动与不安,只这样静静地坐着,看她清浅的呼吸,看她不知是不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时微微皱起的眉头,看得几乎有些痴了。
明棠不知是不是梦魇,忽然皱紧了眉头,口中呓语了什么,本就是在锦被上缩成了一团,这会儿更是紧紧缩在一起,就像是幼兽一般,没有那自保的功夫,又没人能够护着她,于是只能这样徒劳无功地缩在一起,这般就好似能够保护好自己。
谢不倾便伸手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着,安抚地拍着。
“小兔崽子,有本督在,这样害怕做什么?上京城之中,不说明家,便是皇宫之中那几位有意要伤你,也无人当真能够对你动手,莫怕的。”
谢不倾是随意几句话,倒好似真的让这梦魇熟睡里的小郎君听着了。
她紧皱着的眉眼逐渐松开了,却只是还有些惊恐地颤抖。
谢不倾这才瞧见,她好似一直在睡梦之中紧紧地抱着什么。
屋中烧了地龙,暖和的很,谢不倾也不担心冷着她了,便轻轻地将那锦被展开了,也省的叫这浅眠的小宝儿被吵醒。
于是这时候谢不倾才瞧见,她怀中抱着的是一件毛茸茸的衣裳。
这衣裳有些眼熟,他定睛看了,竟是当初明棠入城之时,在他的授意下去西域换过的新氅衣。
那件狐裘于他而言,不过只是库藏之中十分寻常的玩意儿,却不想明棠将那氅衣紧紧地抱在怀里,埋首在毛茸茸的毛领之中,一点儿不肯出来。
她小小一捧脸蛋,在毛领之中着实可怜可爱的很。
谢不倾静静看着她,心中不知怎么软了一片。
为什么要这般抱着一件寻常氅衣?
而他又旋即想起来,昨夜入宫的时候那样寒冷,她身上穿一件破旧的衣裳,还说当初的那些都没不见了。
她有衣裳,又怎不穿?
谢不倾有那样多的疑惑。
若是往常,他定是要把人喊起来作弄一番,看她迷糊的样子。
但今日,他又觉得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