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路的组长办公室里,开了空调。
冷冷的风,凝结成水珠贴着热气腾腾的玻璃窗往下滚,天气已经很热了,除了外面长满了的翠绿枝叶,初夏的蝉拉起了聒噪的叫声。
林墨坐在黑色的沙发中,对面是刘彩和林柏。这间办公室里承载了林墨太多痛苦的回忆,似乎每一次他们一家三口聚集在这里,
都是在训林墨的成绩林墨的学习林墨怎么这么不上套。
林墨每一次都是将头深深埋在胸前,听着家长们的数落、盛路对她学习的叹息。
都是在让她难过让她觉得,自己真差劲。
可这一次,
却是林墨手握中性笔,
面前的桌面上,展开一张a4打印纸。
转科同意书。
旁边还放着盖手印的鲜红色印泥。
“林墨,这张纸你签完那一刻,”
“你就应该明白,你正式成为一个文科生。”
“从今往后,近了一年到高考,远了到大学选专业未来毕业后就业”
“你可能就再也跟理科,没有任何瓜葛了。”
“……”
林墨将“我自愿选择”后面填上了“文科”,低着头,又仔细将里面三行字的每一个字来来回回看了三遍,
最终确定没有异议,
笔尖落到了“学生本人签字”那一栏。
手指停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
看到了对面父母的脸。
或许是让自己的孩子学文对于一个极端重理轻文城市里的家长而言,是真的很揪心,也或许是对这么多年来为女儿付出太多心血,就要在这一刻付之东流,
那些计划了那么久求了那么多的人费尽心思给孩子安排好的未来,
都将于林墨签下字那一刻,
全部挥手告别。
刘彩明显情绪有些低落,她抱着胳膊,头别到一边去,随便扎在后脑勺的马尾有几根头发散落在胸前。
林墨明显看到母亲一直以来都以乌黑为骄傲的发丝里,
掺杂了些许白色。
“墨墨,”林柏看到林墨停顿的那一下,
深深吸了口气,
沉重开口说道,
“想怎么填,就怎么填。”
“爸爸妈妈……尊重你的选择。”
这句话让强势了这么些年、控制了自己的生活长达十八年来的父母说出口,
真的已经很难了。
林墨眼睛一酸,低下头去,
“嗯。”
那光滑滚动着小圆珠的黑色中性笔,
透明的笔杆反射着窗外新生翠绿的枝叶。
林墨握紧笔杆,
将“林”“墨”两个字,
一笔一划,沉稳有力,
书写了下去。
红色指纹手印,按压在名字上方。
那就像是一场宣誓,宣告着过去旧时代的结束,
迎着前方的光明,奔向新的未来!
“墨墨,你真的要走了鸭……”
阮萌帮着林墨收拾她的课桌,一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个学生从高一起用的桌子要伴随这个学生一路走过三年,
也就是说,无论是大型班级换教室还是个别同学转班,都是需要将自己的桌子带到新的班级去的。
林墨最后检查了一下她在四部八班的储藏柜,是否已经清理干净,语数外三科的资料还是得带下去的,
其余的物理化学生物……
“那个,萌萌,”
林墨将自己去年做的十二三本物理笔记本,抱着放到阮萌面前,抓了把肩膀上散下来的头发,很自然地问她,
“之前你不是一直问我要我的错题本看嘛。”
“这些你看你还要不要……”
阮萌一口气差点儿抽不上来。
林墨不愧是学文科的料,虽然理科成绩不太好,但是笔记做的是真的墙强,知识点整理的也条条清晰,
以前考试前复习,阮萌还有林墨前面那几个人最喜欢问林墨借笔记看看。
“要要要!”
阮萌一巴掌按在那厚厚一摞的笔记本上,对着旁边围上来的程南还有厉儒严,凶道,
“这些都归我了,你们一本也别想抢!”
特别喜欢抄林墨笔记的程南,一脸幽怨瞅着林墨。
林墨:“……”
“墨墨,收拾好了吗?”
段琛从教室后门走进来,
他抱着一纸箱的书,里面有一中三部高二以来,所有政史地的资料。
“哟哟哟,琛哥!”厉儒严看到那些资料,一脸醋酸味,“可以啊,这是贿赂了多少文部的大佬,才搞到如此全面的材料!”
段琛笑了笑,
“免了三部课间操人数检查的一个月上报表。”
“……”
“靠!琛哥!”厉儒严心痛,捂着心脏趴了下去,“你不早说你可以给跑操放水!”
“高富帅每次查跑操人数表都查的死严,害的我们每天都得把腿跑断了也不敢逃跑操!”
林墨:“……”
她没跑过操,不懂这些痛苦。
程南不想回忆跑操的痛楚,转移话题去抢阮萌手里的笔记本,
几个人打闹成一团,林墨在旁边看了眼段琛给她要来的导学案以及背诵知识点,
蹲下身子,伸手翻看。
真的很全了。
“……”
“如果还缺那些,回头上来找我,我帮你去要。”段琛也跟着蹲下身子,开着环的校服拉链垂在黑色运动裤的两侧,少年白皙精瘦的胳膊搭在纸箱边缘上。
林墨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段琛眼中全是温柔,
却还略微带着些不舍。
“你说你啊……”
林墨感觉到肩膀上的头发,被人捻起,
别到耳后。
她抬起头,就看到段琛深沉地望着她。
“……”
“去了隔壁楼,要是有人欺负你,一定不要压着。”
“……”
“你转的是老马的班,马文军以前就是你班主任,对你很好,我放心。”
“……”
“其余的老师我也摸过底,本来那些文科的老师对你就很喜欢,数学老师是崔主任,她很温柔,不会跟老滕似的欺负你。”
“……嗯。”
林墨点着头,手里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段琛叹了口气,站起身自顾自帮着她收拾,
似乎在用忙碌掩盖自己的不舍。
“三部六班的女生多,女生多的地方是非多,要是不开心了就来理部跟我说。我每天都会去文部楼看看你,你不用担心找不到我。”
“……”
“有委屈一定要跟我说,你这丫头就是喜欢什么事都往心里压。不行……我不能相信你跟我说没事啊什么事都没有,我得找在那边的熟人帮我偷偷盯着你,万一真的有人对你不好,我就可以第一时间冲过去……”
噗嗤
林墨没忍住,抿着嘴笑了出来。
段琛说话声戛然而止,垂眸看着林墨。
林墨笑着仰起头来,看着男生,
真是婆婆妈妈啊……
“我又不是去非洲打仗,”
“就是换了个地方学习,我们还在一个学校啊……”
“……”
段琛的表情有些不自在,
嘴却硬,
抬起手来招呼了一下林墨的脑袋,
掩盖自己的失落,
“白疼你了,”
“没良心的白眼狼!”
“……”
“那我、不走了?”林墨笑眯眯。
段琛愣了一下,连忙严肃道,
“开什么玩笑!”
“这是你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机会,关乎到你的未来你的梦想……”
“……”林墨伸手,捏了捏段琛的脸,
温柔道,
“骗你的啦”
段琛:“……”
少年的脸,逐渐染成绯红色。
“咳咳!”
“你桌子那儿好像还缺了个腿儿!”
林墨:“……”
一群人捯饬了半天,终于将林墨的东西全部归整完毕。
褐色的书桌被从教室靠窗处拉到了走廊,林墨最后一次站在自己在四部八班生活过的位置,
看到旁边,空了的同桌,
段琛的书桌,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她记得第一次来到这个班级,
第一次坐在自己的位置时,
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这张干净的书桌,
每一个丝边缘每一个角落,无一不充斥着这个书桌主任的张扬与孤傲。
现在要离开了,
这个书桌的主人,正在很认真却也很舍不得地,
帮她搬着行李。
林墨情不自禁伸出手,摸了摸段琛的桌子。
“墨墨!”
段琛抬起手指了指腕表,
“还有二十分钟就要上课了。”
他们是趁着晚饭空来搬桌子的,不会打扰到正常学习时间。
林墨小跑着过去。
阮萌程南他们将林墨和帮着抱桌子的段琛两人,送到四部大楼一楼公共大厅处。
“好了,就送到这里吧。”
林墨抱着一个盒子,大部分的东西都被段琛“强制”地归为他手里搬。
阮萌眼圈红红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明明只是换一个教室、不在一个楼上学习了……
“墨墨,”阮萌一把抱住林墨,呜呜呜道,“你可别忘了我们鸭!”
林墨:“……”
她有些哭笑不得,
“我又不是去叙利亚打仗……”
“可是,”阮萌真的哭了出来,鼻子一抽一抽的,“这样我们就不能天天见面了鸭……”
“晚上放学,还可以一起往西门走啊,”林墨摸了摸阮萌的头,安慰她,“以后你要是不上操,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学校超市买烤肠。”
自从摔柜子那件事后,阮萌也加入了不跑操大军队伍之一。
盛路可头疼了。
段琛:“……”
撑在桌子上的胳膊,警示地敲了敲,
“喂,”
“查跑操的领导就在这里!”
“你俩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当着领导的面,说逃跑操买烤肠?”
阮萌举着拳头愤愤道,
“表哥你还不是为了你老婆,直接免了三部查跑操么!”
林墨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看向段琛。
“林墨。”厉儒严走到林墨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去了文部,加油!”
林墨心底也有些怅然,
毕竟是同窗了接近一年,
三百多个日日夜夜,
每天抬头看见后打招呼,低头抄作业时帮忙打照应。
都这么,结束了……
“……嗯。”她咬了下嘴唇,
很认真地点头,
“你们也是,”
“大家高三,都要加油!”
“加油!”
预备铃声响起,阮萌和厉儒严以及程南不得不返回教室。
他们离去时,还是一步三回头跟林墨挥手。
林墨望着朋友们离去的背影,
突然就感觉,眼圈有些发酸。
段琛抱起堆着大箱子小箱子的课桌,
往大门方向走,
“好了好了,”
“再不走,老马该等急了吧。”
林墨用手擦了擦眼睛。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三部与四部之间的凉亭,
白色石灰石上缠绕的紫藤萝树已经开满了紫色的花。
似乎每一所学校都会有这么个地方,
很土,
但是却是承载了多少莘莘学子的最美好的回忆。
在这里上学经过,放学推着车子离去,
身后是一盏一盏落下帷幕的教室里的白炽灯。
走到三部大楼的门口时,
林墨远远就看到一辆熟悉的自行车。
她记得,自己第一天来到四部八班,不知道该怎样去教室,
就是这辆自行车上骑着的男人,
从车子上甩下一条腿,
七十年代的古老骑自行车的方式,
缓慢停下车轮。
男人对她伸出手,
说,
“我就是盛路,”
“欢迎加入四部八班这个大家庭。”
盛路站在文部大楼的门口,
其实这些老师,也就是一个学校里最普通的打工人,
他们只对自己所在的年级掌握的学科相关的同事熟悉,
出了朝夕相处的那间办公室,
对面楼上的人和人都是谁,
他们也只是见了面,点头应好之交。
林墨没想到盛路会来送送她,
更没想到的是,老滕也来了。
那个这一年来一直看她可不顺眼的数学老头子。
“盛老师,滕老师好。”
林墨和段琛两人,异口同声尊敬道。
“林墨,”盛路看了眼对面的段琛,两人的眼睛中流过一些很微弱的情绪,转瞬即逝,
马上就要不是她班主任的男人,伸出手,摸了摸林墨的头发,
“我已经和老马打过招呼了。”
“他说,以前你的文科,真的很棒。”
“他相信你,还有一年的时间,”
“绝对没问题!”
林墨不知怎么,压下去的泪水再一次转回到眼眶里,
她低着头,用力点了点,
“嗯,”
“我一定不会辜负老师的期望!”
“谢谢盛老师!”
“林同学啊,”老滕在后面幽幽开了口。
林墨浑身一颤,她向来怕这个不怒自威的搞数学的老头子。
老滕眯着眼睛,手指摸了下裤兜里的烟盒子,
“这去了文部,也是还得学数学的啊……”
林墨:“……”
“我知道的,老师。”
老滕:“你这个数学,虽然在文科可能换了简单一点儿的教材,也算凑合,”
“但是”老滕那一口抑扬顿挫的方普又开始错落道来,
“你还是得吼吼学习!”
林墨:“……”
老滕:“有不会滴问题?要抓紧时间问!”
“要是实在是老崔不懂!”
老崔是三部六班的数学老师。
“实在是找不到老师”
“可以!来、四部数学组,来问我!”
林墨仰起头,
看着说的激情昂扬的数学老师。
他以前,是那么讨厌她这个不上道的学生的。
天下所有老师,
或许每一个人后来在社会的打磨下,渐渐违背了最初执鞭任教的那份心。
可心底里,
大家都还是、都还在封存在内心深处角落里对很多年前第一次站上讲台的热爱,
用那份初心,
由衷希望每一个学生,
能努力向上,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他们就算会粉身碎骨,也要帮助学生前进!
林墨对着两位曾经的老师,
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
“当然,要是有不会的化学题,也可以来找老盛!”老滕被林墨的煽情弄得有些不自在,忙打岔指着一旁的同事道。
盛路白了他一眼,
“快别嘚嘚了!”
“文科哪来的化学!”
老滕:“……”
“我说有!就有!”
“……”
……
段琛将林墨送到三部六班,帮她把桌子箱子书啊全部摆放好,三部六班早就已经给要来的新同学收拾好位置。
班里女生居多,大家都在默默打量着这位给“单挑校领导的绝世跳楼女孩”搬运桌子的“中国好男友”,
真难想象,大名鼎鼎的段神,第一次光临她们的“茅草屋”居然是以这种方式!
林墨去马老师办公室办理完手续,谈完些事情,从走廊尽头的大办公室走出。
段琛站在三部六班教室后门,双手抄在口袋里,
傍晚从远边海洋吹来的咸湿的热风,
吹起少年干净的校服领子,
和额前的碎发。
林墨走到他面前,
双手背在身后,
低着头,盯着两人的脚尖。
“……”
“那你……”她轻声说道,
“先回去吧。”
“今晚不是、还要给高一的,上奥赛……?”
嗖
段琛突然伸出双手,
将林墨拉进了怀里,
用力搂着,
像是要把人揉进身体。
“墨墨……”
段琛的声音,弥漫着浓重的不舍,
他把头插在林墨散落肩头的秀发中,
手掌压在女孩的后脑勺,
一下一下,
用力揉着。
“段……琛……?”
林墨眼角瞥过不远处的教室,
里面的学生们正在刷刷写题,
会有人,一抬头,就能看得到他们。
“快、快放开……容、容易,被看到……”
“高考后,”
段琛搂着林墨,突然开口道,
“我们去旅行吧。”
“只有你和我……我们一起,去你最想去的、地平线的更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