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渊,茫茫大雪掩埋了一切,入目只有一片白色。层层叠叠的山峦起伏不定,唯有呼啸的寒风凌冽似刀。
雪峰夹道处,马蹄声响起,顾重华立于马上,低头查看着地上的痕迹。雪渊常年大雪封山,不一会儿便轻易掩盖了原本印下的足迹。他握紧了缰绳,皱眉四处望了望。
北方吹起了他头盔上纯白的翎羽,风雪打在面上,裸露的肌肤微微泛红,眉眼也结上了寒霜。白马冷得不停地踏蹄子,低低地嘶鸣着。
周显恩独自去追杀耶律宸,跑得太急,也不知道到底追去了哪儿。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体力本就耗损严重。耶律宸还带着一队人马,若是真的打起来,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他微微喘着气,握在缰绳上的手几乎快要勒出血痕。直至风中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眉眼微动,当即一夹马肚,急急地往前而去。
待他到了血腥味传来的地方时,忍不住微睁了眼,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都是北戎士兵尸体,皆被一剑封喉,堆成小山一般。鲜血顺着雪地淌下,扭曲成诡异的图画。鲜血还没有来得及凝固,说明是刚刚死去不久,那周显恩一定也还没有走远。他抬头看向了前方,不再犹豫,便踏在尸体上策马而去。
雪渊深处,远远立着两个人影。沉墨停在一旁,低垂着头。红黑两道身影交错在一起,兵器碰撞,刺啦一声,发出刺眼的火花。
周显恩握着重剑,头盔早已不知何时被他扔到了一旁,高扬的马尾被血水打湿,凝成一缕一缕地贴在身侧。原本清隽的面容满是血污,红袍滴着血,却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他死死地看着近在眼前的人,因为脱力而微微喘着气。
而他的对面,是一个身着戎装的虬髯大汉,卷曲的短发披散至肩头。手持一柄弯刀,身上被砍了无数伤痕。尤其是正脸上,一道剑伤从眉骨划下,鲜血淋漓。手臂上的肌肉一块块暴鼓起来,身躯壮的似一头猛虎。
刀剑相抵,谁也不能再近分毫。
呼啸的寒风将两人的披风扬起,只听得耶律宸嘲讽地开口:“周大将军,别挣扎了,现在的你不过是强弩之末,本帅一生佩服的人不多,你和你父亲都算一个,所以今日会给你留个全尸,不会让你和你父亲一样挂尸墙头的。”
他说着,就大笑了起来。周显恩的眼神却在一瞬间闪过一丝血色,浑身的戾气再也压不住。他抬眼瞧着耶律宸,眼中猩红一片,嘴角却勾着笑:“是么?”
他说罢,脚下一扫,直接踢中了耶律宸的膝盖,同时手中重剑压下,几欲将耶律宸的弯刀折断。耶律宸吃痛,却还是稳住了身形,屈膝顶着周显恩压下来的力道,单手握着刀柄,一手撑着刀面,重重地喘着粗气,目眦欲裂。
周显恩整条手臂都在颤抖着,眉头紧锁,还是稳稳地往下压着。直到耶律宸大喝一声,他耳尖微动,几乎是瞬间就翻身往一旁躲去。一枝长箭直直地没入地面,他单膝跪地,重剑插在地上,重重地喘着气。余光扫过,果见不远处埋伏了弓箭手。
耶律宸从地上站了起来,手中弯刀抗在肩头,积雪没过了他的戎靴。他粗鲁地抹了抹脸上的鲜血,慢慢向周显恩走过去。
“你们父子还真是一个德行,你父亲当年就是这么死在本帅手里的,今日,也该轮到你了。”他说着,手中弯刀扬起,大喝一声,“放箭!”
箭如乱雨,倾泄而来。周显恩眼神一凛,持剑挑开向他射来的长箭。耶律宸则好整以暇地在旁边看着他,之前留下来阻挡周显恩的那些士兵都是他用来消耗他体力的死士罢了。
他本以为自己就可以轻易把犹如强弩之末的周显恩拿下,却没想到他的武功比两年前更加厉害了。还好他还准备了后手,兵不厌诈,活下来的才是强者。只要周显恩一死,大盛的军队就失去了主心骨,不过一盘散沙罢了,他们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周显恩一面挥剑挡在身前,目光却是狠狠地看着一旁的耶律宸,足下用力,就向着他而去。而远处埋伏的弓箭手立刻趁着这个空档,将箭全部对准了周显恩。
只听得铮然一声,却是那些弓箭手应声倒地。
耶律宸慌乱地抬起头,不远处一个身着白袍的男子踏马而来,背负银枪。微微侧着身子,手中弓箭又拉开,一箭射出,又是一个弓箭手倒地。
耶律宸眯了眯眼,气的胸膛都在起伏了,大盛的那个太子竟然也来了。
他没有时间思考,周显恩的重剑已经向他刺过来,他只得抬手挡住,与周显恩厮杀了起来。
周显恩没有回头,却知道是谁来了。他只安心砍杀着耶律宸,将后背完全交给了顾重华。
顾重华一拉缰绳,便直直地向着周显恩而去,北戎的弓箭手还在继续。他双腿夹着马肚,腰身下压,几乎快与马背平行。手中长箭射出,正好将往周显恩后背而去的箭拦腰折断。再是一箭,雪地上便喷洒出鲜血。
而周显恩那边,耶律宸已经被他压得死死地。几乎快没了还手之力,手中弯刀满是划痕,他张嘴,“哇”的吐出一口鲜血。却还是直直地冲过去,在雪地一滑,就从周显恩剑下逃脱。
他吹了个口哨,一匹战马长鸣一声,从雪坡后急急地跑过来。耶律宸一拉缰绳,就翻身上马。狰狞的脸上满是恨意,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匆忙地逃走。
周显恩足下用力,便一跃而起,手中重剑直直地对准着耶律宸的后背。长箭落下,却见得一柄银枪极快地刺过来,将所有的箭都拦住了。
耶律宸慌乱地回过头,就见得一柄重剑压下。他死死地瞪大了眼,可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转瞬就失去了意识。最后只见得一闪而过的寒光和周显恩眼中嗜血的杀意。
一颗头颅掉在地上,鲜血喷洒在周显恩的眼前,将他的眼睫都黏在了一起。他看着耶律宸的尸体,却是慢慢笑了,笑着笑着,便再也支撑不住,屈膝跪在了地上,唯有依靠着重剑才能勉强稳住身形。他弯着腰,赤色披风被撕扯着,卷在风中。手臂上的护甲断裂,胸前的护心镜也破开了,整个人像是从血水中走出来的一般。八壹中文網
眼泪顺着面颊淌下,他却是闷笑了起来。肩头微微颤抖,一笑,伤口就渗出鲜血。
他手里握着胸前挂着的平安符,抬起眼,仿佛看见不远处,两个身着战袍的男子站在一起,冲着他笑了笑。
为首的中年男子身姿挺拔,一向威严的脸上带着些慈爱。而他旁边的年轻男子长相儒雅,一笑起来,便弯了眉眼。他们牵着高头大马,眉目温柔地看着他,向他伸出了手。
“显恩。”
“二弟。”
一身黑色长袍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冲他笑了笑,脖颈上的割伤早已不见,连他嘶哑的声音都放柔了许多:“显恩,你做的很好。”
周显恩只觉得视线慢慢模糊了,好像有越来越多的人聚在那几个男子的身旁。他们穿着战袍,手持红缨枪,或站或坐,都笑嘻嘻地看着他。
“大将军,咱们赢了,终于可以回家了。”
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小男孩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仰起下巴,一左一右牵着那两个男人的手。他眨了眨眼,一脸骄傲地看着周显恩:“二哥哥,阿昭现在会耍枪了哦,是不是很厉害?”
他说着,也向周显恩伸出了手,笑得眯上了眼睛:“二哥哥,咱们回家吧。”
天好像放晴了,和煦的日光慢慢照在他身上,眼前那些人的笑容越发耀眼。他扯了扯嘴角,眼神在一瞬间有些涣散,却是慢慢伸出了手,面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终于,可以带他们回家了。
光晕照在眼前,他伸出的手也干净得没有一丝血迹,就如同面前那些人的笑容,永远纯粹、明亮。
好暖和,他抖了抖眼睫,只觉得身上再也感觉不到冷了,他好想再去见见他们。
父亲,大哥,阿昭,季彦,还有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们。真的好暖和啊,他虚弱地笑了笑,努力往前伸着手。
差一点,还差一点,他就可以碰到他们了。
阳光明媚,他们也伸出了手,温柔地看着他。
“显恩,醒醒,显恩!”一声一声地呼喊传来,光影摇动,周显恩却浑然不觉,眼睛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的那群人。
那是救赎他的光。
“显恩,你夫人还在等你,你撑住啊,你不是答应了她,要好好地回去么!”那声音不停,灼热的泪困落在他的脸上,他抖了抖眼睫。
夫人?
他的夫人?
他仰起头,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他动了动手,手指却勾中了什么东西,绳子勒在他的指尖。
耳畔好像响起了一声有些遥远的:“夫君。”
他往后倒去,日光深处,有个人影慢慢地过来,纤细的手伸到他面前:“我等你,回来娶我的。”
他还要娶一个人的。
他捂着胸膛咳了咳,鲜血顺着嘴角滑落。所有的日光却在一瞬间消散,只剩下满天的白雪落在他的脸上。
“显恩,你终于醒了!”顾重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急忙将他整个人都拉了起来,抗在背上,“我带你回去找阿珏,你撑着点。”
他说着,就背着他往外走了。鲜血洒落了一地,周显恩趴在他的背上,艰难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前,一串红绳捆着的平安符埋在鲜血中。他动了动手指,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
他不能死,他答应过的,要活着回去。
回去娶她。
她才是他的救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