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和离吧。”
“不,我不会同意的。”
这一年,光绪朝仓促地画上了句号,傅兰君和大清的其他子民们一起稀里糊涂地进入了宣统朝。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谁当皇帝无甚区别,日子还是那么平淡如流水地过。
为换皇帝惶惶不可终日的,说到底也只有诸如傅荣这样的官员们。这厢宣统刚登基,荣升为摄政王的醇亲王载沣已经迫不及待地展开了他为兄弟光绪报仇的行动,一个月后尘埃落定,袁世凯以足疾上奏回籍,载沣趁机罢免其职,准其回乡,袁世凯彻底成了一名手中无权的庶民。
这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坊间传说摄政王原本是想杀袁世凯的,吓得袁世凯跑到天津躲了两天,亏得有朝中大臣劝谏摄政王,说是怕杀袁世凯会激起北洋六镇新军兵变,又怕洋人那里对朝廷有看法,这才给了袁世凯活命的机会。
虽然早已料到结局,但事实摆在面前,傅荣仍旧是有些承受不住。他每天都提心吊胆地,打探着朝廷里的人事变动,生怕有一天落到自己头上,又担心叶际洲会对自己下手,愁得半个月里花白了头。
傅兰君劝他:“这样提心吊胆,不如自动请辞。爹您年纪也大了,何苦跟人恶斗。斜风细雨,不如归去,到乡下去,盖个茅屋……”
她突然噤住了声,一时间鼻腔酸涩,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了那一年在凤鸣山上顾家别院里,在顾灵毓人为制造的万点星光里她和他的那番对话。
“要一处临水的小院,有盖茅草的屋顶。春天桃花微雨,晚上在床头听一夜雨声,天明推门看枝头的桃花。春到小桃枝,荷塘里鸳鸯戏水,树梢上喜鹊叫喳喳,你说美不美?”
“美则美矣,但是大小姐,一夜雨后茅草屋的屋顶是要漏雨的,你确定你能忍受?”
“就知道你这个人没意思,专爱扫兴。”
“所以你要真到乡下去,还是得带着我啊。”
“带你做什么?”
“为你抱茅草修屋顶啊。”
“还算你识趣。”
“为你抱茅草修屋顶,也陪你在床头听雨声啊。”
是谁?那清冽如泉水、清脆如黄莺的声音,是属于哪个少年哪个少女,哪对恩爱的小夫妻?
转眼就到了年关,一个切实的问题摆在了面前:要不要回顾家过年。
尽管顾灵毓和傅兰君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还是夫妻,没有做人媳妇的大过年的待在娘家的道理,何况夫家高堂尚在。
傅兰君不想面对这个问题,只好佯装无知,每次都用别的话题岔过去。
新年的脚步一天天近了,腊月二十八,傅兰君坐在走廊扶栏上,逗着画眉鸟看下人们打扫花园,爹新入的这只画眉鸟脾气大,趁傅兰君不防啄了一口她的手指。傅兰君摩挲着手指,眼前突然浮现出在斋普尔的那一年,她在史密斯家的花园里逗画眉,一个看上去漂亮轻佻的年轻中国男人突然出现,逗弄她说:“画眉画眉,闺中趣味。小姐看画眉,一定是心里有人了。”
那时她的心里确是有人了,那人却不是后来的他。
那人……已经死了,死在了顾灵毓的监督下,一把刀结束了一条鲜活的命,随之而去的,还有她和顾灵毓的孩子,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
花园里有小孩子兴奋的叫声,傅兰君循声望过去,是个刚刚会走路的孩子,穿得花团锦簇鲜红翠绿的,穿着虎头鞋戴着虎头帽,由当娘的扶着在地上摇摇晃晃地走。
孩子娘是傅家厨娘的女儿,今天来府里帮忙的,注意到傅兰君的视线,她有些惊慌有些羞赧,傅兰君笑一笑:“孩子真可爱,能给我抱抱吗?”
那当娘的胆大起来,抱着孩子走到傅兰君面前,嘴里说着谦虚的话儿却是掩饰不住地炫耀。幼小的孩子有一股扑鼻的奶香气,傅兰君真妒忌。
如果我的孩子顺利出生,到明年这个时候,也可以走路了。她模模糊糊地想。
去年端午那天的冷意又在四肢百骸里如树藤般生长蔓延,又想起顾灵毓那张看不出悲喜的脸,说着“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又怎么会死?如果是他的,你又怎么会舍得让孩子死”。傅兰君打了个寒战,她绕不过这道坎儿去,她绕不过!
我和他之间,可能只有回忆了,她靠在栏杆上悲哀地想。
渐渐有脚步声近了,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转过头,是傅荣的脸。
傅荣在她面前坐下来,不同她兜圈子,单刀直入:“你打不打算回婆家过年?”
傅兰君低下头不说话,傅荣声音严厉起来:“总逃避着也不是办法,一句话,还想不想和他过下去,不想过的话就和离。”
和离?傅兰君吓了一跳,她从未想到过这个!即使当初对顾灵毓说让他放自己走,她也真的只是想离开,但从未想过和离这条路。
她抬起眼睛看着傅荣,傅荣脸色严峻:“对,和离。趁你们俩都还年轻,赶在爹下野前,你能再找个不错的归宿,他也能有个好仕途。”
傅兰君茫然了,这怎么又和仕途扯上了?
傅荣冷笑:“叶际洲一向想捏造罪名致阿秀于死地,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是我傅某人的女婿?说是袁世凯门生,程东渐不也是?但你何曾见叶际洲打压程东渐了?年轻人的政治立场,稍加拉拢游说,就容易动摇得很,但老婆岳父闹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他痛恨阿秀如痛恨我的左膀右臂,若阿秀不再与我有瓜葛,叶际洲会对他怎样,殊不可知呢。”
他望向傅兰君:“怎么样,和离是不是个好主意?对你好,对他也好。”
傅兰君心如乱麻:“我再想想……”
傅荣站起身来:“今天已经腊月二十八了,最迟后天早上,告诉我你的打算,和离,还是回顾家过年。”
傅兰君一夜没睡,想得头痛欲裂却依旧不能下定决心。第二天她装病躲在房间里,怕一出房门遇到傅荣就会被逼问是否要和离。
很多年前也是这样,那时她躲避的是逼婚。
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望着帐子顶,傅兰君心想,我们两个人之间真奇怪,嫁的时候不情愿嫁,离的时候却也不情愿离。
门突然被敲响,姨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兰君,快起来,看谁来了。”
傅兰君的心微微抽搐了一下,难道是他?
她慢吞吞地梳洗完毕来到前厅,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侧身坐着。大过节的,他穿着元宝暗纹的绛红色马褂,戴着瓜皮小帽,帽正是鲜亮的宝蓝色,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全无军人的肃杀气,就像一个普通的漂亮的富家子弟。
多少日子没见过他这样了,从南嘉木被捕的那夜开始,她每次见他,他都是军人打扮。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望着傅兰君,轻轻地问了一句:“来啦。”
傅兰君轻轻点点头,走到对面坐下。
顾灵毓这次来,当然是为接她回家过年。他既然已经来了,她没有不跟他回去的道理。
告别了爹和姨娘,傅兰君搀着顾灵毓的手上了顾家的马车,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马车摇摇晃晃,摇不乱车厢里的寂静,晃不散车厢里的沉默。
马车渐渐远离傅家,走的路却不是去往顾家的路,傅兰君疑惑起来,她撩起帘子看一眼外面:“走错路了吗?”
顾灵毓按住她的手放下帘子:“没有错,我们不回顾家,我们去山上。”
他手心滚烫,傅兰君被烫了一下,她缩回了手。
山上,他与她定情的山上。他为什么要带她去那里?答案显而易见。
她仔细看他一眼,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的这身衣服,可不就是那年在山上穿的那件?
旧梦重温……真的可以将冰冷的心重新焐热吗?
马车沉默地继续往前走,到山脚下的时候,天上突然飘起了雪,傅兰君伸出手去接雪花,雪花融化在手心里,带来丝丝凉意。
那年的那一天,天上也在下雪。
看上去似乎是天注定了要将那日重演以弥合他们之间的裂痕,雪花的凉意冲刷着手心,傅兰君躁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她决定,听从上天的安排。
但上天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善意,马车上了山在别院前停下来,她和顾灵毓刚刚下车,就有人匆匆赶了来,是杨书生。
他满面焦色,在顾灵毓身边耳语两句,顾灵毓眉头蹙起,他回头望一眼傅兰君,眼神里满是犹豫挣扎。许久,他走到傅兰君面前,轻轻说:“军营里有些事情,我去去就回,等我。”
望着他的背影,傅兰君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她独自在山上逛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齐云山的墓前,被那冰冷的墓碑灼伤眼睛。她又回到了别院,走进了那间小镜宫。
小镜宫多日无人居住,嵌在墙上的镜子都蒙了尘,傅兰君打了一盆水用布巾擦拭镜子上的灰尘,一块镜子嵌得不牢掉了下来摔碎在地上,傅兰君怔怔地望着,碎裂成无数片的镜子里有千万张破碎残缺的脸,她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傍晚,桃枝来了,说是姑爷差人把她叫来的,让她伺候小姐。
傅兰君问桃枝:“你知道军营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桃枝眼神闪避,支支吾吾的:“听说是新军有士兵和巡警打架闹事,被警局扣押了,闹事的新军士兵是姑爷手底下的人,所以要姑爷回去处理下。”
真的是这样吗?傅兰君狐疑地看着桃枝,桃枝却已经收拾好了房间推门出去:“该吃饭了,我去厨房做饭。”
晚上,顾灵毓没有回来,只是派人捎话来,说问题有些棘手,让傅兰君在山上多等他些日子。
傅兰君这一等,就等到了过年。
大除夕晚上,山上别院里只有她和桃枝两个人,时间一点点过去,顾灵毓还是没有回来。天色将黑,傅兰君霍地起身:“不等了,桃枝,咱们下山,回娘家。”
桃枝不动,傅兰君提高了嗓门:“你聋了?”
桃枝吭哧半天憋出一句话来:“小姐咱们还是乖乖待在山上吧,现在就算下了山,也过不好年。”
她这话什么意思?傅兰君再三逼问,桃枝终于坦承:“我上山之前,老爷跟我说,他不让人来叫,咱们就别下山。”
为什么?傅兰君愣住了,桃枝咬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新军和巡警那件事没那么简单。我听见老爷和姑爷说,恐怕革命党要趁老佛爷和先皇刚驾崩闹事,山下现在不安全。”
那么,顾灵毓下山是为了……弹压革命?
南嘉木就义那天的雷声又在耳畔轰隆响起,她仿佛看见了刑场上流淌的鲜血。弹压革命……又是一场血流成河的杀戮!
傅兰君胸口憋闷欲呕,她站起身来,无论如何,哪怕没什么用,她也要下山去!
桃枝挡在门前拦住她,就在两个人纠缠不清的时候,门被推开了,一阵冷风裹挟着雪花吹进来,顾灵毓立在门前,他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身便装,过年的新衣,簇新喜庆。
但是有遮掩不住的血腥气,傅兰君打了一个寒战,她抬起头看着顾灵毓,轻声问:“死了多少人?”
顾灵毓垂下眼睛,没有回答。
傅兰君很快就自己知道了这个答案。
因为是新帝登基后发生的第一场叛乱,故而凡参与者皆不姑息,部分情节严重的人甚至被枭首示众,一个个灰头土脸血淋淋的脑袋被高高挂起,人死后尸身还要受此大辱,这些“乱党”的亲人们敢怒不敢言,只能望着人头咬牙流泪。
新年过后那些人头还挂着,傅兰君从家里去学校的路上必经过这些挂人头的地方,她一抬头看到那些人头,仿佛每个都睁开眼睛张开嘴向她控诉:是你丈夫害死我们的,是你丈夫害死我们的!
她恍恍惚惚地进了学校,刚开学的学校有些冷清,老师学生们都还没有到齐,只有零星的两三个人。傅兰君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发呆,突然门被敲响,一个女学生缩手缩脚弯着腰走进来,傅兰君打起精神问她:“有什么事吗?”
女学生走近了:“有些事情想向傅校长打听打听。”
傅兰君敏锐地觉察到了不对,只见一把匕首朝傅兰君挥了过来。这人要杀她!
这女学生铁了心要杀她,满办公室地追着她跑,傅兰君不小心被匕首划到手臂,血如泉涌,她挣扎着逃出办公室,赶来的校工和同事们一拥而上制伏了那女学生,匕首“哐啷”一声落地。女学生被按在地上仍在嘶吼,傅兰君轻轻挣脱同事的搀扶走到她面前:“你为什么要杀我?”
那女学生吐一口唾沫:“我哥哥死在了顾灵毓手里,我要你偿命!”
原来如此,原来她是这次起义里被杀的新军士兵的家属。
巡警闻讯赶来押走了这女孩子。没多时,顾灵毓也来了,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办公室,抓住她的手臂:“你的伤怎么样?”
伤没什么大碍,早已经包扎好,傅兰君挣脱他的手,淡淡地说:“我没事。”
办公室里的同事识趣地溜了出去,他们一时间气氛尴尬没什么话好说。那天除夕夜傅兰君就回了傅家,那之后他们再也没见过,任由傅荣和姨娘怎样劝说,她都没有回顾家。
今天还是除夕后的第一次见面。
半天,傅兰君开口:“你和巡警队的人熟悉吧,让他们放了那女孩子吧,不要为难她。”
顾灵毓蹙起眉头:“她要杀你。”
“我说放了她!”傅兰君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像是要撕裂了,顾灵毓被她吓了一跳。许久,傅兰君才平静下来,她淡淡地说:“你杀了人家哥哥,难道还要人家妹妹的命不成?顾管带,我求你,少造些杀孽吧。”
“杀孽”两个字一出口,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过了很久,顾灵毓才开口:“我已经不是管带了,我现在只是个队官。”
他被降职了,傅兰君愣住了。
傅荣的话在她耳边响起:“年轻人的政治立场,稍加拉拢游说,就动摇得很,但老婆岳父闹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他痛恨阿秀如痛恨我的左膀右臂,若阿秀不再与我有瓜葛,叶际洲会对他怎样,殊不可知呢。”
她脱口而出:“顾灵毓,我们和离吧。”
她想通了,与他和离,这样一来,他不必再受她父亲身份的羁绊,她也不必再因他身上的血腥气而受折磨。
顾灵毓却说“不”,他眉头纠结,像承受着莫大的苦楚,他说:“不,我不会同意的。”
说完,他转身走了。
一转眼进入四月,傅荣一直担心着的官场人事变动终于蔓延到了宁安。
收到调令的是佟士洪,为再兴海军,朝廷拟建筹办海军事务处,佟士洪是船政学堂出身,正是海军专业,因此被召回京去协助筹办这个海军事务处。
看上去冠冕堂皇的理由,实际上对官场近期动向有些门道的人都知道,这是朝廷在削弱军队中袁党的实力。这几个月,许多袁世凯的旧部或下野或调动,明升暗降的有,获罪入狱的也有,尤其在军队里,多镇新军头目都有调动。
佟士洪与袁世凯私交不错,被调动不在意料之外。而接替他担任宁安新军协统的,是一位满人亲贵。
走之前,佟士洪办了一场告别宴,所请的人寥寥,傅兰君也接到了请柬,她心知这是佟士洪想在走之前帮忙开解她和顾灵毓,但长辈下帖子不好不去。
去了后,宴上果然只有佟士洪、顾灵毓和她三个人。
俨然是一场温馨家宴,精致的小小一桌,酒过三巡,佟士洪开口:“我一生未婚,和阿秀师生一场,就当他是自己的儿子,有些话,他的父母说得,我也就说得。今天我斗胆替他的父母问两句话。傅小姐,阿秀说,你想同他和离,是真的吗?”
傅兰君抬起头,看看佟士洪,又看看顾灵毓,她咬咬唇,在心里下定了决心:“是。”
佟士洪皱眉:“为什么?”
要怎么回答?真实的原因定然不能坦白,说也不能说全,傅兰君垂下眼睛:“他满身血腥气,杀孽太重,我受不了。”
“胡说。”佟士洪严厉起来,“你嫁给他的时候他就是个军人,军人是干什么的你难道不知道吗?是军人,就不可能两手干干净净。”
傅兰君脱口而出:“我本来也没想要嫁他!”
这话一出,鸦雀无声,顾灵毓攥着酒杯的手越发收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佟士洪的脸色也阴沉下来。话一出口覆水难收,傅兰君干脆自暴自弃地表演起来:“是,这件事情我相信您也知道的,我原本没想嫁他,当初是他强娶。我们之间本来就是个错误,现在,该是结束这个错误的时候了。”
“你不能否认你们有过柔情蜜意的时候吧,那年我生日,程璧君来……”
傅兰君打断佟士洪的话:“是,我是想过把错的路走成对的,但是我失败了,现在我承认我失败了,我放弃。”
气氛一时间很僵,过了很久,顾灵毓才缓缓开口:“我与你的事情以后再议,今天是为老师践行。”
接下来的酒喝得很闷,最后,佟士洪喝醉了,顾灵毓去拿手巾为他擦汗,傅兰君一个人坐在桌子前看着醉酒的佟士洪趴在桌子上说醉话,醉酒的人嘟嘟囔囔的听不清在说些什么,突然间,他清晰地说了一句:“乔木,走!”
走?走到哪儿去?傅兰君回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相框,相框里那张黑白合照上,永远二十四岁的何乔木正温和地注视着他们。
顾灵毓回来了,他用手巾为佟士洪擦去脸上的虚汗,佟士洪突然直起身来握住顾灵毓的手,像是突然酒醒了,他看着顾灵毓,眼神意味深长:“阿秀,我年轻时候在船政学堂读书,有一位姓刘的教习曾经对我们说过一番话,他说,不要把自己当船主,也不要把自己当船工,就当自己是船上的一块木板,哪天船散了,木板还可以四处漂荡。”
顾灵毓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来,他亦看着佟士洪的眼睛,轻声说:“就是因为每一块木板都这样想,船才会散的吧,老师。”
佟士洪没有再说话,过了很久,他轻轻地叹息一声。
宴散,离开时顾灵毓向佟士洪敬了一个军礼,顾灵毓曾是他的学生,也曾是他的下属,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和军人有关,临别敬军礼是他们之间的一种习惯。
佟士洪长久地凝视着他,半天,他走过来,把手搭在顾灵毓的手臂上,教顾灵毓轻轻地放下手,他问:“你十八岁那年我送给你的那本《东坡诗集》还在吗?”
顾灵毓点点头,佟士洪看着他,眼睛里似有水光闪动,半晌,他说:“多看看那本书。”
他的声音恳切中饱含忧思,甚至于哀求,那时傅兰君不懂。
直到数十年后,傅兰君才终于明白了那日他们话里的意思。
和离的事情,因为顾灵毓的避而不谈而搁置,不仅如此,他还对她避而不见,仿佛生怕一见到她她就要逼他写放妻书一样。他宁肯不见她,也要吊着这个夫妻的虚名。
傅兰君继续待在娘家,做她的孝顺女儿和女校长。
六月的一天,傅兰君回到家才发现有东西落在了学校,于是折返回学校取东西。
教师宿舍的灯竟然亮着,傅兰君大为惊讶。这间教师宿舍算是虚设,是为了给家中有事无法回家的女老师准备的,但长久以来都是空着的,今天怎么灯亮了起来?白天也并没有人跟她报备说今晚要住在学校啊?
她屏气凝神走到宿舍门外,一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树枝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屋子里的人警觉起来:“是谁?”
竟然是个男声!傅兰君方寸大乱,转身欲逃却被一把攥住手腕拉进了房间。
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她的喉咙处,一个低沉的男声质问道:“你是谁?为什么现在来学校?谁派你来的?”
傅兰君被那冰冷的刀刃吓得四肢僵硬,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年轻女人走进来,看到这一幕吓了一跳:“你干什么,这是我们校长!”
那年轻女人是女学的老师,姓冯,她和这拿匕首的男人是认识的!
那男人听了她的话更加收紧了手臂:“校长?那就更不能放了,她可是顾灵毓的老婆呀,杀了我们那么多同志的顾灵毓呀!”
冯老师不由分说上前来夺匕首:“她是顾灵毓的老婆没错,但是你没听说过她和南嘉木的事吗?她和顾灵毓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了。你别犯浑,快放下刀。”
傅兰君瞬间明白了,原来这男人是革命党!
那男人将信将疑地看着傅兰君,手里却有了松动:“真的像冯薇说的这样?”
傅兰君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轻轻说:“我和他不一样。”
向傅兰君赔过罪后,冯薇向傅兰君解释了一下情况。这男人叫段续,是个革命党,也是冯薇的男朋友,他近日被朝廷密探盯上了,所以冯薇带他到学校里来躲避一下。量谁也不会想到,他会藏身在女学里!
傅兰君万万没想到,冯薇竟然有个革命党的情郎,这位冯小姐是宁安乡绅的女儿,家中经营绸缎生意,在本地颇有声望,近来朝廷在各地兴办咨议局,冯小姐的父亲正是宁安咨议局的议员。
这样的人,竟然会和革命党有瓜葛!
面对她的困惑冯薇满不在乎:“这个世道哪里说得准呢,革命党,立宪派,保皇党,谁分得清谁?”
她凑近了傅兰君的耳朵,轻声说:“不瞒你说,咨议局里和革命党有来往的,不在少数。”
傅兰君吓了一跳。
冯薇涎着脸同傅兰君求情:“我是信得过你才跟你说这些,看见段续的事儿,求你千万别跟人说。”
傅兰君只得答应她:“我当然不会跟人讲,他要在这里待几天?”
冯薇扭捏起来:“可能要待上一段日子。”
傅兰君点点头:“你们小心。”
冯薇欢呼雀跃:“傅校长你真是个大好人!你帮了我的忙,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
傅兰君的心思一动,许久,她轻轻地,坚定地说:“有一件事情真的要你帮忙。我希望你可以答应我,来日革命若能成功,无论如何,帮我保顾灵毓一命。”
经过那件事情,傅兰君和冯薇的关系亲密了很多,段续对傅兰君的脸色也逐日和缓,有时下了学,冯薇会邀请傅兰君留下来跟他们一起聊天,这也让冯薇对家里人好交代自己的晚归。
从段续和冯薇那里,傅兰君听说了很多有关“革命”的事情。
身为一个旧官僚家庭出身的贵族小姐,在此之前,傅兰君对革命的理解就像她曾对顾灵毓说的那样,她不知道谁对谁错,革命和流寇造反之间有什么区别,只觉得像两辆马车争道,教人人心惶惶的。
然而段续向她描述了那个他们所要建立的新世界,不是改朝换代,而是彻底改换天地,在这个新天地里,人人平等和睦,中国人与外国人也是平等的,国人不必向官老爷们下跪,也不必向洋人卑躬屈膝。
这个新世界是进步的,是符合社会潮流的,而清政府则是落伍的,反动的,唯有推翻这个反动的政府,才能建立起新世界新秩序。
段续说,国家是属于全体国民而非爱新觉罗一家的,清廷官吏效忠的却只是爱新觉罗氏,爱新觉罗氏卖国卖民,与国家和人民站在对立面,因此,效忠清廷的忠只能算愚忠,并不值得尊敬。
她的丈夫所效忠的,是一个反动的政府,因此这忠是愚忠。
傅兰君垂下眼睛,睫毛动了动,不再说话。
段续叹一口气,岔开话题:“傅小姐,你想知道嘉木兄的坟墓所在吗?”
傅兰君抬起头,南家人早已死绝,南嘉木又是以谋反罪被处斩,她一直以为他的尸体被扔到了乱葬岗,早被野狗分食了。
段续摇摇头:“我们有同志趁夜装殓了他的尸骨秘密下葬了。”
南嘉木的坟就在凤鸣山山脚下的树林里,一块空空的墓碑,没有刻字,除了少数一些人,没有人知道这下面埋着一个叫南嘉木的革命志士。
山上是齐云山的墓,山下是南嘉木的坟,曾几何时,这代表着欢愉的纯白色的凤鸣山变成了令人惊心的血色。
前日下过雨,有黄叶飘落到墓碑上被雨水粘住,傅兰君弯腰拈下那片腐烂的叶子,拿出手帕仔细地擦拭着墓碑上的尘土和污垢,擦干净后她后退两步站住,脸上微微笑着:“还记得你从小最爱干净,有一年你跟你爹去我家拜年,来的路上衣服被小孩子扔的炮仗溅了个泥点都一定要回家换衣裳……”
在她独自的絮絮叨叨里,少年南嘉木的形象再次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多么斯文漂亮干净通透的少年郎。遇见他的时候,大多数时间他都和花在一起,尤其是玫瑰。玫瑰花开的时候他的母亲会差他送来最新鲜的玫瑰,他和母亲一起来傅家花园里侍弄她母亲种的玫瑰。有一回,她趁他母亲去和自己母亲喝茶说话,偷偷溜到他身边,没话找话地问了很多和玫瑰有关的话……
她还记得那年在斋普尔,他送了她一束玫瑰,让她以为,他也是喜欢着她的……
傅兰君将带来的一枝玫瑰放在墓碑前:“今天来看你,除了看望你,我还有一些私心,希望你能体谅我吧……不知道你在泉下可见到了我的儿子,他和你也算有缘,同一天里共赴黄泉,盼望你看在咱们两个这些年的情分上,能多多照顾他。还有……”
她欲言又止,似难以启齿,踌躇了很久,终于还是说:“也能原谅他的父亲,保佑他的父亲。
“我知道这个要求似乎有些过分,无论如何你是被他抓捕被他监斩。但我还是厚颜地恳求你宽恕他。你大概不知道,我已经打算和他和离。你走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云山大哥和翼轸如今也都不在了,他们的死实际都与阿秀无关,但我看着他,心里只觉得发寒。对于故友旧交的落难他竟概不在意,有时候我忍不住想,他到底在意谁呢,倘若有一天出事的是我,他又会如何抉择?我在心里对他起了疑,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和他没有隔阂地说着甜言蜜语。翼轸死之前给我留了遗物,是一篇他手抄的《报任安书》,按照我爹的讲解,翼轸是在婉转地说服我消除对阿秀的顾虑。可是他揣测的阿秀就一定是对的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无论我对还是翼轸对,那都将是很可怕的事情。因为无论如何都意味着牺牲,或许这就是生在这个年代的军人的宿命。”
他是个军人,军人是注定要杀戮的,她没道理要求他不去杀戮他的敌人,既然他要仕途,她就帮他斩断所有羁绊,齐云山、南嘉木、翼轸……这些羁绊都已经在痛苦煎熬中由他人斩断,现在他的阻碍只剩下她,那就让她自己亲手了断,还他一个通天大道。
中秋节前,女学突然接到通知,说是叶巡抚的夫人要来视察女学。宁安女学是本省第一间女学,堪称典范,叶夫人作为本省第一夫人,要来为学校进行表彰嘉奖。
傅兰君听父亲说起过这位叶夫人,她本是京城八大胡同某间妓馆的花魁,与朝中某大员关系暧昧,该名大员却有一个醋劲冲天的皇亲嫡妻,为这事跟他闹得不可开交,后来该名大员只好忍痛断了与花魁的联系。叶际洲那时还在做京官,为讨好上司献计,娶了花魁回家做如夫人,为花魁和上司暗通款曲提供便利,从此平步青云,一直做到如今的封疆大吏。
傅荣与叶际洲是老对头,自然会将叶际洲的人品能力多加贬损,但这件事情总不会错的。
花魁夫人来的那天正好是节前一天,傅兰君作为校长带领学生们在学校恭迎大驾,从早晨等到下午,这位花魁夫人才姗姗来迟。
巡抚夫人出巡,排场大得很,带了十几二十个巡抚衙门的听差和巡警,皆穿着制服,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身份似的。傅兰君站在门口迎接她,老远望见她的汽车出现在街口,不到半里的路程,这汽车却开了足有一刻钟才到校门口,让沿路围观的人过足了眼瘾。
傅兰君心里觉得好笑,出于礼貌,脸上却毫无表情。车终于开到了眼前,一个巡警小跑几步过来拉开车门,一只脚踏出来,却是穿着最新款的女式皮鞋,傅兰君愣怔住:这花魁夫人怎么是天足?
另一只脚踏出来,然后是半边身子,然后是脸,傅兰君看清楚了这双女式皮鞋的主人,她的头“嗡”的一响。
是程璧君,竟然是程璧君!
程璧君,当然不是花魁夫人。
她是陪花魁夫人来视察的,用时髦的说法来讲,她是花魁夫人的女秘书。
她不是在日本吗?什么时候回了国,还成了这位巡抚夫人的女秘书?
被这个问题困扰着,整个下午傅兰君都恍恍惚惚的,领着叶夫人参观学校的时候也心不在焉的,被问一句话半天才回答,还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程璧君于是不请自来地接过了解说的活儿,本来嘛,她也曾经是这所学校的老师。
傅兰君看着程璧君,上次见她还是前年秋天,那时候,自己和顾灵毓还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刚刚察觉到肚子里有一个新生命存在。那时的程璧君恐怕是以情场输家的身份黯然离开远赴异国的吧,如今她回来了,二十二三岁留过洋的女孩子,意气风发,傅兰君再低头看看自己,毫无血色的双手,伶仃消瘦的身形,浑如一枝萎谢的花。
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顾灵毓知道她回来了吗?玲珑心如程璧君,她应该已经知道自己和顾灵毓的事情了吧,或许她就是听说了他们的事情才特地跑回国来的,她从不掩饰对顾灵毓的爱和企图,寡廉鲜耻地狂热着。
叶夫人对女学的视察和嘉奖不过是图个新鲜,她的新鲜感没有维持几个小时,很快学校参观完了她也累了,于是打道回府。
程璧君却没有走,她留了下来,说是有话要和傅兰君说。
傅兰君答应了。
两个人在松果径上散着步,程璧君率先打破沉默:“我这次回来的目的,想必你也知道。”
她单刀直入,真是坦率到可爱,傅兰君笑了:“我知道,祝你成功。”
程璧君讶异了一下:“我以为你会……”
傅兰君打断她的话:“在你回来之前,我已经跟他提出了和离。若不是他执意不肯,现在我跟他早就是陌生人了。如果你能助我一臂之力,那自然是不胜感激。”
程璧君惊讶地看着她:“能冒昧地问一句,你为什么会和他闹到这一步?”
傅兰君的心里涌起层层叠叠的痛苦酸楚,最终,她只是垂下眼睛淡淡地说:“没有爱情的婚姻,闹到这一步,不足为奇吧。”
程璧君没有说话,她只是怪异地沉默着。傅兰君抬起头来,顺着她眼神的方向望过去,然后她看到了顾灵毓。顾灵毓就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他一身戎装,沉默地看着她,过了很久他转身走了,靴子踩在枯叶上,发出枯叶碎裂的响声。
程璧君又回到了女学继续担任教职,教的还是日语,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
有时傅兰君一转头看到她,恍然间觉得好像日子还停留在两年前,好像下一秒钟办公室的门就会被推开,顾灵毓会拎着她最爱的糕点走进来,接她一起回家。
而现实是,她只能在每天下学后,在所有人都离开后,独自一个人回家。
深秋的一天,傅兰君在办公室里批改着学生的作业,桃枝突然来找她:“小姐快回家吧,家里出了大事了!”
傅兰君跟着桃枝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只见院子里一片狼藉,几个兵丁腰上挎着刀走来走去,管家连跑带爬地扑过来,满脸脏兮兮的血混着泪:“小姐你可回来了,老爷让人给带走了,说他私通乱党,现在已经给下了大狱了!”
傅兰君愣在原地,耳畔“轰隆”炸响。
傅荣的担心终于还是成真了,宣统朝以来那只无形的手终于捏住了他的小辫子了!
傅兰君快步走进客厅,姨娘正趴在八仙桌上痛哭。她跟了傅荣十几年,从未见过这种阵仗,整个人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只会落泪。傅兰君安抚了她半天,管家在一旁汇报今天的情况。
抓傅荣的人毫无疑问是巡抚衙门派来的,凶神恶煞的一群人,一来就绑了傅荣,说他私通乱党犯下谋逆大罪,奉摄政王旨意和巡抚大人命令抓捕他带往巡抚衙门受审,同时抄没傅家家产。傅兰君举目四望,家里的一切贵重物品都已贴上封条,管家抹着眼泪哭诉:“我千求万求,人家才答应让我和姨太太在这儿等你回来。”
既然傅兰君已经回来,他们一家人就要被赶出这深宅大院了。傅兰君搀着姨娘走出大门,她回头望了一望,这高高的宅子雕梁画栋,是庇护了她二十多年的地方。在这里,她长成了一个几乎不知人间疾苦不懂人生悲喜的人,她爹曾经说,想要为她一辈子遮风挡雨,但到头来她还是要走进这人生的凄风苦雨中。
如今雕梁画栋已经坍圮,参天大树也轰然倒塌,风刀霜剑,也只好咬牙自己扛起。
傅兰君转过身来,搀着姨娘,决绝地离开。
在长街的尽头她遇见了顾灵毓,顾灵毓站在街尽头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她。傅兰君眼皮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她垂下眼睛,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从他身边走过,却被他攥住手腕,被迫停下了脚步。
他干涩地开口:“你要到哪儿去?”
是啊,到哪儿去?如今家已被抄,身为罪臣之女,人人避她不及,她要去何处安身?
傅兰君别过头去不看他的脸,她的回答同样干涩冷硬:“不劳你费心,我自有去处。”
她的打算是去住客栈,客栈开门迎客,才不会管什么罪臣不罪臣的,只要有钱。傅家虽然被抄,一切财产籍没充公,但傅兰君还有些私房钱,再不济,把身上的首饰卖掉,总也能顶个一年半载的开销。
顾灵毓不松手:“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跟我回家吗?”
傅兰君轻轻一笑,低低地问:“你不怕被连累吗?”
顾灵毓浑身一震,半天没有说话。趁他发愣的当口,傅兰君扬手挣脱开他的钳制,她退后一步,扶着姨娘远离开顾灵毓:“我说和离的话依然作数,如果你同意,我们今天就可以解除夫妻关系,或者你直接写休书,都随你。我就住在前面的东来客栈,等你的放妻书,或者休书。”
说完这句话她就走了,她的脚步轻飘飘的,脊背却挺直僵硬。
走进东来客栈,用身上剩下的钱开了两间房,傅兰君和姨娘、桃枝住一间,管家住一间。傅兰君和管家商量了半天关于傅荣的事情,约定好明天去巡抚衙门大牢探望傅荣。回到自己房里,桃枝正手足无措。
姨娘病了,连惊带吓又着了凉,整个人烧得滚烫像一截灶膛里刚抽出来的柴火,傅兰君忙让桃枝去找店小二帮忙请大夫,忙活了半天姨娘才吃了药睡过去。
桃枝心疼地看着她:“这样的鬼日子不知道还要过多久。”
傅兰君侧脸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灰败,头发蓬乱,是从未有过的狼狈。她轻轻对桃枝说:“桃枝,老爷犯的是谋逆大罪,无论真假,哪怕最后能翻案也是个告老还乡。老爷很早前就跟我担心地说过摄政王上台后自己的日子怕是不好过,这次来势汹汹,恐怕由不得咱们。过去那样的好日子恐怕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你若是肯吃苦就还跟着我,但凡我有一口吃的一定不会饿着你,但你若不想吃这个苦,咱们的主仆情谊也就到此为止了,你就去找个好人家,安安生生地过你的后半辈子吧。”
桃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姐说哪儿的话,我八岁被卖进傅家,这些年跟着老爷小姐从南到北,傅家就是我家,有小姐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宿。”
傅兰君心里暖烘烘的,她把桃枝扶起来握住她的手:“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同舟共济,把眼下这个难关闯过去。”
桃枝用力地点点头“嗯”一声,半天,她犹豫地问傅兰君:“小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到现在还跟姑爷过不去,老爷的事恐怕也只有姑爷才能帮点忙了。”
傅兰君扭过头去,声音很凄凉:“他帮不了的。老爷这次的事来得突然,一点预兆都没有,直接由摄政王那边下令抄家,可见他们预谋已久,铁了心要置老爷于死地。如今大清谁最大?不是龙椅上那位话都说不清楚的小皇帝,而是小皇帝的爹,当今的摄政王。当权者要你的命,就好比阎王要你死,何来讨价还价的余地。顾灵毓他不过是个小小的新军管带,不,现在连管带都不是了,只是个小小的队官,他能怎样?能自保就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
桃枝恍然大悟:“原来小姐是怕姑爷受连累,那你刚才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傅兰君淡淡回答:“好话无用,说了徒增伤心,睡吧,明天还要去省城。”
第二天天还没亮傅兰君就和管家去了省城巡抚衙门大牢,留下桃枝在客栈里照顾姨娘。
站在巡抚衙门大牢外,傅兰君百感交集。好熟悉啊,好熟悉的地方,这一年多以来她频繁光顾这里,这里曾经关押过齐云山、南嘉木、翼轸……现在,轮到了她的父亲。
管家与狱卒苦苦交涉,又是说软话又是拿银子,狱卒却始终一张冷硬面孔。最终,管家垂着头沮丧地走回来:“不行,他们说老爷罪大恶极,上头下了死命令,三堂会审前不许任何人探视。”
他又安慰傅兰君:“小姐放心,这里的牢头过去是知府衙门大牢的,我刚才给他塞了点银子,他答应会好好照顾老爷的。”
傅兰君点点头,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刚刚走到大街上突然被一个人撞个正着。见撞了人,那撞人的人竟然也不惊慌,拍手大叫大笑起来,傅兰君仔细一看,大惊失色,那人竟然是焦姣!
她上次见焦姣还是去年冬天,传言大赦的时候焦姣疯了,她派了人去,想要把焦姣接回家照顾,谁知道焦姣从此就在宁安消失了,原来她跑到了这里。傅兰君上前一步去捉她的手:“阿姣姐……”
焦姣愣住了,她歪头看着傅兰君,脸上脏兮兮的,神情痴傻。终究还是疯了,傅兰君心里难过,她努力挤出个笑脸:“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傅兰君啊。”
听到“傅兰君”三个字,焦姣像是恢复了神志,她站直了身体看着傅兰君,努力辨认着她,一双眼睛似乎也变得清明起来,她重复了几遍“傅兰君”这个名字,每重复一遍眼神都更清楚些,她问傅兰君:“你来这里干什么?”
傅兰君如实回答:“我爹在里面。”
焦姣愣住了,半天,她拍手大笑起来:“轮到你爹了,轮到你爹了!齐云山,南嘉木,翼轸,现在轮到你爹了!”
她拍着手大笑着跑远,傅兰君站在原地,艳阳高照她却遍体生寒。她想起了很久前,有一次焦姣求顾灵毓救齐云山被拒绝后对自己说的话,那时她说:“你以为齐云山会是最后一个吗?”
以齐云山和顾灵毓的关系,齐云山出了事他尚且袖手旁观,来日别人出事,他会施以援手吗?
傅兰君忍不住抱住了双臂,起风了,她浑身都在战栗。
她之前对桃枝说,她不找顾灵毓帮忙,是怕连累他。这话固然不假,但她其实更怕他会拒绝她。他会拒绝吗?谁知道?但是他一旦开口拒绝她,那对她而言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即使知道他对这件事情无能为力,但她承受不起他的拒绝。
傅荣的谋逆大案很受上头的重视,很快,朝廷派来了钦差大臣,会同三司审理傅荣谋逆案。
一如傅兰君所料,叶际洲铁了心地要置傅荣于死地,各项“罪证”搜罗得十分齐全,里面甚至有傅荣与革命党的往来书信,对于这些,傅荣都没有辩驳,而更令傅兰君震惊的是,这次审理还牵出了一件陈年旧案。
这件陈年旧案是关于齐云山的。
齐云山在秋决前叶际洲回京侍奉老母的那段日子里突然暴毙于狱中,当时已经下了论断结了案。现在却被翻出,因为有当时的狱卒跳出来指证,说齐云山并非是正常死亡,他是被毒死的,而下毒案幕后的指使者,就是傅荣!
于是案子被推及到当年傅荣为何要狗急跳墙毒杀死刑犯,最终上头得出结论:齐云山确实是受傅荣指使行刺叶际洲的,事败后傅荣怕夜长梦多这才杀人灭口。
这件案子给傅荣头上那顶乱党的帽子再度加了码。三司会审结束,傅荣谋大逆罪板上钉钉,抄没家产,死罪难免。
走出巡抚衙门,外面艳阳高照,炽烈如烤,傅兰君身子晃了一晃,向前栽倒在地上。
醒来的时候,她恍如隔世。
头顶上的红帐子,身边的顾灵毓,一切都如同许多年前她第一次来到顾家时那样。那时她还是个满心里装的全是南嘉木的姑娘,怒气冲冲地去找负心汉算账却哭着回来,被黄包车甩在顾家大门口昏死过去,被那时还不是她丈夫的顾灵毓捡回家。如今她是个一无所有的罪臣之女,在得到了父亲要被砍头的消息后急火攻心地昏倒在巡抚衙门前,又被顾灵毓捡回了家。
顾灵毓坐在床边看着她,一身长衫的他眉眼温柔,斯文儒雅,傅兰君多希望之前种种只是一场大梦,如今梦醒了,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人事不知的知府千金,爬起来和眼前这人吵两句嘴,跑回知府衙门去,爹还住在那里,喝着茶摇着蒲扇和管家下着棋,一派悠然自得,枝头上喜鹊闹杏花,生机勃勃。
但她知道,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她挣扎着爬起来,顾灵毓一只手按住她:“你很虚弱,多躺一会儿吧。”
傅兰君挣脱开他,自顾自下床:“多谢,我要回去照顾姨娘。”
她双脚刚沾地,顾灵毓不由分说地打横将她抱起放回床上,一手扯开棉被盖在她身上死死捂住被角:“姨娘我已经派人接回来了,你不必担心。”
正说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桃枝搀着姨娘走了进来。
姨娘颤颤巍巍地走到床边坐下来,顾灵毓站在一旁说:“大夫给姨娘看过了,她的病需要静养,东来客栈那个地方人多嘈杂,不适宜养病,我就自作主张把她接来了。”
傅兰君仔细看着姨娘,不过一个月时间,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原本精心保养的脸上褪去了往日所有的脂粉艳光,整个人憔悴得像老了十岁,神情也恍恍惚惚的,哪里还像是过去那个风情万种的俏姨娘?傅兰君觉得心酸,她别扭而生硬地向顾灵毓道谢:“等姨娘病好了我们就走,叨扰了。”
顾灵毓点点头走出去带上门,姨娘抚摸着傅兰君的鬓发:“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姨娘低下头又开始落泪:“你爹总说,只盼望着你这一辈子都平平安安富富贵贵,没想到到头来竟然要你受这种苦。”
傅兰君听得鼻子发酸,她嘴上哄姨娘:“别说这些了。”
姨娘握着她的手:“你听姨娘一句话,和姑爷和解了吧。如今老爷是救不回了,家也被抄了,你一个弱女子,这时候如果离了夫家要怎么活呢。难为姑爷不嫌弃咱们家刚遭此大难,不如趁机复合,你下半辈子有靠,姨娘就算现在死了,也能闭上眼了,也不愧对你喊了十几年的这声姨娘。”
傅兰君扭过头去,没有说话。
她望着窗外,窗外开始下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吧?
就快要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