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轻随的目光如有实质,其中像蕴含了什么,可是却转瞬即逝,就像缭绕周身的风,无形无影,又无处不在。
陵澜突然听他说,“小师侄,难得来人间一趟,不如我们换个身份?”
陵澜指腹划着纸页,“你想换什么?”
“不如——”谢轻随没有把那两个字说出来,他知道,还不是时候。
似是无意,他把手放在了那同一页《江南六记》上,比陵澜大上许多,唯一一次风浪中执手之时,足以将他整只手掌都握在掌心的手覆上纸面,阳光之下,两只手的倒影靠得很近很近。
他说,“兄弟,或是朋友相称。”
窗口的风铃叮当,依稀像是梦中的场景。
谢轻随坐得悠闲,手指点桌,掌心却渗出些微汗水。他蜷了蜷手指,要命,他怎么会这么紧张。这又有什么好紧张的。
可他偏偏,就是紧张!
这份紧张一直没有消退,直到陵澜说话,这份紧张又转化成了另一种东西。
因为陵澜说,“好啊,哥哥。”
他抬头的时候,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他有些散漫地托着下巴,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一抹天真来,“哥哥”两个字,却像含在他嘴里,呢喃着缓慢吐出来,每个音节,都像一根羽毛,撩着心窝。
陵澜看到谢轻随忽然用手捂住了眼。
陵澜懒懒戳他,“哥哥我们去哪儿玩?”
一声又一声的“哥哥”,每一声都要人命。谢轻随隐忍着说,“你让哥哥先缓缓。”
陵澜于是低头继续翻书,低头的时候,咬着食指指节小小笑了一声,说,“好啊哥哥,我听话。”
谢轻随觉得他耳朵都要酥掉了,真真是……又磨人,又叫人真喜欢。
好一会儿,谢轻随重新坐下来,书被推到小桌子中间,“我们一起看看,阿澜想去哪里?哥哥带你去。”
陵澜确实有些感兴趣,很认真地挑选,“这个古寺不错,红枫岭也不错,这里也还行……”
他小时候在孤儿院,后来流浪,又被领养了一段时间,再又是流浪,再到出道,其实没有什么时间出去玩,很多地方,都没去过,没有时间。许多大多数人耳熟能详的地方,他也都只是停留在听说阶段。
谢轻随看他一脸认真的模样,蓦的心头柔软,也凑过去,“我看看……”
两人研究了好一会儿,准确的说,是谢轻随一个人包揽绝大部分计划。陵澜只看地点,其余一律懒得管,多看两眼就说眼睛疼。
本来有些针锋相对的两个人,越相处越和谐。陵澜的挑剔,谢轻随照单全收,三日之中,赏花赏景赏秋色,看山看水看美人,兴趣爱好,竟有许多共通之处。
偶尔,谢轻随会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他说,巫族历来注重血脉传承,偏偏他这一支旁支出了他这个奇葩,天赋太高,被迫放弃了上山打鸟下水捉鱼的爱好,整日的被族中长老轮番灌输要肩负多少责任,这样的天赋,又是月神多么重大的恩赐。老天爷,他那时才六岁。
于是,他被迫从六岁开始,就要费尽心思地琢磨如何在大巫眼皮底下打鸟捉鱼,真是好生悲惨。
他不说六岁起要起早摸黑学习巫术悲惨,反而说自六岁起就要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花样溜走贪玩是人间惨剧。又说直到走出巫族,看到书中所画万物,他才发现世间广阔,若是投生于凡间,可比做这个大祭司有意思多了。
不知是因为哪一句话,陵澜停了下来,谢轻随习以为常,也跟着停下,看看天色,已是黄昏,有乌云从远处飘来,看着像要下雨。但陵澜没说下山,于是,他也没说。大不了,下了雨,他就给他挡挡。
他转头问,“你呢,你小时候是怎样的?”
他们在红枫岭上,已经爬到一半。漫山遍野的红色枫叶在枝头犹如火烧,好一会儿,陵澜说,“我小时候,没什么可说的。”
要说,也不会与他说。可也许是枝头枫叶红得太像火,天边晚霞太像过去的某一天。他说,“不过我有个朋友,他小时候有趣得很。”
谢轻随在意道,“朋友?男的女的?”
“……你听不听?”
谢轻随马上说,“听,我听。”
陵澜没好气地斜睨他一眼,他站在松石台阶上,黄昏光浅,眼尾波光攒动。
谢轻随被瞪得心下反而有点甜,像吃了糖。
陵澜转头,看着山风吹落一片枫叶,“他在一个小院子里长大,有一群和他一样的小孩子,相处还算融洽。从有记忆起,他就在那里了,不知道爹是谁,娘是谁。”
“院子里,偶尔有人会来挑一些孩子,带回去养大。但从没有人挑他,因为他命格不好,克父克母克亲族,是天生的孤煞命,很是不祥。”
他一边走,一边说,“他一点一点,长到了六岁。六岁,对一般孩子来说,算小。但在那个院子里,适合领养的孩子里,已经算大的了,没人想挑一个已经懂事的孩子,因为养不熟。但他不是很在意。”
“院子里没什么好玩的,他小时候身体不好,没法和别人玩,也打不了鸟,捉不了鱼,连蚂蚱都捉不住。他唯一的乐趣,是每天傍晚日落以后,趴在墙头,看院子外面,有一群孩子,玩一种叫仙女棒的东西。”
“他虽然没钱,却从小就喜欢漂亮的东西,像是天生的。仙女棒被点燃的时候,像在手里飞溅出碎碎的金子,那是他那时见过的,最漂亮的东西。他很想要。”
“他每天都在那儿看,那时,院子边上还住了一家人,有个慈眉善目的男人,每天都会给他的小女儿买一支漂亮的仙女棒。他很羡慕。”
“有一天傍晚,像要下雨,没有孩子出来玩。可那个男人却走到墙根下,举着他梦寐以求的仙女棒,慈眉善目地说,今天买多了一根,让他出来拿,他送他。”
“他于是欢欢喜喜地跑出去,可是不知道怎么的,那根来之不易的仙女棒,就是怎么也点不着。后来又下了雨,更点不着了,他伤心得想哭,这是他得到的唯一一根仙女棒,却点不着,这比他从来没有拥有过,还更让他难过。”
“可那男人又说,他家里还有很多,让他跟他回家。这是个很温柔的男人,还蹲下来给他擦眼泪。”
谢轻随牵着陵澜绕过一块台阶中央的石头,“真是个小可怜。不过,毕竟是陌生人,还是不好随便跟人回家。”
“我的朋友那时才六岁,在他六岁的世界里,那一根亮晶晶的仙女棒,就是他最最想要的东西。而且其实,他每天看那个小女孩被她爹带出来玩,心里也偷偷的羡慕,他也想要这样的爹爹。”
“出来之前,他还特意换了自己最好看的衣服,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想给他留一个好印象。可能也许,他觉得,叔叔觉得他乖,也会变成他的爹爹呢,他一定会对妹妹很好。他知道,他其实是整个院子里最好看的孩子了,以前他不想被人领养,因为那些都是陌生人,可是这个叔叔不一样。”
谢轻随始终不放心,“后来呢?没出什么事吧。”
山顶越来越近,红枫岭的顶端,有一座月神庙,他看着月神庙外的矮墙,像能看到曾经那个夕阳下破落的斑驳院墙,还有墙外小孩手中,星星点点的烟火。
陵澜笑起来,“能出什么事,我朋友不过是个孤儿院里没人要的孩子,有什么被骗的价值。要骗,也是我朋友骗别人,谁让他的糖果总是最多的,自己吃不完,还留了一小罐在床头。不是骗来的,能是怎么来的。他一看,就最会骗人了。”
“后来不过就是,那个叔叔确实很喜欢他,非常喜欢,但没有变成他的爹。而他想要的仙女棒,因为那天的雨太大,都浇得湿透了,他怎么点,也点不起来。哭了一场,也就过去了。”
谢轻随问,“你那个朋友,长大后得到仙女棒了吗?”
“没有。因为他后来发现,仙女棒其实也有危险,于是再也没碰过。”
月神庙到了,陵澜就进去参观,这个庙有些小,像是被废弃了,月神像依旧是无面的。他带了一支檀香,插在香炉之中。
谢轻随说,他去山下一趟,让他好生待着,不要乱跑。于是,整个月神庙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檀香升起袅袅炊烟,整座月神庙空寂得厉害。谢轻随走后不久,天边就滚来雷声,乌云飘上红枫岭,庙里暗影憧憧。
一切,都像极了某个夜晚。
·
山下,谢轻随接连跑几个店面,终于在一个偏僻小摊上找到了卖烟火的地方,他描述了下要买的东西,果然,小贩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堆烟火棒。
他一抓就拿起一大把,财大气粗,“我全要了。”
小贩大喜,见他衣着不凡,又常识匮乏,必定是个冤大头,遂坐地起价,“一两。”
“好说。”谢轻随摸了摸,没摸到钱袋,才想起来,他全身上下所有的钱,都放在陵澜那里了。所以此刻,是身无分文。
他默默把掏钱的手放下,维持着大祭司的风仪。烟火棒却还抓在手里,他试图还价,“这个……能不能少点?”
他掩饰得好,小贩没看出这个衣冠楚楚的风流公子其实没钱,只是扼腕自己竟看走了眼,冤大头不上当,只能报低一点。
可没想到,人不可貌相,他竟还要再低一些。这不仅不是冤大头,还是个个中高手。
想到近来不时有钓鱼暗访查价之人,小贩顿时不敢再胡乱叫价,给了个公道价格。
可是没想到,谢轻随还是沉默不语。
他一脸高深莫测,小贩隐隐崩溃,“公子,要不你说多少吧。”
谢轻随:“那……白送?”
他看小贩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想想他也不容易,觉得白送太不厚道,于是补充,“我先拿。等我媳妇下山,再一起给你,你看行不行?绝不赖账。”
小贩做生意多年,从经验来说,嘴上说“绝不赖账”的,基本最后都会赖账。
他终于意识到,这不仅不是冤大头,还是个没钱的赖子,徒有其表,竟然还吃软饭。
他霎时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感情,但看他人高马大,也不敢公然叫板,只劈手夺了他的烟火棒,“走走走,没钱买什么东西。”真晦气,几文钱的烟火棒都要赖。
谢轻随叹了口气,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枚东西,扔给小贩,“那我用这个做抵押,可行了吧。”
小贩嫌弃地拿起扔到他怀里的东西,发现那是一块令牌,非金非玉,上书四个大字,巫山神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