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府的茶室中,陈阿贵屏退左右,亲自烧水煮茶,林孤接过他递过来的茶盏,喝了一口,有些意外,竟是佛顶苦荞。
上午他在东宫已然喝过一次,心中不由有些好奇,难道这海界流行此茶么?
陈阿贵似乎看穿了林孤的心思,轻笑道:“世子误会了,海界很少有人喜欢此茶,所以锁关数百年之久,当年从瀛洲进的一批货竟还剩了不少。”
林孤闻言意外道:“难道这些茶都是数百年前的陈茶,佛顶苦荞越陈越香,在下还真是要多谢左相款待了。”
陈阿贵闻言轻笑了一声:“若不是知道世子爱喝,此茶恐怕会一直压在老夫的库房中,难有重见天日的机会,所以此茶应该感谢世子,是世子带来了改变。”
林孤闻言目光微动,轻轻放下了茶盏,陈阿贵以茶影射他为海界带来的变数,这弹弦外之音他自然听懂了,不过他却不想再绕弯子。
“敢问左相,您心中的海界该是什么样子的?”林孤突然问道。
陈阿贵眯眼看着林孤,沉默了很长时间:“君明臣贤,兵强马壮,百姓明礼,国泰民安。”
林孤听完,深深的看了一眼陈阿贵,又问:“那如今的海界在左相心中又是什么样子的?”
陈阿贵眉头微皱,沉声道:“君弱臣奸,兵权割据,百姓无知,国无宁日。”
林孤拿起桌上的茶盏,一口饮尽,然后又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
“原来这……便是左相的目的!”林孤问道。
“然也。”陈阿贵没有否认,他费尽心机,无穷算计布下的局便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还海界一个朗朗乾坤。
林孤看着陈阿贵,缓声道:“将海界存亡,万民福祉扛在肩上,难怪左相的腰一直挺不起来。”
陈阿贵喝了一口茶,皱了皱眉:“这是背甲族的血力影响,与你所说的海界存亡万民福祉没有关系。”
林孤笑了笑,他当然知道无关,只是在自嘲罢了,因为他的父母也是这样的人。
林孤看着陈阿贵,很认真的问了一个问题:“左相想要如何达到目的?”
陈阿贵眯了眯眼:“世子今日登门,难道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我只猜到你想借势,但是我不知道你要做到何种地步。”林孤面色沉了下来,缓声道:“特别是你想对岳峦做到何种地步?”
陈阿贵看着林孤的眼睛,脸色依旧古井无波:“五殿下是老夫从中土接回来的,老夫绝对不会做对他不利之事,这一点世子尽可放心。”
林孤面色依旧很沉:“海皇想要的是太子继承皇位,左相想要的是海界国泰民安,所以我可不可以认为左相其实并不是忠于海皇之人?”
虽然林孤未曾与太子说过一句话,但是正所谓无风不起浪,太子无能,甚至被唤做草包,这样的人如何担得起陈阿贵的梦想。
陈阿贵眯了眯眼,没有否认:“老夫不是陛下的人,也不是三皇子的人,更不是太子的人,老夫只是一名忠于海界之人。”
“所以,其实太子能不能登位你并不在乎,海皇陛下的生死你也不在乎,你想做的是海界中兴的扛鼎之人?”林孤想到了一种可能,深吸了一口气道:“所以……你想扳倒帝鲲皇室,取而代之?”
林孤盯着陈阿贵的脸,语不惊人死不休,陈阿贵听完,脸色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他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这一次没有因为茶汤苦涩而皱眉:“世子不觉得这是老夫达到目的最快的办法么?”
林孤看着陈阿贵,手中的茶盏没有拿起也没有放下,他看着眼前这道瘦小的身影,面色变得有些复杂。
陈阿贵是历经海界三朝的元老,领衔海界朝堂八百年,当听到这样一位老者竟然想推翻皇族,意图谋反之时,就算他曾经在圣典中阅遍无数皇朝更迭,见多了改朝换代的血泪,他也不得不感慨,因为他知道,陈阿贵这么做并非因为野心,而是失望。
“左相大人要下的这局棋是在与天斗,很危险,也很难。”林孤沉默了很长时间,说出了一句话。
陈阿贵有些浑浊的双眸突然亮了起来,沉声道:“你们人族有句古话,与天斗其乐无穷。”
林孤不置可否,因为他觉得这句话只是无奈的自嘲。
“左相大人将自己的秘密告诉在下,就不怕我去禀告海皇么?”林孤说道。
陈阿贵面色微正,低声道:“想必五殿下已经将陛下的状况告诉世子了,若有他法,老夫何必兵行险招。”
“那三皇子呢,精明强干,受百官爱戴,左相为何不推他上位?”林孤道。
“呵,老夫活了这么多年,对自己看人的本事还是有些自信的,在那些人眼中,三殿下是一位爱民如子,精明强干,胸怀天下的好皇子,可在老夫眼中,那就是个伪善之人,这样的人如何带领海界中兴?”陈阿贵语气平静,就像他口中不是权倾朝野的三皇子,而是一条死狗。
林孤终于还是放下了茶盏:“听闻三皇子的铜鼎府是这鲲宇坊中最寒酸的府邸,吃穿用度一向节俭,而且学识渊博,礼敬群臣,经常慰问苦寒之地的将士,难道这一切皆是伪装?”
“呵,这一切不过是他想要那把椅子的手段,若他真的如此贤德,海界又怎么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陈阿贵不屑道。
“那四皇子呢?”林孤又问道。
陈阿贵看了林孤一眼,接话道:“四皇子是三皇子的生母缪贵妃的侍婢所生,所以帝鲲玉硕一直与帝鲲铜鼎沆瀣一气,不过论城府,他比帝鲲铜鼎要差远了。”
“呵,剩下的二殿下一心只求剑道,不理俗务,原来左相大人是别无选择啊。”
“世子之智老夫生平仅见,此次不惜冒着失败的风险将埋藏多年的秘密和盘托出,便是希望得到殿下的帮助。”陈阿贵道。
林孤沉默了一会儿,缓声道:“我佩服左相大人心怀天下的胸襟,所以西凉之势我可以借给你,但你应该明白,北洲侯府不会真的插手海界之事。”
陈阿贵闻言面色一松:“老夫从来不曾想过把胤天皇朝的势力卷入此局之中,海界的事情应由海界自己解决,只要世子不出手阻止便是对老夫最大的支持。”
林孤闻言笑了笑:“原来我在左相心中如此可怕!”
陈阿贵面色微正:“老夫耗费无数心力所布的天局自信可以瞒过海界所有的人,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被世子殿下看出了端倪,难道世子不可怕么?”
陈阿贵以岳峦为线,以胤天海界重开商路为引,布下如此之局,他自信可以瞒过帝鲲云鹏,也可以瞒过帝鲲铜鼎,但却没有自信能瞒过林孤。
面对心智如妖的北洲侯世子,最好的应对便是不应对,和盘托出,把筹码全都放到桌上。
林孤觉得陈阿贵的选择很聪明,陈阿贵也觉得自己的选择很正确。八壹中文網
“以天为局?左相好大的口气,若是让左相把这个天局的样子告诉我,左相会说么?”
“世子,老夫说了你会信么?”
林孤闻言笑了起来:“看来在下问了句废话,不过既然林孤已身处局中,那自然是要靠自己的眼睛一窥他的全貌。”
“老夫恭迎世子入局。”
林孤笑意微敛:“答应左相的我一定会做到,但前提是这个局只针对海界,左相应该清楚在下的逆鳞。”
陈阿贵笑眯眯的看着林孤,没有接话。
林孤沉默了半晌,说道:“在下此次前来其实也有一事相求,毕竟,互有所求才是最好的合作关系。”
陈阿贵闻言笑了起来:“世子说的不错,只要老夫能做到的,世子但说无妨。”
林孤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说道:“我要左相大人手上所有关于归墟的资料和情报。”
陈阿贵眯了眯眼,然后点了点头。
林孤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站了起来,这是要离开的意思,不过走出茶室之前,他又转身问了陈阿贵一个问题。
“左相的天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林孤没有得到答案,他从左相府出来后,朝着街道的尽头看了一眼,那里有一座鲲宇坊中最寒酸的宅子,宅子里住着如今海界最有权势的人。
下一个地方,林孤要去的是鱼肠苑,鱼肠苑不在鲲宇坊中。
海界二皇子北冥鱼肠在帝鲲皇族中属于异类,一心只求剑道,从来不理朝政,所以在满朝文武心中,这个海界二皇子从来没什么存在感。
按照曾馆事指的路,林孤朝着鱼肠苑的方向而去,穿过繁华的街市,穿过市井流民的聚居地,他走了很久,几乎横穿了整座海荒龙城,还是没有走到鱼肠苑。
不过他并不着急,入城两日,他还没有在城中逛过,此次走过全城,他才发现,海荒龙城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般只有繁华富足,这里也有流民,也有苦难,也有为了一日三餐拼命的穷人,这一点比起神都天都圣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鱼肠苑的确在海荒龙城之中,但却远离尘嚣,在一座山上。
林孤发觉周围越来越偏僻,这里虽然还在城中,但是已经远离了街市的喧闹。
看着眼前的山道,林孤摇了摇头,心想这北冥鱼肠还真是会另辟蹊径,竟然将自己的府宅建在了山上。
沿着山道前行,林孤看了一眼天上的海月和路旁并不茂盛的珊瑚树,听着其间传来的咕咕鸟的叫声,觉得在这异域登山,也是别有滋味。
“咕咕哇哇哇——”珊瑚树丛中,咕咕鸟的叫声变化让林孤停下了脚步,他皱了皱眉,目光朝着山道不远处的一棵巨大的绿色珊瑚树望去,只见一道黑影从树后闪出,朝他奔来。
林孤目光一缩,脸上露出讶异之色。
“暗族?”